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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按摩诊所

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跑完马拉松的人,死掉了。

他的名字叫斐迪庇第斯。

为了把马拉松战役胜利的消息尽快传递给自己的城邦,马不停蹄地跑了42公里,力竭而亡。

第一次听说这故事,脑中浮现出的却是不怎么崇敬的念头。

为了这个把自己累死,也未免太不划算了吧。

公民们晚几个时辰知道消息,也不会有人焦灼而死。

当然,富于远见的人认为这个死法同样重如泰山,因为后人为了纪念斐迪庇第斯,搞了个马拉松比赛,从此永垂不朽了呢……后来,我也跑了一阵子步,不是为了永垂不朽,只是为了多活几年,顺便减减身体的赘肉。

去了西安一趟,那里的小吃委实可口,老饕们告诫,到了西安就要秉承着胖就胖呗的无所谓精神去吃,才不算亏待自己。

结果,我在西安待了区区两天,胖了足足5斤,只好乞灵于跑步。

但为何强迫自己做一贯讨厌的运动呢?因为尽情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只好做不喜欢的以便维持某种奥妙的平衡。

马拉松跑不来,好在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每天跑那么一小段,累积上一年,也相当于个把马拉松吧。

跑步最大的缺憾在于单调、机械、无趣,还有绝望——又不是参赛,身后没有喝彩,终点没有鲜花。

但如果真的是参赛,就更加要命,倾尽全力去跑。

跑到某一阶段,气喘如牛,会有濒死体验:不行,要完蛋了,斐迪庇第斯就是这样与世长辞的吧……为了扭转颓势,我喜欢玩点小花样。

譬如,模拟一下足球明星们射门得手之后的庆祝动作。

像罗纳尔多那样张开双臂做展翅飞翔状,地心引力减轻了30%,步履轻快好多。

像劳尔那样亲吻着左手的戒指,一边撒腿狂奔,一边幻想爱人的眼睛崇敬地注视着自己,亦足以鼓舞斗志。

最好,再像克洛泽一样来上一个漂亮的空翻……但我的脖子会有不同意见:喂,都一把老骨头了,请庄重一些吧。

倘若,方圆50米内没有障碍物、石头、狗屎,可以一把撩起T恤的下摆,蒙着头狂跑不已,感觉也相当不坏。

最喜欢的动作,是蹦起来一尺来高,示威一样向天空用力挥动右拳。

在空中滞留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潮水一样汹涌的欢呼声,疲惫不堪的感觉像鸟儿飞离枝头一样告别了我的身体。

跑步的地点选择很重要。

浪漫电影里,经常出现如下场景:海滩上,男的追,女的跑,笑声伴着涛声飞,浪花随着心花开。

我生活的青岛不缺乏海滩。

青岛第一海水浴场,号称亚洲最大。

我可以去海滩上跑步,没有佳人相伴,一样跑得过瘾。

当潮水涌上来,淹没了小腿,又哗然地退去,裹挟着无数沙砾,那一瞬间真的有大地摇晃、天空旋转之感,袭来一阵美妙的晕眩。

只要体力允许,我会想一直跑下去,穿越幸福的晕眩,跑到天涯海角。

除了浪漫电影之外,也可以设定成恐怖电影:此地并非肉体横陈的海滩,而是尸体满布的修罗场,海水尽被鲜血染红,张牙舞爪的僵尸们紧追不舍,我像刘翔跨栏一般,跨越一个个尸堆,呼哧呼哧大口喘息着,玩命地逃跑——锻炼的效果相当之好。

各位,这才是跑步的最高境界。

跑步需要坚持不懈,却很容易被放弃。

或许你像我一样,遭遇过慵懒的清晨6点钟,哪怕心里呐喊了千百遍,起来!起来!起来!怎奈脑袋里某一个强大的意愿拘留住了身体。

它继续平躺在那里,但跑步计划却蠢蠢欲动,不甘雌伏。

天人交战了一番之后,双方签订了停火协议:上半身维持现状,我只抬起了双腿,在空中做蹬自行车状,如此蹬上一会子,良心便安宁了……或许你要大喝一声,呔,这算怎么回事?但我觉得这个折中动作也算是跑步之一种。

的确,我未曾前进半步,但那些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汗流浃背的家伙不是也一直留在原地吗?就这样,跑步原本堪称一种不幸的折磨,经过上述改造之后,就变成了一种小确幸,不再令人生畏,而是和蔼可亲了。

能不能减掉5斤赘肉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跑步的时候保持心情的愉快,确保不会活活累死。

按摩颂按摩与性爱,是两具肉身凡胎所能彼此施予的最大善意,静静地感受这种善意,就能体会到生而为人的种种美好。

《银河系漫游指南》的作者道格拉斯·亚当斯谈到人生的理想境界:躺在海滩上,左边是50个不同种族的美女,右边还有50个专家。

这些专家们研究的课题是,如何让这50个美女把我伺候得更舒服。

我觉得还不算理想,需要进一步完善:增加50个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特一级的厨师,为我制作他们最拿手的美味;再来50个按摩大师,分属中式泰式日式诸多流派,一个负责我的头部,一个负责我的耳朵,一个负责我的后背,一个负责我的脚丫子……50个大约可以把我瓜分完毕。

