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坍塌
兰苑一如往昔,只撤去了成亲时的大红布置,其实正值午饭时分,一路行来,不见有人走动,徒然添了几分冷清。
夏梓桐马不停蹄,数日不曾好好地歇上一宿,全凭心中的一股念想支撑,此刻洛辰的院子已近在眼前,双腿竟有些发软,迈不开步子。
前方主屋房门紧闭,走廊处站立着四名小厮,神情肃穆。夏梓桐看在眼里,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心头生出的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病情当真严重如斯?
一小厮眼尖,言语透着惊喜,躬身道:“大庄主,您终于回来了!”见夏梓桐风尘仆仆,身形晃悠,忙上前扶住。
夏梓桐微吸口气,一点点地朝前挪动,道:“辰主子眼下如何?”
“近日病情已稳定许多,此刻正在用饭。”那小厮扶着夏梓桐小心翼翼地上台阶,不料夏梓桐腿脚沉重,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那小厮惊呼道:“大庄主,小心!”扯住夏梓桐的左边广袖,余下的三名小厮也赶过来。
“……无碍,扶我进屋。”夏梓桐晃晃脑袋,站直身子,胳膊一左一右搭在两名小厮肩头朝前走,方觉双腿内侧火辣辣的疼,想来是骑马所致。
那小厮却面有难色,道:“大庄主,辰主子他不能近生人,尤其是女子。您看……”
“……我知道。”夏梓桐闭了闭眼,放开左右两名小厮,推门而入。
四名小厮对视一眼,均忧心忡忡,掩上门,三人重新守在屋外,一人去禀告宁惜朝。
夏梓桐进屋后却不见洛辰,只内室里传来一道低柔的哄劝声,勉强定定神,走向内室。仿佛走过了一段极漫长的路程,途中恍恍惚惚地衍生出许多景象,令她生出一种恍若如梦的错觉。
——那爱哭鼻子,更爱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那满满都是信任的清澈目光,最后只定格在揭开红盖头的瞬间,他羞涩中带着欢喜、期待,第一次在她身下辗转呻吟,胸口象征着贞洁的花苞花纹只为她一人绽放。似乎依旧是她和他的洞房花烛夜,她伏在他敏感柔滑的身上,一面啃咬着他嫣红唇瓣,一面食髓知味地享受他带来的欢愉。
夏梓桐忍不住想:“也许是今夜我喝多了,做了一场噩梦?”一抬头,却见洛辰披头散发地倚躺在被褥间,从前清秀的小脸如今不见一点血色,下巴尖尖,眼眶深陷,正由一小厮伺候着用饭。
那小厮费劲心思也不能哄骗洛辰再吃一口饭,端着碗筷愁眉苦脸,乍见屋内来了一人,还是一面色如鬼魅般惨白的女子,立时脸色一沉,却不敢出声,连连眼神示意对方出去,蓦然认出对方是久不回庄的夏梓桐,双手一抖,碗筷哐当落地,抖着唇道:“大庄主,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梓桐见那小厮正是宁惜朝调教多年的小雨,这当头竟低笑起来,配着左脸一长条疤痕和发间银丝,真真狰狞无比,道:“他以为辰儿的事能瞒我多久?还是你们都把我当作废物,一个个隐瞒不报!”
小雨不顾一地的饭菜和瓷碎片,噗通跪倒,顿时疼得泪花闪烁,仍辩解道:“大庄主,您误会主子了,主子是怕您担心……”语声一顿,惊道:“大庄主,您受伤了?”
夏梓桐不作答,只去瞧洛辰,却不敢走近。
这一番大动静,洛辰竟无动于衷,忽然吃吃地笑起来,将一旁方枕搁在怀里,一手轻轻拍打,呆呆地望向内室屋门,道:“宝宝乖,宝宝乖……宝宝和爹爹一起等你娘回来……”
小雨暗叫不妙:“怎么发起病来了?”忙转头去看夏梓桐,只见她神情迷茫,似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却骇得小雨连滚带爬跑到夏梓桐身旁,一面朝外大喊道:“快来人!来人——”
小雨的呼声却似惊扰到了洛辰,抱头缩在床榻一角,哆哆嗦嗦地用被褥盖住身子,嘶声尖叫道:“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姐姐!姐姐!救我——梓桐——梓桐——”
内室倏然冲进三名小厮,看清眼前情景,也不觉惊怪,一人照顾衣裙带血的小雨,二人站立在夏梓桐两侧,随时照看夏梓桐的情形。
洛辰哭喊一阵,红肿的双眼盯着屋内几人,畏惧似地蜷起身子,颠来倒去地泣声道:“梓桐,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和宝宝都在等你。姐姐……姐姐……”
夏梓桐仲怔片刻,嘎嘎地转下脖子,垂眸去看被洛辰紧紧护在怀里的方枕,随即茫茫然地看向一脸泪痕的洛辰,似被他戒备疏离的目光慑到,不由移开眼去寻别处,脑海里毫无预兆地跳出一句话:“傻辰儿……于我而言,你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
——而如今,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少年,去了哪里?
