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出之后,众人更加喧哗起来,顿时四周议论纷纷。有人忍不住说道:“寡妇再嫁的事情,也该看个人情况来吧!如果没有子嗣,或者守的是‘望门寡’,连天地都没拜过,一辈子不嫁,确实也可怜了些!若是嫁的那家男人死了,女人没有一点依靠,岂不是要活活饿死?这规定也有点不近人情吧?”
常大叔听到那人的议论,便大声道:“这位张小姐岂不是也守了‘望门寡’?你看人家多有气节?之前还未过门,坚决不肯听父母之命再嫁他人,待知道夫婿病重归天了,便一根汗巾子自我了结了!按照她的家境,原是吃穿不愁,绫罗绸缎也尽可以穿得,比那些孤苦无依的寡妇强得多,却死得如此有气节。富贵人家的小姐尚犹如此,为什么小户人家就过不得这种寡妇生活了?”
常大叔声音又响又亮,大家被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压,议论声便低了下来,那满脸横肉的刘婶子不屑地哼一声,低声叽叽咕咕地道:“你姓常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想当初你做常家上门女婿的时候,哪里敢这样粗声大气?如今老婆死了,另外娶了王捕头那死了男人五年的闺女,便这样得瑟。你个上门女婿,还不是和人家娶媳妇差不多?为什么不能在老婆死的时候守节三年,然后一根汗巾子上吊死了算了。咱们大伙儿也给你起一座贞节牌坊!”
刘婶子对这常大叔的说话似乎十分不满,听她言下之意,只怕这位常大叔丧妻再娶,娶的也是一个寡妇。韩真真听得暗自好笑,这时候一个男子也高声笑道:“常大叔说的甚好,县太爷乃是一县之主,他说不许寡妇再嫁,这寡妇自然就不可再嫁,我们见了寡妇再嫁,一定会去劝阻。常大叔不如先做个好榜样,把你妻子发配回去吧!或者好人做到底,送她一根汗巾子,今晚上吊死了就算了。也好再起一座贞节牌坊!”
那男子言语中调笑之意甚浓,知道内情的人都哄地一声大笑起来,常大叔脸色略见尴尬,忙使个眼色,他身旁那人急忙又重重敲了几下铜锣,将笑声压了下去。常大叔自怀里取出一张纸来,展开了眯着眼睛看上面又大声道:“为了肃清风气,这几日本县诸位里长户长走门串户,已经将县里各寡妇以及许配亲事的男女名单上报。趁今日庙会,特此公布。被念到名字的人家,绝对不许悔婚另外嫁娶!大家且听好了!某镇某街某巷韩刘氏,于五年前丧夫,生女儿一名,今年五岁,按照规定,不许另嫁。某街某巷刘周氏,守寡一年,无子女,不许另嫁……”他一一地念了下去,顿时人群里议论纷纷,有知道内情的人不由叹息道:“那刘周氏嫁的男人只会吃喝嫖赌,醉了回去就对老婆往死里打,好容易去年喝多了不小心摔进河里死了,刘周氏今年不过二十岁,大家都觉得她可怜,望她守孝三年便能再嫁,如今县太爷这样命令下来,只怕要守寡终生了。可怜家里连被子都被她那死鬼男人拿去赌钱卖了,她一个寡妇人家,娘家又没兄弟,公婆又待她不好,成天骂她克夫,这日子真不知道怎么活呢?”
说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她身旁那个男人似乎是她丈夫,忙拉了妻子一把,道:“你少说几句吧!别人的事情和你什么相干?且听着就是了!”
那女子不敢再作声,常大叔念完寡妇名单之后,又摸出一张纸来,高声道:“寡妇名单已经念完,下面要念的,是悔婚另嫁的女子名单……”他方才说话多了,这时候喉咙有些嘶哑,便喝了口水,继续道:“这份名单甚长,我就不念了,另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读书秀才来念这名单!”他说完朝人群里一招手。众人又是哗然,都朝常大叔招手的方位看去。那刘婶子最爱看热闹,便趁势往里面挤,韩真真被她肥硕的身子一带,身不由己地跟着冲了过去,也不知道怎么三挤两挤,刘婶子如愿以偿地冲进了人群最里面那层,韩真真和那大姑娘都被她带了进去,几乎收脚不住,差点摔倒。那大姑娘也被挤得满脸通红,朝前面绊倒,韩真真站稳了之后忙拉了她一把,大姑娘收住脚步,十分感谢地朝韩真真笑了一笑,韩真真也朝她一笑。这时候刘婶子已经看清了那“德高望重的秀才”,大奇道:“这不是周员外家里的教书先生么?怎么就成了德高望重的秀才了?”
那大姑娘显然和刘婶子很熟,跟她开玩笑道:“刘婶子,教书先生就不能德高望重啦?”
