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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四

二十四

平时每天上班下班,并不觉得时间的难熬,有时不知不觉一个星期就过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盛国华那天夜里匆匆从中南离去,穆干生几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着。如果说他担心省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还不如说他是在担心自己。他真的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四天,这天早上,穆干生正准备出门,电话响了,一接电话,原来是高德建。

“干生,你知不知道,咱们那天说的话变成现实了。”

“什么话?”

“老薛,薛涛马上调走了。”高德建说,“市委常委已经讨论过了,让他出任豫江县县委书记。”

还没等穆干生说话,高德建又接着说:“据说彭成仁亲自征求他意见,他主动要求离开组织部,到县里去任职。”

穆干生愣住了,半天才说:“这个消息可靠?”

“干生啊,我高某人是那种随便乱说的人吗?不信你看,这两天薛涛肯定出院回组织部上班,而且很快就宣布命令了。”

“听到关于我的消息了吗?”穆干生有些沉不住气了,着急地询问高德建。

高德建没有就穆干生的话题往下说,犹豫了好半天,才说:“你知道谁到组织部来当副部长了吗?”

穆干生的脸上没了血色,沙哑着声音说:“谁?”

高德建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如果让你我参加讨论,排满了全县处级干部,也不可能轮到他。”

“到底是谁?”

“豫江县委副书记葛善根。”

“他?”穆干生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像鸡蛋似的,“怎么会是他?”

“领导要重用一个干部,总是有理由的。”高德建说,“首先是葛善根和老薛在一块儿干过,两人的矛盾很深,薛涛去当县委书记了,而且薛涛说葛善根不调走,他就不去豫江。这当然是一个方面,按说,像葛善根这样的人,只能调到其他县去,或者到市直机关当副局长。可是……”

穆干生这几天本来心情就很郁闷,人们常说一个人背运时,连喝凉水都塞牙,他无心去想薛涛是因为什么关系而重新被起用的,更不愿去想葛善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高德建大概感觉到穆干生心情的沉重,不声不响地挂了电话。穆干生还握着电话,直到听筒里响着嘟嘟声,他才放下话筒,一个人愣愣地想着心事,这两年自己到底算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在外人眼里,三个副部长一个被整,一个躲进医院,好像只有他还大权在握,似乎方之路在重用他,可人们哪里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现在,葛善根调来当副部长了,他就是不调出组织部,也无法和葛善根相处下去,更何况还不知道葛善根和方之路是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时,穆干生却又迟迟没有离开办公室,直到十二点钟过后,他才懒洋洋地踏着楼梯下楼去了,到了楼前的老槐树下,一陈凉风拂面,他忽然意识到,夏天哪来的凉风。抬头望望老槐树,已经分不清枝干婆娑的树枝哪是枯、哪是荣。绕着大树走了一圈,顿时有一种离别的惆怅。

“干生!”

听到喊声,穆干生猛一回头,像受到意外的惊吓,愿来是高德建。

“干生,早过了下班时间了,你还对着老槐树炼丹啊!”高德建说。

“高副部长,我在想啊,人真的不如树!”

“算了,别春恨秋悲、感悟伤怀了。”高德建靠近一步,“我准备去北京一趟,要不……”

穆干生瞥一眼四周,一阵不寒而栗,目光落在高德建的身上。

“干吗这样看着我?”高德建说,“与其这样煎熬着,还不如拼他个鱼死网破。”

穆干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生平以来,他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高歌,参加工作后也是如顺风的船,年纪轻轻就官至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应该知足了,何况官这个东西什么是尽头?虽然高德建没有明说,他知道高德建是什么意思。此刻的心情,真的有点冲锋陷阵的感觉。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高德建说,“我被关了那么多天,遭到万人唾骂过,可是不是我儿子他们,恐怕我的腐败罪名早已认定了。你记得杨乃武和小白菜的故事中杨乃武的姐姐诉状里有一句状词叫‘江南无日月,神州有青天’吗?我们去北京,中纪委不会不管吧?何况我的案子也是他们亲自处理的。”

“噢!”穆干生低着头,往前走着。

“好,你不干,我也能理解你,”高德建说,“你可能还抱着幻想。”

