乐声霎时停了下来,大殿之中也立刻更加地静了,众人都瞅着宫廷乐师所在的方向,心中暗想是哪个可怜的倒了霉。却只见一个女子缓缓而起,不卑不亢的走上前,横抱着一把古琴,脸上蒙着一层紫色的月纱。
身姿迢迢,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分外赏心悦目。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偏殿走至上厅,叩首而拜,也不言语。江清海见她也不主动请罪,不由怒道:“大胆奴才,可知你面前是谁?还不认罪?”
皇上端起身边的小太监递上的茶碗,喝茶的功夫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偏头对着皇后笑了笑,然后说道:“这倒是巧了,醉吟先生有云‘千呼万唤使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朕今日,倒是有幸观了醉吟先生的昔日之境。”
“哎呦,万岁爷,您是雅兴!可您是天子,怎么是有幸见她呢?”站在那女子身旁的江清海却不等皇后开口,便抢了先,弯着身子恭敬的对着皇上说道。
皇上闻声,眼光凌厉的瞥了一眼江清海,啧了一口茶,说:“不用你说话的时候你且闭嘴罢!”
江清海大惊,连忙跪下,伸手朝自己脸上打去,口中连声喊道:“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可是貌若无盐,怕吓着朕?”皇上将目光重又放在那女子身上,嘴角含笑,饶有意味的看着她。
紫衣女子声音温婉娇柔,答道:“民女叶氏,擅自更改宴会中的曲目,无颜面圣,实乃死罪。”
皇上听闻这一声回答,似是不耐烦了,皱起了眉:“朕命令你,摘下面纱,上前面圣。若是不从,则是抗旨。”
“是。”
又思索了片刻,那紫衣女子不再负隅顽抗,闻声摘下面纱。
周围皆发出赞叹之声。只见此女肤若凝脂,螓首蛾眉。一双丹凤眼微微抬起,长眉斜飞入鬓,一顾一盼间皆是说不出的媚态。
皇上与皇后仿佛都有些吃惊,但是只一隅间便又恢复如常。大冢宰细观之下,面色凌然一变。江清海与叶氏跪在一处,他用余光稍稍一瞟,身子也是一颤,心下不由后悔方才对待叶氏的态度。这些细微的变化,更让众人好奇这女子的身份了。
皇上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极为满意的样子。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抬起头,只见她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痣,她眉头深锁,神情淡漠,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绝望的美,她缓缓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庄姜。”
皇后收敛起眉间的那抹诧异,转而朝着席下的女子露出温婉的笑容,开口说:“昔年有玉玑妹妹如飞燕合德一舞动京城,今日殿上却有女中子期精于音律。臣妾恭喜皇上喜得佳人。”
皇上望着叶氏,口中喃喃道:“寂寞开无主,只有香如故……”
他望着叶氏,却又像望着另一个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如怀?江清海(江清海:奴才在)封叶氏为美人,”又想起来什么般补充道,“赐居敛梅宫罢。”
式薇听得“叶美人”三字时,已经转过头去看向坐在妃席的叶妃。只见叶妃闻得‘叶美人’三字,身子不着痕迹的颤了一下。抬头望着坐在上席的皇上,却只见他望着叶美人痴傻的一副神情,便只好作罢,皇后也是默默的不做声,只露出盈盈笑意。
这碧桐堂中仿佛没有人注意到,叶美人的姓氏,是与叶妃相同的,都只顾着一个个向皇上祝酒,庆贺皇上喜得美人。
这就是帝王的爱么?
式薇心中觉得十分的不舒服。
她如今的灵魂虽宿身在九皇子体内,可到底她也是一个本该在妙龄匹配婚假的女子。她对爱情充满希望,盼得一个称心如意的男子与她白首偕老,共度一生。
可她如今再不能了。
正因为如此,她此刻才觉得气愤。到底也是曾经爱过的人啊,有了新人就能把旧人抛到脑后?
更何况,叶妃是五皇子和六皇子的生母。式薇看向坐在元宣身旁的六皇子元澈,只见他也是一副愤怒的神情,几欲按捺不住。
还有五皇子……
式薇将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她依旧带着那串粟玉手链,一刻也不曾离身。
那个声音温柔的少年,那个送给她手镯的少年,那个在她重生在这个身体时第一个给了她拥抱和温暖的少年,还告诉她,要快好起来的那个人……
“母后和众位叔叔们都恭喜父皇,儿臣却要为父皇担忧呢。”式薇想着五皇子,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勇气,她猛的一下站起身,将身旁的七皇子元宣给吓了一大跳。
“为朕担忧?说来听听。”皇上闻言便向她这边看来,霎时间所有的目光也随着皇上跟了过来,看的她稍稍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心中思虑了几分,如今在场的虽除了皇子公主便都是外戚,但也不能越了规矩,便决议委婉向皇上道来各种利害。
“教习先生曾交给儿臣《二十四孝》中的一篇文章,说的是啮指痛心的故事。”式薇抬头望向皇上,神情镇定自若。殊不知心中早已经纠结成一团,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周曾参,字子舆,事母至孝。参尝采薪山中,家有客至。母无措,望参不还,乃啮其指。参忽心痛,负薪而归,跪问其故。母曰:“有急客至,吾啮指以悟汝尔。”
见皇上不做声示意她说下去,式薇便照着记忆里的样子,背了出来。这是《二十四孝》中的一篇文章,讲的是曾子年少时家境贫穷,常常入山打柴,一日,家中有客人来访,母亲不知所措,就用牙咬自己的手指,曾子忽然觉得心疼,知道母亲在呼唤自己,便迅速返回家中。
“朕知道这篇,酒儿似乎颇有见地,可能说上一说?”皇上听罢她的话,稍作思虑,眼睛便往叶妃身上一瞥。心下顿时明了她话中的意思,但眉目里仍旧含着笑,继续问道。
皇上的意思,好像有几分她答不出他满意的答案,这事便不了了之的含义……
“曾夫子年幼时家境贫穷,常常远上荒山伐树,想来在山上也是十分思念家中母亲的。不然也不会有啮指痛心这样的书目存于世中……”她顿了顿,手心里直冒汗,强压着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在心中组织着下面要说的句子。
“儿臣认为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饮水思源,方为君子之道,方能安远方归来人的心。”
这话里的意思,是告诉皇上,远在外征战的五皇子亦是一样的心情。既然已经说出封那乐师为叶美人的话,金口决断,自是不能更改。但若不对叶妃加以敕封或令改封号,与美人这样级别的嫔妃共用一个名讳也是相冲的。母子连心,对远征归来的五皇子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周围人声唏嘘不已,她无心顾及,只站在台下遥遥看着处于上座的皇上,心中只想着,下次再也不逞能了……
“酒儿的学问长了不少,这教习先生书教的好啊,”沉默了片刻后,皇上朗声一笑,周围的人也随之附和,“诸位皇子的教习先生今日可有在碧桐堂中?”
