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康尝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
请看,这里的“洛西”和“华阳亭”,分别被余先生翻译成了“洛水之西”和“华阳”。不要以为这仅仅是个别文字的增减,实际上暴露出来的问题,已经达到了荒唐可笑的程度。
先谈“洛水之西”的问题。
流经古都洛阳城南的洛水,是一条自西向东、横贯河南省西北部、长达450多公里的大河。我们可以说“洛水之北”或“洛水之南”,但从来没有什么“洛水之西”或“洛水之东”的说法。这完全是由洛水的东西走向决定的。拿黄浦江来说,它的走向是自南向北,把上海分成了浦西和浦东两部分,没听说过还有什么“浦南”或“浦北”的。所以,“洛水之西”的翻译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就像上海不会有“浦南”或“浦北”一样。“洛西”正确的译法,应当是“洛阳以西”。
再谈“华阳”的问题。
《晋书·嵇康传》里说的是嵇康“暮宿华阳亭”。比它更早的志怪小说《灵鬼志》中则说嵇康“尝行,去路数十里,有亭名月华,投此亭”。尽管两种记载有所不同,一说亭名“华阳”,一说亭名“月华”,但都用了“亭”字却是一致的。这里的“亭”,不是现在所说的凉亭、园亭的“亭”,而是古代设在路旁供过往旅客投宿的处所,后来通称驿亭。正因为如此,所以嵇康才能“游于洛西”“投此亭”“暮宿”,还可在休息时“引琴而弹”。一般的“亭子”四面透风,是不具备这种功能的。余先生大概不知道“亭”有这个古义,想想现在的“亭子”怎么能让人弹琴睡觉呢?于是干脆一刀把“亭”字砍掉,翻成了“华阳”。殊不知这一砍,就把个亭名砍成了地名。华阳在三国魏以前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指今陕西秦岭以南及四川、云南、贵州一带的广大地区,因在华山之阳(山南为阳)而得名;一说是指春秋郑国的华邑,战国时属韩,后属魏,在今河南新郑县北。这两个地方,跟三国魏时的洛阳相差距离很远,嵇康真是吃饱了撑的,莫名其妙的跑到那里去干什么?所以,这个“亭”字是万万删不得的。
此外,《晋书》说嵇康“游于洛西”,到了余先生笔下,“游”字被译成了“游学”。嵇康一生中采过药,打过铁,也曾与阮籍、向秀等名士游于竹林,但从未听说他有过“游学”的经历。这种随心所欲的乱译,在余氏散文中可以说屡见不鲜。
我在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本来是不想涉及其他人的。但兴之所至,偶尔翻阅了一本装帧精美远胜于《文化苦旅》、名为《余秋雨〈文化苦旅〉导读》的小书,发现它注释中的地名差错,比余先生还要青出于蓝。所谓“导读”,顾名思义,就是“指导阅读”的意思。当然,“导”可以导出两种结果,一是导对,一是导错。但一般说来,你既然专门写了“导读”这样的书来赚学生的钱,哪有把人导向错误的理儿?但出不出错,并不取决于主观的愿望。如果学问的功底不扎实,再加上急急上马,草草走笔,匆匆交货,写出来的东西恐怕自己看了心里都发虚,又怎么能让读者满意呢?这本《导读》,不仅没有把余先生散文中的差错一一明确地指出来,而且还在他的差错之外又添上了新的差错。下面也举两例为证:
在“《白发苏州》导读[注释]1”中,作者写道:
太湖洞庭山,又称君山,传说舜帝二妃娥皇和女英居此,二妃叫君妃,又叫湘妃,故名君山。这里四面环水风景秀丽,同时此处亦为吴越之争的古战场之一。
为了便于对比,我们不妨再把该书“《洞庭一角》导读[注释]5”的文字抄录一下:
君山,又称洞庭山。传说舜二妃娥皇和女英居此,二妃叫君妃,又叫湘妃,故名君山。这里四面环水,风景秀丽,唐刘禹锡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的诗句来描述它的秀姿……
两条注释的大部分内容如出一辙,但荒唐的差错却已混杂其中。我想余先生看了也许会大光其火:“我在《白发苏州》中明明写的是江苏、浙江交界处的太湖,而在《洞庭一角》中写的是湖南省北部的洞庭湖。两地相距足有一千多里,你们竟然会稀里糊涂地把二者混为一谈!春秋末年的吴、越两国,位于现在的江苏和浙江一带,他们之间发生战争,怎么会跑到洞庭湖中的君山上去打呢?舜帝二妃,又称湘妃,“湘”是跟湖南连在一起的,现在的湖南省简称为“湘”,就由此而来。她俩有着自己的地盘,平白无故地跑到太湖去干什么!”