高德建说完,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举旗造反,把他知道的问题捅给纪检部门,穆干生不是没想过,特别是浒河县那次选举,宾馆服务员在方之路的房间里发现了两张银行卡。选举时的选票上被做了手脚,郝莹梅到底怎样当上县长的?匡宇宙又是如何成为副县长的?这些并不难解决的疑点,只要有一个问题突破了,也许许多问题都会被揭露出来。可是,穆干生想到自己当过县委组织部长,现在又是市委组织部长,自己真的能像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总之,他的心里矛盾极了。

穆干生回到家里,妻子中午从来不回家的,他感到十分孤独与寂寞,胡乱吃几口剩饭,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于是翻身起床,想到前日饭桌中有人说到测算姓名可以知道自己的命运,穆干生也无聊之极,便打开电脑,点开网页,输入自己的姓和名,再点入“姓名测算”。却见第一栏内写着“权威刚强,突破万难,如能容忍,必获成功”。

再看第二行,只见“风云蔽日,辛苦重来,虽有智谋,万事挫折”。最后一段是:“心直,有疏财重义的气概,易被人迫害或受人煽动,劫财殊多。”

穆干生原本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但是,似乎又觉得不少地方太像自己的性格了。当他想到“如能容忍,必获成功”这八个字时,他把自己刚才那种举旗造反的念头渐渐打消了。即便被贬到哪个局去当副局长,但他相信任职的文件上还会有一个括号,括号里还会有正处级三个字的,他竭力忍耐着心中的愤和恨,这样做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出头之日,万一举旗造反失败了,说不定会很惨的。高德建就是他的镜子,被抓起来半年多,虽然宣布“双规”是错误的,可是,市委还会使用他?高德建已经五十八岁了,而他才四十来岁,今后的路还很长。想到这里,穆干生更加犹豫起来了,他真的没有勇气去揭发方之路了。

穆干生虽然不相信一个人和姓名能够决定人的命运,但是此刻他的心情却轻松多了。也许人的情绪是需要释放和发泄的吧!

穆干生索性输入妻子的名字,邓楠予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人在遇到挫折时自然会相信自己的命运,他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在网上干了这样的事。接着又不自觉地把邓平予的名字输进去,仔细一看,让他大吃一惊。且不说前面的好与坏的那些词语,只是其中那几句奇怪的语言, 极凶的配置,非但不详不伸、不成功,以致发狂、自然之凶灾”,再看下去,又写道:“命运严重压抑,且有灾祸或急变。严重的有自杀情形发生。”

这些年来,穆干生从来没有闲情逸致去网上搜索这些无聊的东西,今天却因心情寂寥,不知道怎么七搜八搜就找到这些东西了,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正是这些东西把他的心情弄得混乱起来。

关掉电脑,穆干生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决定不把今天的事告诉妻子,藏至心中。不知过了多久,却忘了上班,直到手机响了起来,他急忙拿起手机。

电话里传来韩娟的声音:“ 穆副部长,方部长让我通知你去彭书记办公室。”

“什么时候?”

“现在。”

“你知道什么事吗?”

“穆副部长,我真的不知道。”

放下电话,穆干生有点不安起来,一种不详的兆头袭击着他。心脏狂跳了起来,他努力做深呼吸,仍然感到几分窒息,于是干脆憋住气,听说一个人心跳不正常时,憋一口气能够调整心脏的节律。他连憋了两口气,似乎渐渐地觉得心跳平稳些,才匆匆出了家门。

从他家到市委虽说不远,但也不近,快步走也要十五分钟以上。穆干生平时也常常步行,现在他不知道怎么的,有一种迫切而焦急之感。出了小区,刚好过来一辆出租车,他便招了手。很快到了市委大门口,穆干生下了出租车,大步向市委大楼走去。

在走廊里,穆干生感到心脏越跳越快,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觉得憋气对于调整心脏一点用也没有,突然脚下的步子有点乱,想继续往前走,又怕碰见熟人,让人觉得他的反常情绪,幸好走廊里无人走动,他便加快了脚步。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又要屙屎又要撒尿,只好转身去卫生间,卫生间在走廊的另一头。穆干生迈开大步,进了洗漱间,不管里面有没有人,便伸手拉开小门,蹲在马桶上的人吓了一跳,他自己也觉得太冒失。马桶上的人大概认出了他,惊吓之后说:“对不起,穆副部长!”

