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解铃
窗外春日明媚,正是一年好时光。
一室宁静。
夏梓桐背靠一对鸳鸯枕,斜倚床榻,手执一本厚实的账本,正细细地翻阅,偶尔同对面的女子言语一番。
那女子三十五六的年纪,长相端庄,回答夏梓桐的问话时,脸上尽是崇敬神色。
洛辰趴在夏梓桐的小腹上,似恢复了从前的乖巧,听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间已阖眼睡去。
那女子见夏梓桐脸色异常透白,忍不住道:“大庄主,您已半日未歇,眼下快到了用饭的时辰,而您伤势未愈,下晌不如休息?待明日属下再来兰苑同您对账?”
“……也罢。江总管,二庄主不在,而我有心无力,山庄事务有劳您费心了。”夏梓桐合上账本,随手搁于床榻一角,揉揉酸乏的眼角,低头见洛辰睡得香甜,不禁摩挲他的长发。
江永华垂首,不敢目睹二人的亲密动作,恭敬道:“属下不敢居功,这本是属下的分内事。”取出衣袖内的一张短笺,双手呈上,道:“大庄主,您吩咐属下尽快打听苏玉莲之事,今日已有了消息。”
夏梓桐略觉诧异道:“我回庄才三日,当夜匆匆交代你此事,竟然这般快?”接过短笺,展开一看,不过寥寥几行字。
江永华道:“概因苏此人的生平事迹路人皆知,而苏府人丁单薄,不过一嫡女,一嫡孙,一庶孙,而那嫡孙正是姚国三公子之一的苏公子。”
夏梓桐沉默片刻,将短笺递还给江永华,道:“……我知道了,你烧了它便是。”说着吃力地捧起洛辰的脑袋,抽出背后的一只鸳鸯枕,放于一侧,将他妥善安置了。
江永华将短笺放回衣袖内,忽然面有难色,道:“大庄主,属下尚有一事。”
夏梓桐按揉胸口片刻,缓上口气,道:“你但说无妨。”
江永华道:“大庄主,容属下放肆一回,轩主子可是复姓赤翟,闺名若轩,正是那姚国三公子的赤翟公子?”
夏梓桐眼神一凝,蓦然忆起对方乃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便放松了心神,道:“你如何猜出轩儿的身份?又为何有此一问?”
江永华笑道:“属下活了三十多个年头,轩主子乃属下平生所见第一出色的少年,难免联想起与轩主子重名一字的赤翟公子。”语声微顿,正色道:“而属下将要禀告之事,正与轩主子有关,此乃今晨收到的飞鸽传书。”说着将另一张短笺递上。
夏梓桐展信一阅。
江永华道:“自藏宝图一事后,属下按照大庄主定下的计划,据从前得到的情报派人前往各地,欲趁赤翟山庄势弱时夺取她们的部分江湖势力,岂知多处已换了主人,也因此丧失了我们好几名手下。近日更有江湖传言称:赤翟山庄庄主殒命于葬魂山,而少庄主和赤翟公子不知所踪,益州赤翟山庄于一夕之间屠烧尽毁,百年世家赤翟一脉自此不复存在。”
夏梓桐只觉拿着短笺的手沉甸甸的,心头竟生出几分对赤翟若轩的愧疚之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赤翟若轩提及此事,将短笺贴身藏好,道:“……你不可露出痕迹,能瞒一时便一时,只像从前那般便可。”
“是,属下明白。”江永华郑重地应下,闻得外屋的脚步声,猜想必是赤翟若轩前来服侍夏梓桐用饭,知趣地躬身退下。
赤翟若轩神色清冷,进屋后也不瞧上夏梓桐一眼,指挥身后的小厮们将饭菜布置整齐,随即拿了搁在屏风上的淡青色外袍,静静地站在床榻边。
夏梓桐见宁惜朝的贴身小厮小云在此,便道:“小云,你去禀告爹爹一声,半个时辰后请他来一趟,就说我有事相商。”摆手示意小厮们退下,掀开被褥下榻,道:“轩儿,我自己来吧。”
赤翟若轩固执地替她穿衣,淡漠道:“不必。”
“轩儿,你还在为当日我的话生气吗?”夏梓桐神情黯然,抓住他正为自己扣腰带的手腕,挂怀道:“那****第一次见到我们的孩子,心里欢喜的很,但你已连续两日不曾将綪綪抱来这儿,我很想他……”
“是吗?”赤翟若轩面带微笑,似自嘲又似讽刺,却始终不曾甩开她的手,淡淡道,“你的辰儿在这儿,我可再不敢将孩子抱来。”语声微顿,略显切齿道:“在你眼中,我的儿子自然比不上你和辰儿的女儿。可我的孩子虽命贱如草,总归还有我这个爹爹疼爱。”
夏梓桐满嘴的苦涩,哑口无言。
赤翟若轩脑袋低垂,亦不再开口,只一心一意地服侍她穿戴,随即搀扶着她在桌旁坐下。
夏梓桐见桌上只摆放着两副碗筷,知晓他如近两日般自行用了饭,更觉一颗心空荡荡的,无处安放。
赤翟若轩看了看床榻内仍沉睡不起的洛辰,道:“可要等辰儿一起?”