想到这里,我不觉点头称善,OK,做人不能太贪心,这样就可以了。

当然,残酷的现实是这样的,我只能去街边的那个小小的按摩诊所。

按摩师傅来自山东的淄博,说话口音很有趣,把Re念成Le。

他说:今天真热啊。

听起来就是:今天真乐啊。

按到中途,他会问:你乐不乐?我点头:乐。

他就去把吊扇打开,哗啦啦地在头顶转。

于是我就不乐了。

躺在按摩床上,最适合怀想往事。

譬如,我想起了有个女孩子对我说:我去上按摩课了。

我问:你要做按摩师?她说:嗯,只做你一个人的,我是专门为你去学的。

坦白地说,按摩是一门艺术,没天分的人真是做不来的。

不幸的是,她没什么天分。

我好想问:你学的是分筋错骨手还是九阴白骨爪?但我认为,这是一次最美妙的示爱,想起来仍然怦然心动。

我是多么热爱按摩啊。

大约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哪个高人写过《按摩颂》吧,那么,请允许我当一个歌颂按摩的先驱。

我爱我的身体。

但我讨厌身体的病痛。

感谢按摩,改变了我这错误的观念。

我爱我的颈椎痛,我爱我的肩周疲劳,我爱我的头昏脑胀。

当一双巧手时轻时重地揉捏着病痛部位的时候,虽则龇牙咧嘴,貌似痛苦,实则在心中暗爽。

那些无伤无病的区域,按摩上去,感觉也就是平平,唯独身体的灾区,平时格外受力负重,鞠躬尽瘁,不乏怨言,一旦得到了救济,便如久旱逢甘霖,简直能听得到它们在山呼万岁,谢主隆恩。

我尤其喜欢自脊背传达到全身的那种麻酥酥的快感。

纳博科夫——就是写《洛丽塔》的那个家伙——对此亦有同感:虽然读书时用的是头脑,可真正领略艺术带来的欣悦的部位却在两块肩胛骨之间。

可以肯定地说,那背脊的微微震颤是人类发展纯艺术、纯科学过程中所达到的最高的情感宣泄形式。

让我们崇拜自己的脊椎和脊椎的兴奋吧。

列位看官,行文至此,我想提醒一下你们,切勿在电脑前面呆坐,请体验一下脊椎的兴奋吧。

把手伸到后背,用中指揉按一下两块肩胛骨之间的部位,或者,两臂和头部尽量往后伸展,挤压一下上述部位,感受那微微震颤,我保证你会懂得何谓痛并快乐着。

当然,自我按摩的快感大打折扣,如同自渎一般,难免乏味。

按摩与性爱,是两具肉身凡胎所能彼此施予的最大善意,静静地感受这种善意,就能体会到生而为人的种种美好。

从进化与文明的角度看,按摩还要高于性爱。

自然界中的动物都通晓性爱之道,因为非此不足以繁衍生息,但唯有智力上最接近人类的猴子才懂得享受按摩之乐。

去动物园的猴山那里观摩一下就知道。

当然,那只是一种最低等次的按摩,或者说,只能算是抚摩。

唯有人类发现了所谓的经络与穴位,这些经络与穴位又是对应着何种器官,最适合以何种手法与何种力度进行刺激,才能消乏祛病,强身健体。

每次看到按摩诊所里悬挂的人体经络与穴位图,我都忍不住在心中赞叹:这是怎样的智慧,这是怎样的神妙,这是怎样的奇技淫巧!按摩啊按摩,它带给我们不输给性爱的快感,却不曾带给我们一点多余的麻烦。

更换按摩师,不会有人指责我们花心,尝试各种姿势手法,不会有人诟病我们放荡,我们不会为了因为失去一个优秀的按摩师痛不欲生,我们相信总是可以遇到更好的。

没有劈腿、谎言、AIDS、ED、蓝色小药丸、堕胎、结婚、离婚、生儿育女、眼泪尿布……我们只需要心无挂碍地享受这种洁白的、干净的、纯粹的快乐。

在我的眼中,这个世界上倘若有完美老婆的存在,她必定首先是一位按摩师。

有人问我,《六人行》里头,三个女人——瑞秋,莫妮卡,菲比,你最喜欢哪个?废话,我当然最喜欢菲比。

女孩子喜欢菲比,是喜欢有这样的闺密。

她很率性,她有点神经质,她没有瑞秋那么有男人缘,身材也不如莫妮卡那么富于侵略性,她就像童话世界里走出的一只兔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可爱,你不必多么了解她,但和她待在一起很舒服。

但我喜欢菲比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是按摩师。

瑞秋是RalphLauren的置装顾问,臭美的男人会选她;莫妮卡是大厨,馋嘴的男人会选他;并非我不臭美,不馋嘴,但是,按摩师!按摩师!按摩师!在我的心目中,足可匹敌一打儿名牌置装顾问,三个五星级大厨……最终,我没有遇见我的菲比,而是娶了一个并非按摩师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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