穆干生没弄清这人是谁,急忙把小门关上。再一看四个马桶间的小门都是关着的,他不敢再贸然开门,弯下腰一看,每扇小门的下面都能看到一双皮鞋,急得他站在小便池前,却又强忍着不让小便屙出来,唯恐一解小便屎会屙到裤子里。终于传出哗啦声,接着一个人推开小门,他又害怕是熟人,低着头,装作撒尿的动作。听到那个人走了,他赶紧钻进小门,拉上插销,闭上眼睛,这样蹲了好半天,也没一点动静,只觉得尿道和直肠沉沉的、胀胀的。这样又过了好久,就像患了前列腺毛病,好不容易才挤出几滴小便来,人好像也好受了一点儿,也轻松了一点儿。但他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对于他来说,这是从没有过的现象,他从来都是符合健康男人“三快”特点的,吃得快、拉得快、睡得快,更没有什么前列腺毛病,即便男人容易患前列腺毛病,他这个年龄还不至于吧?

社会文明的条件之一是解完了大小便必须洗手,这是良好的卫生习惯。穆干生虽然只是虚惊了一场,没有解出什么大小便,这个习惯还是形成了的。于是来到洗手池前洗手,一眼瞧见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头发蓬乱,脸色灰白,他理了理头发,用凉水湿了湿眼睛,抽出两张卫生纸,当做毛巾蘸了点水,在脸上擦了擦。

出了洗漱间,沿着走廊往前走,可是小腹部却像灌了铅似的,沉而胀,自己在马桶上蹲了那么长时间,什么也没有,也是今天的怪现象,让他心急气短。走着走着,全身又像筋脉都扭曲了,有点窒息的感觉。到了彭成仁办公室门口,见门是关着的,穆干生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运了运气,于是上前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声音,正犹豫时,身后传来彭成仁的声音。

“是干生吧!”

穆干生忙回过头,退到一旁,叫了一声彭书记。

彭成仁一边推门一边说:“来,进来吧!”

彭成仁的办公室没别人,穆干生的心跳似乎稳定了一些,如果说彭成仁找他谈工作调动问题,方之路应该在场,可方之路并不在。但是,如果彭成仁不是和他谈工作调动的事,那么在这个时候又会是什么事呢?

“请坐,干生。”彭成仁显得比往常热情而和蔼得多,干生两个字叫得那么亲切。过去彭成仁大都会称他老穆,前几年甚至还叫他小穆,今天突然改了口,叫干生了,这让穆干生多少有几分激动和亲切。

穆干生努力放松一下自己,不让自己在领导面前显得那么拘谨。在穆干生的记忆里,他虽然和彭成仁并不陌生,但像今天这样,和领导单独在一起的还是头一次。开大会不算,列席市委常委会,彭成仁也会问他一些干部上的情况,除此之外,大都是陪同部长向彭成仁汇报情况,自然主要是部长汇报,必要时部长会让他作一些说明。穆干生看看彭成仁,他实在想不明白,今天彭成仁为什么单独把他找来。通常情况下,市委书记不可能越过组织部长,单独和一个副部长谈干部上的事,除非……想到这里,穆干生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除了谈他个人的事,否则,在这个时候,彭书记实在没有理由单独见他。

“干生,怎么样?”彭成仁说着,亲自走到旁边的柜子前,拿起茶叶盒,“干生,你喝喝我的茶,我不说茶叶的名字,尝尝看!”

“彭书记,我不喝茶!”穆干生忙站起来,来到彭成仁身边,伸手去拿热水瓶,“彭书记,我给你倒水。”

“哎呀,你坐,到我办公室,你就是客人了。”彭成仁已经把茶叶放进杯子里。

穆干生并没有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而是突然间惶恐起来,彭成仁今天的所作所为有些太反常了,他多少感到彭成仁的热情背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他突然间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故事来。

“干生啊,最近怎么样?”彭成仁说,“我不只是指工作上,包括家庭。”

穆干生有些慌张,说:“一切正常啊!”

“干生啊!”彭成仁坐在他的那个高靠背椅子上,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今天找你来……”

彭成仁突然从抽屉里拿出香烟,穆干生瞥了一眼,那是特制贵宾高级香烟,称为“九五之尊”。

“来,抽一支。”彭成仁抽出一支香烟,扔给穆干生,看了看手中的烟盒。

穆干生接过香烟,笑笑说:“彭书记,你是知道我不抽烟的。”

“我今天是特地对你放行的,你知道,我的办公室是不允许任何人抽烟的。”彭成仁晃了晃手中的烟盒,“干生啊,你知道这是什么烟吗?这是‘九五之尊’,你知道‘九五之尊’是怎么回事吗?”