“……他又何时清醒过?让他睡着吧。”夏梓桐捂唇咳嗽一声,举箸挟菜,却见赤翟若轩已挑了些清淡的菜肴置于桌前,又在空碗里盛满骨头汤,只听得他道:“唐前辈说你不久前肋骨折裂,且内伤颇重,应该补补身子,但不宜过度。”
夏梓桐尝一口汤,抬头看他,道:“嗯,比昨日的鸡汤好喝。”
赤翟若轩颇为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道:“是唐前辈的嘱咐,并非我主动问及。”
夏梓桐真心笑起来,道:“……你的心意我全部明白,也记在心上。”掌心贴上他的颊边,霸道地偏过他的脸,不容他逃开,长叹道:“我和辰儿的孩子已死,从今往后别再提她了,更别拿她与綪綪想比。綪綪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更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于我、于你而言,都是无价瑰宝。”
“其实……我都知道。”赤翟若轩忽然红了眼眶,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哽声道,“自那****唤我们的孩子为綪綪时,我便清楚,你之前说的那些混账话不可当真。”
夏梓桐一向对男子落泪这种事无计可施,立时将他拥入怀中,恨恨道:“你骂的对,我就是个混账东西,所以为我这种混账东西掉眼泪不值得。轩儿,你可千万别哭啊……”
“你自己心里不好受,非教我也心里不痛快……”赤翟若轩不解气地想捶打她几下,顾及她有伤在身,只能作罢。
夏梓桐悚然道:“我乍见辰儿变成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自己当时恐怕也入了魔障。你心思细腻,从来最了解我,便忍不住……忍不住向你发泄一通……那句伤你的话……”已不能语。
“那句话……我已忘了,你也不必耿耿于怀。”赤翟若轩抬头看她,见她内疚神色甚深,忽然释怀了,轻笑道,“快些吃饭,菜都凉了。”
“……好。”夏梓桐勉强收敛心绪,重新举箸尝菜,一面道,“轩儿,如今能再让我抱抱我们的宝贝儿子吗?”
“嗯。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你瞧瞧綪綪身上的古怪之处。”赤翟若轩凑近她的耳际,一番低语。
夏梓桐失声道:“当真?”
赤翟若轩压低声音道:“嗯,不仅左胳膊上有一个血红灼目的规则图形,在脊椎处尚有一片七彩尾翎,几乎覆盖了綪綪的整个背部。此后爹爹与我翻找过不少古籍,从蛛丝马迹看来,那片尾翎疑似上古灵兽凤凰的七彩尾翎。而那胳膊上的胎记,爹爹称是你的母族不为人知的标记。”
夏梓桐突然忆起从前那两场荒诞的梦境,郑重道:“此事不宜声张,你且仔细挑选照顾綪綪的小厮,命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赤翟若轩心中百转千回,道:“嗯,爹爹早有叮嘱。”
夏梓桐微微点头,继续用餐。
盏茶功夫后,宁惜朝如期而至。
赤翟若轩知父女俩有事相谈,欲退下。
夏梓桐叫住赤翟若轩,道:“我与爹爹的谈话不会耽误太久,你去房里将綪綪抱来,我想他的紧。”
赤翟若轩看向一旁的宁惜朝,见他面色复杂,却不曾开口阻止,便放心地依言出门。
赤翟若轩回房后,适逢婴孩吃奶,是以耽搁了一些时辰才回到夏梓桐住处。进屋后,只闻得内室里传来压抑的争执声,不得已一面哄慰婴孩入睡,一面惴惴不安地守在外屋。
片刻后,只听得夏梓桐拔高声音道:“我会如你所愿!比你期望中的更加完美!”语气里是说不尽的悲凉和讥笑。
赤翟若轩心下没来由地一沉,眨眼功夫,只见宁惜朝白着一张脸出来,甚至没有看见赤翟若轩,径直出了门。赤翟若轩缓缓神,才走入内室,见夏梓桐脸色难看,正倚在床边不住喘气,而洛辰早已不见了身影。
“梓桐,你旧伤未愈,不宜动气。”赤翟若轩疾步走近床榻,才沾到床沿,迫不及待地腾出一只手,轻抚她的胸口。
夏梓桐长吁口气,道:“我没事,别担心。”忽然深深地凝视着他,低低道:“辰儿出去了,一时三刻估计不会回来,你和倩倩陪我躺会。”垂眸去瞅自家儿子的睡颜,遮住眸底的惨淡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