如果余先生真的这样责怪下来,《导读》的作者们听了恐怕难以承受。他们也许会把《文化苦旅·白发苏州》中有关吴越之战的描写翻出来,看看余先生究竟是怎样写的:
吴越间打的几次大仗,有两次是野外战斗,一次在嘉兴南部,一次在太湖洞庭山……
如果再寻根究底地往上查,就可发现《左传·哀公元年(前494)》有这么一段记载:
“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檇李也。遂入越。”杜预注:“夫椒,吴郡吴县西南大(太)湖中椒山。”
再看《史记·吴太伯世家》的说法:
“〔夫差〕二年(前494),吴王悉精兵以伐越,败之夫椒,报姑苏也。”裴骃集解引贾逵曰:“夫椒,越地。”
看来余先生的那段文字大体上是根据《左传》或《史记》翻译过来的。但同一个古地名“夫椒”究竟在哪里,汉晋人的注释已经互相矛盾,搞不清楚。汉代贾逵说是“越地”,而晋朝杜预却说是“大(太)湖中椒山”,太湖离苏州不远,属于吴国的地盘。当代学者杨伯峻先生在《春秋左传注》中对此作了考辨,他说:
贾逵谓夫椒为越地,是也。杜注谓“夫椒,吴郡吴县西南大(太)湖中椒山”,不足信。椒山即今太湖之西洞庭山,距吴国都近,越纵败于此,退路仍宽广。且此非越伐吴,乃吴报越,战地自不应在吴都近地。沈钦韩《地名补注》云:“《越绝·越地记》:‘夫山者,句践绝粮困地,去山阴县十五里。’此夫椒在越之证矣。”夫椒盖在今绍兴县北。
杨伯峻先生的考证理据充足,比较可信,但似乎还没有被视为定论。主张“夫椒”在太湖中的说法仍然见之于一些重要的工具书,如《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分册》说:
夫椒,山名……《水经·沔水注》以为即太湖中苞(包)山。当今洞庭西山。历来诸家多无异说。
杨伯峻先生也提到过:“椒山即今太湖之西洞庭山。”不过即便如此,《导读》的作者也可根据这条注释来反驳余秋雨先生:
太湖中有西洞庭山和东洞庭山,单称为“洞庭山”的只有洞庭湖中的君山。你余先生怎可以把太湖中的“夫椒”(今洞庭西山)翻译成洞庭湖中的“洞庭山”呢?就因为你这种概念模糊的译法,才把我们从江苏的太湖错误地导向了湖南的洞庭湖。
这样的辩驳,不能说毫无道理,但毕竟显得苍白无力。因为余先生尽管概念有点模糊,但他毕竟在“洞庭山”前加上了“太湖”这个限制词,比较起来,只能算是小小的失误。而《导读》的差错则已经跨出了省界,显然要大得多。所以我想奉劝诸位阁下,不要再争了,你们靠人家的名望出书赚钱,出了差错只好吃进,赶快重版改正,有什么可反驳的呢!
在“《洞庭一角》导读[注释]5”中,作者写道:
岳州城东道岩疆:道,通;岩疆,指云南贵州一带。
这条注释,我反复读了几遍,实在无法理解。作者将“道”解释为“通”是不错的,但“东道”应当是通往东方,怎么会反转方向,莫名其妙地通到西面的“云南贵州”去了呢?
“岳州城东道岩疆”这句话的难点,是在“岩疆”二字。有人说:“岩”有“险要”之义,“疆”指边疆,“岩疆”可以解释为险要的边远之地。我认为,古文中的“岩疆”确有这个意思,但此句的“岩疆”则另当别论。岳州城下的洞庭湖水,是无论如何也通不到边远之地去的。“岩”可释为“崖岸”、“山峰”;“疆”又有田边、地界、境域等义。因此“岩疆”也可以指两个地区或两水交会之处高耸的山岩。岳州城(今岳阳市)位于洞庭湖东岸,湖水从城下通过,向东北流经7.5公里后,在城陵矶畔与长江汇合。《水经注·江水一》云:“江之右岸有城陵山。”城陵山即今岳阳市东北的城陵矶,山石嶙峋,地势险要,为长江沿岸著名的三矶之一(其他两矶为安徽当涂采石矶、江苏南京燕子矶)。它既是洞庭湖与长江的汇合口,又隔江与湖北相望,位置正处于湘、鄂两省的交界处。岳阳楼联语下联“岳州城东道岩疆”中的“岩疆”,指的就是城陵矶。(见附图:“岳州城东道岩疆”示意图)将它扯到西边的云南、贵州那里去,实在是有点荒乎其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