穆干生点点头,说:“听说过,网上发生过‘天价香烟’局长事件。”

“那你就抽一支吧!”彭成仁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缕青烟,什么感觉也没有。”

“干生啊!”彭成仁严肃起来了,“今天找你来,主要是想听听你对自己工作的意见,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

穆干生愣住了,更加觉得如坠云雾之中,望着彭书记那慈祥可亲的面孔,心中升起几分愧疚之意,觉得自己刚才心里那种想法完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彭书记,我从没有向组织上提出过什么要求,我在县委组织部干过,又在市委组织部干了四年,我知道,组织部门的干部是不应该有个人的欲望的,服从组织这是最起码的素质。”

“好啊,干生同志不愧为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彭成仁笑得那么灿烂。

穆干生摆弄着手中的那支“九五之尊”,心情似乎踏实了许多。

“你还年轻,组织部虽然是出干部的地方,但是俗话说组织部是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嘛,”彭成仁说,“所以挪一挪位子也好。”

穆干生的心里总是打不到底,现在彭成仁抛出“挪一挪”这个十分平常的字眼,他自然知道彭成仁已经决定要把他调离市委组织部了。方之路早已向他吹过风了,凭他对官场的经验,市委常委已经讨论过,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只是不知道会把他挪到什么位置上去。薛涛出任县委书记,是他没有想到的,难怪薛涛在关键时刻躲进医院养病,原来身后有高人在指点。现在想想薛涛的城府太深,说起来他认识薛涛也有不少年了,怎么从来没听说他有一位堂兄弟在国务院,而且后来又到西部当副省长的呢?从高德建的口中,说明在调整薛涛工作时也是事先征求意见的,那么是否彭成仁也在征求他的意见呢?

“干生啊,你是搞了多年的组织工作出生的,又担任过县市委组织部的领导,了解干部调动的原则的。”

穆干生简直有点沉不住气了,觉得彭成仁今天有点像爱唠叨的老太婆,又有点像农村街头的那些卖狗皮膏药的骗子。

“彭书记,您有什么就直接说吧!”穆干生有点急了,但是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太不成熟了。

“好,既然干生那么聪明,我就直接说吧!”彭成仁的目光避开穆干生,停了好久,才说,“市委让你去市科技局!”

穆干生只觉得头上像投下一枚炸弹,而且引线已经点着了。

“社会发展到今天,靠的是科学技术,加强科技局的领导,这是省委和市委的重要决策。”彭成仁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穆干生面前,“从组织部到科技局,看上去让人难以接受,可是,你的情况不一样。”

穆干生的头上开始冒汗,全身似乎也有些湿漉漉的。

“彭书记,那科技局的老林呢?”穆干生显得沉不住气了,这样的情绪似乎不是他的个性。

“老林?你说林佳怡?”彭成仁笑笑,“她是局长啊,你去当党组副书记,副局长,排在另外两位副局长之前,享受正处待遇,二把手。”

穆干生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彭成仁也随之在他眼前摇晃着,而且房间里的书柜、桌椅都在摇晃着,彭成仁的脸渐渐在变化着,变得横了起来,看不出是彭成仁,像一个怪兽。这样大约过了二三十秒钟,穆干生竭力稳住自己,没让自己倒下去,一番挣扎过后,房间不再摇晃了,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彭成仁的脑袋还是那个样子,怪得让他不认识了。

“干生,我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彭成仁的嘴变得盆口一样,“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到科技局任副局长,这让谁也难以接受,可是往往组织上看一个干部的素质正是从各方面去考验的。”

穆干生的头脑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渐渐地,他似乎接受了这个现实,这些年在组织部,他见得太多了,干部调整时,总是有 一些人不满意,在这个时候任你怎么不满意,任你怎么说难听话,这个现实是难以改变的。到最后,领导总是用一句话收场的,那就是“先去吧,以后有机会组织上再考虑。”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穆干生勉强笑笑,说:“彭书记,官这个东西是领导给的,领导给你,你就接受,领导要收回自有他的理由,我必须服从,就是像高德建那样,关了几个月,他又能怎么样?”