一时屋里陷入极致的沉默,小厮们不敢作声,只有洛辰尚低低地啜泣着,须臾,目光定定地落在夏梓桐身上,蓦然间止了哭声,许是她左颊的疤痕过于丑陋,又许是她的银丝太过碍眼,皱起眉尖。
小厮们心中纳罕,只小雨暗暗着急:“这小厮几个平日里也算办事伶俐,应及时禀告了主子,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主子?”
洛辰盯了夏梓桐半晌,却不见她有任何反应,也不知他作何想法,慢腾腾地挪动身子,手中依旧抱着方枕不放,猝然一脚踏下地,那双洁白的罗袜霎时被鲜血染红,然后目中蓄泪,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
小厮们看得心惊胆颤,却不敢妄动。
洛辰用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凝视夏梓桐,轻咬住下唇,默不作声。
夏梓桐仿佛也得了癔症,拖着脚一步步走过去,张口间尝到一股淡淡的腥甜,低柔道:“辰儿乖,坐着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洛辰神色恍惚,喃喃道:“姐姐……”已泪湿双颊。
“辰儿,我和你拜过堂、成过亲,我是你的妻子,不再是你的姐姐。”夏梓桐在他的身前蹲下,一手握上他的脚腕,一手仔细地挑去扎在他脚掌上的碎瓷片。
“……梓桐……疼。”洛辰抽着冷气,身子微微颤抖着,泪水汹涌,只愈发地搂紧怀中的方枕。
“辰儿乖,忍忍。”夏梓桐右手五指淌满鲜血,褪去罗袜,抬头仰望着神色痛苦的洛辰,似是轻笑了下,低低道,“我们的宝宝正看着你呢,你再哭下去,她该笑话你这个爹爹了。”
洛辰怔了怔,低头去看怀中方枕,苦皱了下眉头,眨眨眼逼回眼眶的湿润,抽抽鼻子,可怜兮兮道:“可是真的好疼,梓桐。”说着面颊轻蹭方枕,笑得一脸幸福,小声道:“宝宝,爹爹告诉你一个秘密:从小爹爹一哭,你娘便手足无措。此刻若是她在,定会向从前一样哄爹爹呢。”
夏梓桐不觉握紧他细瘦苍白的脚腕,似承受不住身体重量,直挺挺地跪倒在他身前,小腿肌肤被瓷片割伤的痛觉令她眉峰一拧,忙松开对他的桎梏,笨手笨脚地去擦拭他脚掌的鲜血,却染红她的手心,教人看了触目惊心。她顿时惊慌失措,动动喉头,极力咽下口中翻滚而上的液体,连声哄道:“辰儿别哭,别哭……我马上给你治好……”说着双手颤抖地将袖中物什一股脑儿地掏出来,挑挑拣拣一番。
小厮们早已看不下去,抹抹眼角,低垂下脑袋,不敢吭声。
洛辰嫌弃般地看她一眼,抬脚钻入被窝,一并在方枕上盖好被子,嘟囔道:“你好笨啊,这么久还没弄好,不知道这样很冷吗?”赌气地背过身子,道:“宝宝才生过一场大病,所以身子弱,可不能再着凉了。”
“……辰儿,我回来了。”夏梓桐十指攀住床沿,努力地站起身,孩子气道,“是不是我脸上有疤,又长了白头发,变丑了,变老了,所以你不要我了?”
洛辰依旧不理,脚掌的伤口似乎更疼了些,不觉苦皱起一张小脸。
“辰儿,我这么久才回来,连宝宝的事情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埋怨我,所以现在才故意不理我?”夏梓桐将脑袋搁在他的肩头,如入了魔障,低声喃喃,“你定是故意不理我,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一定是这样的……你从小最听我的话,也从不骗我,怎么这会儿却开始骗我?”
洛辰不由转过身子,又轻轻地挣了挣,便任由她埋首于自己胸前,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安静地听她自言自语。
“你看,这样多好。你还是原来的你,还是我喜欢的辰儿,一点都没变。”夏梓桐满足地喟叹一声,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从前你那样黏人,还动不动就泪水泛滥,我有时就在想啊,怎么一个男孩子有那么多眼泪呢?简直就像水做的,可又总是忍不住耐着性子哄你,哄着哄着就上了瘾……”
夏梓桐搂住他浑浑噩噩地絮叨,洛辰却听得睡意上涌,眨巴眨巴眼睛,道:“我和宝宝要睡觉了,你别吵。”
夏梓桐果然不说话了。
洛辰点点头,道:“嗯,你虽然笨了些,又唠叨了些,但还算听话。”又道:“嗯,等我睡醒了,就带着宝宝去找梓桐。”打个哈欠,合眼睡去。
夏梓桐伏在他的身上久久没有动静,小雨一时左右为难,恰见宁惜朝匆匆赶来,因自己腿脚不便,便命一小厮上前去唤夏梓桐。
那小厮走近床榻,低唤一阵,却久得不到夏梓桐的回应。
宁惜朝已变了脸色,冲到床榻前,全力抱起夏梓桐的上半身,只见她双目紧闭,唇色发白,嘴角兀自淌落一股血线,一路蜿蜒至颈项深处。
“梓桐,别吓爹爹!”宁惜朝失声惊呼,同时外屋响起一道嘹亮的婴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