皇上的声音刚说罢,只见一个胡须斑白的老者走上前,穿着一身教习先生的朝服,跪在地上,声音如同漏了风的窗户,他颤颤巍巍的说道:“回皇上,微臣不敢居功。九皇子尚且年幼,微臣并未教过九皇子这篇书目。”
式薇愣了。
等她回过神来随即在心中把那教习先生从里到外踹了个遍。你丫的,给你丫得赏的机会你丫还不珍惜?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
“哦?那酒儿是从哪里学的?”皇上朝式薇掷来疑惑的目光。
式薇紧张的直冒汗,感觉眼前明晃晃的烛光晃的让她头晕眼花。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七皇子,露出一副哭丧的脸。后者二话不说站起身,一副壮士上山般的肃穆神情,大声的回答道:“回父皇,是儿臣教的!”
皇上似是被七皇子这副样子给逗笑了,说道:“那七郎又是何人所授?”
“这……这……”七皇子刚才的反应就好像是下意识的为式薇解围一般,等他回过神来也是一愣,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式薇在原地急的简直想跺脚,心想着,这皇上!懂什么意思就好了啊,管谁教的呢?然后将目光又投向皇后身上。
“皇上,莫要难为酒儿和元宣了。大约他们是和五郎在一起久了,耳读目染,便也懂了些。”
皇后何其聪慧,顺应着她的心意说道,面上的笑容仿佛三月间的暖风。
“五哥才华卓群,儿臣不及万一。”式薇长舒了一口气。
“你这小笨酒,就记得你五哥了?我怎么就没见过你夸过你七哥?”元宣伸出手揉了揉式薇的头发,面上露出极不满意的样子。
“好了。酒儿和元宣,赶紧坐下吧。七郎也别调皮了,当心你母妃等下教训你。”皇上朝着她与元宣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朕倒是想起,叶妃的位分,似乎好些年都没有进了。”待式薇和元宣坐下后,皇上又偏过头对皇后说道。
“是。”皇后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温婉和顺的应着。
“那就晋为贵妃,赐号瑜。”皇上朝叶妃,不,是瑜贵妃望去,只见她神色稍稍舒缓过来,忙起身谢恩。
“臣妾谢皇上隆恩。”起身福了一福,又向着式薇这边看了一眼,说完便坐下了。
宫里人都道,瑜贵妃不受皇上宠爱,很少在人前露面,式薇原以为她是因色衰爱弛才失宠于皇上,今日一见,却觉得风姿绰约,端庄娴雅。想来是因病所致,这美丽被一层灰蒙蒙的东西裹着,犹如明珠失华,着实叫人觉着可惜。然而封了贵妃,也不多见一分笑容居于面上,如那叶美人一般,真叫人觉着奇怪。
“叶美人也起身吧。”皇上的眼睛没在瑜贵妃身上多做停留,又看向仍跪在地上的美人叶氏,含笑说道,心情极好。
“叶美人,您请先起吧。”跪在一旁的江清海恭敬而讨好的说道。
“谢主隆恩。”不卑不亢的起身,也不看他,轻声说道。
音乐重又奏起,只是不再是方才的乐师叶氏了。一朝选在帝王侧,福兮祸兮往后都是各自的造化。式薇顾自品茗,眼下却观着经方才一事众人脸上起的变化,不由觉得实在可笑。叶妃被封为瑜贵妃,宫中又多了一位美艳无双的新人。各宫娘娘皆是一副恨不得将其当堂鱼肉的神情,尤以平西夫人眼中恨色最重。外戚大臣大多举杯恭祝皇上,时不时的看着入座嫔妃位中的叶美人。唯有大冢宰向皇上祝酒之后,只顾低头饮酒,与身旁的瑞亲王把酒言谈。只是遥遥的听见太子,幽幽的叹了一声‘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出神的望着叶美人。听得太子这么一叹,她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面冷如太子,也会有这般痴傻的神情?
你不是喜欢男人么。
她与太子四目相对,式薇朝着他做了一个口型,他嘴角微扬,冲她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后便移开了目光,也不知看没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