“嘿嘿!”彭成仁这一声嘿,把他的脸给变了形状,刚才横着的脸,突然拉长了,有点可怕。好像彭成仁站在哈哈镜前面,不停地变换着怪样子。

“彭书记,您和我谈话怎么不见方之路?”穆干生说,“他是组织部长啊,他应该在幕前的,怎么把你推到幕前了?”

“怎么,你还嫌我这个市委书记的官小,不够和你谈话的资格?”彭成仁冷笑了一声。

“不是,您是市委书记,方之路是您的下级,他是组织部长呀!”

“干生,你们在一块儿工作,有矛盾是正常的,工作上的分歧千万不要影响个人感情。”彭成仁说,“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不再重复了,就这样吧,你有什么想不通的,随时可以来找我。我马上要参加一个会,就这样了。”彭成仁伸出手,下了逐客令。

穆干生出了彭成仁的办公室,不再像刚才那样压抑了,头脑清醒了许多,甚至觉得长期戴在头上的那个巨大的头盔突然间卸去了,心境也渐渐平和起来,脚下也轻松了许多。

穆干生没有回办公室,大步向市委大门口走去,到了前面的大街上,招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把手一指,说一直往前开。

穆干生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不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而是他对方之路这种做法不理解。身为市委副书记、组织部长,理应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关系到大家的实际问题、切身利益时,即使解决不了,也要做好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过去的几任组织部长和同志们之间的关系都很不错,不仅考虑中层干部的进步,还考虑每一个副部长的最终去向。就拿廖吾成来说,为了解决高德建的副市级问题,不仅给高德建创造良好的环境,还多次去省委组织部找领导,只是廖吾成在市委组织部长的位置上的时间太短了。如果廖吾成再干一年市委组织部长,说不定高德建的副市级是能够解决的。穆干生不明白,方之路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工作上大权独揽不说,三个副部长长期不分工,大小事情都由他自己抓在手里。薛涛有后台,不敢整了,整了高德建,却碰上了钉子,现在终于整到他了,他没有后台,又没有高德建硬钉子性格,只能挨整了。

穆干生越想心里越堵得慌,他不知道彭成仁和方之路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彭成仁就听不到群众对方之路的议论吗?就拿今天的谈话来说,彭成仁居然让方之路躲在幕后,这事让穆干生感到有些困惑。

彭成仁和穆干生的谈话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很快就在市直机关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有的说彭成仁找穆干生谈工作调动的事,左一个对不住穆干生,右一个对不住穆干生,说这样安排穆干生并不是他的本意,让穆干生先去科技局,过一段时间他一定会对穆干生负责任的;还有的说,穆干生这个向来委曲求全的人,也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居然向彭成仁拍桌子;甚至有的还说,彭成仁和穆干生谈话时方之路本来也在场,但是被穆干生骂得狗血喷头,才夹着尾巴跑了;更荒唐的是有的人还说,把穆干生从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调到市科技局当副局长是方之路报复的结果,因为方之路一直动穆干生小姨子邓平予的心思,穆干生从中干预,方之路不甘心,要置穆干生于死地。总之,五花八门,说法太多了。

这些小道消息不仅会传到穆干生那里,当然也会传到方之路和彭成仁那里去,谁知道他们还会对穆干生怎么样。

经过这场思想上的大调整,穆干生更成熟了,任凭外面的小道消息怎么传,任凭机关里那些添油加醋的同情和愤愤不平的议论,穆干生仍然胜似闲庭信步,他没有沉沦,没有悲伤,和彭成仁谈话的第二天,照样按时上班,只不过他上班成了另一个角色,收拾办公室,等待市委免职文件一到,他将离开组织部。

奇怪的是葛善根调市委组织部任副部长几乎变成了现实,可任职文件一直没下,文件没下,自然他就不能来上任,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们形成了一个空当,方之路直接领导那些正科级干部。现在,薛涛从医院走了出来,高德建虽然被宣布“双规”错了,却没有具体工作,穆干生贬为副局长,方之路有时到办公室冒了一下,很快就不见了。

偏偏这天上午穆干生和方之路在走廊里碰上了,穆干生仍然微笑着打声招呼。方之路经过穆干生的办公室时,突然又回过头,进了穆干生的办公室。

“干生啊,一个人要经得住风浪。”方之路说,“大丈夫要能伸能屈。”

“方部长,彭书记和我谈话时,我没有提出任何不服从的条件。”穆干生说,“这一点组织原则我还是懂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支持市委工作的。”

“这就好,先去吧,以后有机会再说,只要我方某人还在中南,你又不是犯错受了处分,就属正常工作调动。”

“那就谢谢方部长了。”穆干生并不像过去对待方之路那样恭敬,而是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埋着头,好像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

“还有,请你转告平予,”方之路说,“她不该和那些人搞到一块儿去,本来,不是因为集体举报的事,我还是想帮她的,凭她的才干,凭她的群众基础,提拔到副局级是不应该有问题的。”

穆干生终于抬起头,看着方之路,说:“方部长,无论他们那些人的方式方法对还是错,但他们的举报错了吗?如果错了,那么老郭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你要知道,”方之路大声说,“公务员上访是要依照公务员法的,而且四个人以上的上访称为集体上访。”

“他们是上访吗?”穆干生的声音也变大了,“他们那叫举报,叫实名举报,怎么能说是上访呢?”

“性质没什么两样!”方之路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穆干生望着方之路的背影,觉得心里从没有过的痛快。过去,特别是方之路当部长以来,他总感到自己的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头上戴着紧箍,方之路不念,他都难受,何况方之路时不时地念着紧箍咒。如今,他突然觉得,包袱放下了,紧箍咒取下了,摆脱了他的那些无形的束缚,获得了自由似的。

方之路上任之后,穆干生一直感到自己整日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直不起腰,今天他终于直起了腰杆、挺起了胸脯。

市委组织部还像过去那样,平静如水,虽然他的免职文件没到,可已经很少有人到他办公室来了。

穆干生忙碌了大半天,感到口渴得难受,拿起茶杯,试了试热水瓶,可热水瓶里空空的,他正准备拿着杯子找点水喝,有人敲门了。

穆干生一抬头,见是刘士林。

“穆副部长,你真的要走了?”刘士林说。

“是,士林,这个时候你还是少到我这里来,你还要在组织部工作。”穆干生说。

刘士林向外望了望,小声说:“他走了,穆副部长,这样的人也能当市委副书记、组织部长,我看连村里的副村长也不如。穆副部长,大家对你的调动都不服气,都说老方太不像话了。”

“士林,别这样说,记住时间会检验真理的。”穆干生说,“你转告同志们,谢谢大家,希望大家都好自为之,放心吧,我会正确对待的。”

过去,穆干生时常会到各个办公室看看,和大家随便说上几句闲话,总觉得和大家靠得很近。前些日子,肖洪书他们调出组织部,他知道他们的心里不痛快,可他又无能为力。后来虽然方之路亲自点名调了几个新同志来,穆干生知道这些同志都是方之路的关系,但他并没有另眼看待他们。他突然想到韩娟,无论韩娟做了什么,他都从内心同情她,一个女人即便干了什么,都是出于无奈,何况韩娟一直还很尊重他。眼看就要离开市委组织部了,他还担心韩娟,夫妻一直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听说黄伟华在闹离婚,韩娟拖着不表态,不知道怎么样了。

下班时间早过了,穆干生出了办公室,刚到走廊里,碰上了高德建。

“呦,是干生啊!”高德建停住了脚步。

“高副部长,你怎么才下班?”

“对于我来说,不存在上班,上班也没事,还蛮自由快活的。”高德建说,“怎么了,心里不痛快?”

穆干生苦笑了一下,慢慢往前走着,高德建赶了上去,说:“简直是混蛋,一个正处级的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调去科技局当副局长,当局长都是不应该的。”

“有的人坐在那个位子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穆干生边走边说。

“干生,不能再受这种窝囊罪了!”高德建粗声粗气地说,“我知道你迈不出这一步,害怕影响自己的前程,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人家都骑到你头上屙尿了!”

穆干生的心情非常复杂,自从彭成仁和他谈过话之后,他想了很多,他不是没想过,干脆和高德建一块儿举报,揭露他们的丑陋嘴脸。假如他和高德建两人联手去中纪委,只要能把中南的问题搞出来,也算是为中南人民做了一件好事。

“你自己衡量着利弊吧!”高德建看看穆干生,“干生,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正在准备材料,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不成功便成仁!”

“高部长,容我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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