刘婶子哼了一声,她嘴快得很,不假思索地低声道:“那小子听说三十多岁还没老婆,成天看到吴员外家的丫头就一副色迷迷的神情。听说前些日子试图调戏吴员外的闺女,结果被吴家小公子看见,一顿好打,撵了出来!这样的先生,有什么德?”
那大姑娘显然还未出阁,听到这样的事情,只羞得满脸通红,韩真真和这两人都不熟,没搭话,便留意人群动静,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长衫的秀才哼哼唧唧地自人群里挤出来,他身材不高不矮,头戴半旧头巾,满脸油光,鼻子上生了几颗雀斑,此时龇牙咧嘴地挤了出来,满额头都是汗水,举起袖子揩了下汗,又拍一拍袖子,咳嗽了几声,满脸严肃地朝四周人群团团做了一个揖,然后缓缓踱步,走到常大叔身旁。韩真真看到他自袖子里取出一柄扇子,“哗”地一声展开,扇了几扇,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十分熟悉,忍不住“啊呀”了一声,差点就要冲口说出“原来是他!”
此人却是那日求婚不遂的张平之。韩真真见到他,自然是大吃一惊,怎么都想不通这样一个死皮赖脸的穷酸饿醋,如何成了常大叔嘴里的“德高望重的秀才”。张平之踱到常大叔身旁,常大叔便向众人介绍道:“这位张秀才,学富五车、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前些年在张掌柜家里处馆,教他家的儿子读书认字。那位殉夫的张小姐当时年幼,也跟着听课,学了一肚子‘列女传’,因此极有气节。可谓名师出高徒。张小姐殉夫一事,若非当年有张秀才的尽力开导,只怕也未必能做得出来!因此县太爷对张秀才青眼有加,如今已命他做了师爷了,专门掌管建立贞节牌坊一事。因为贞节牌坊事关风化,为了一正风气,这寡妇不可再嫁、女子不可悔婚另嫁一事,也是张秀才提出来的!下面大伙儿听听他念下面的名单罢!凡是被念到名字的人家,万万不可悔婚另外嫁娶!”
韩真真一听到常大叔说到这些建议是张秀才提出来的,便感觉到不妙。果然,那张平之一本正经地接过了常大叔给的名单,清清嗓子高声将名字一一念了出来,韩真真不出意外地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只听那张秀才念道:“寡妇韩金氏,生女一名,名韩真真,原许配街坊周明正之子周佑藩,按照法令,不可悔婚。”韩真真心里叹了口气,想道:“果然这种穷酸秀才最气量狭小又睚眦必报。如今得罪了他,只怕我们已经被县太爷盯上了,这婚事想赖也赖不掉。”但是转念一想,“嫁给周佑藩,总比嫁给那来历不明的五郎要好得多!这次母亲想悔婚只怕也悔不掉了。”于是又略略宽慰,觉得周佑藩这人虽然自命清高,至少人品比那骗人婚事的五郎好得多。实在不行,自己定亲了再想办法跑路。
她正想着,身旁那大姑娘忽然脸色一变,就晕了过去,韩真真见势不妙,忙扶起了她,拍着她肩膀连声问:“喂喂,你怎么啦?”
那刘婶子虽然嘴巴毒一点,但是看到大姑娘晕倒,也跟着挤了过来,在大姑娘人中上面狠狠一掐,大姑娘被掐得悠悠醒转,看了刘婶子一眼,忽然抓住她的衣襟大哭起来。
这一哭引得众人都纷纷朝她望去,刘婶子急了,低声道:“芳姑,这里人多,你这么一哭,不是出了你爹娘的丑么?听我的话,赶紧先回去。”
芳姑听她说得有理,便止住哭声,但是气怒交加,眼前又是一黑,身子缓缓软倒,刘婶子气力大,忙把芳姑背在身上,然后用力推开人群,高声嚷道:“让路、让路!我妹子晕倒了,大家相烦让一让!”
刘婶子何等威猛,加上众人听说有人晕倒,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路,韩真真趁机跟了出去。、
她与这芳姑好歹也有扶了两把的缘分,一时不忍撇下了她,便和刘婶子将芳姑扶到人烟稀少处,刘婶子去讨了一碗冷水过来,含住朝芳姑面上一喷,芳姑悠悠醒转,又大哭起来。
刘婶子“啊哟”了一声,她和芳姑乃是街坊邻居,知道她的旧事,这时候眉毛竖起来,怒道:“芳姑,你哭什么哭?依我看,这事情也没什么难的!他县太爷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事?再说,你家和钟三家的婚事,一年前都已经吹了,还是钟三父母自己不好意思,先来退亲的。你不嫁他,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县太爷也管得太宽了吧!”
芳姑哭了许久,方抽抽噎噎地道:“我自然不能嫁刘三,但是现在县太爷都把我名字列上去了,只怕改不了了!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刘婶子气得跺了跺脚,骂道:“那张平之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个大姑娘,有些事情我不好跟你明说。那小子据说人品很有些问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得了县太爷的欢心,居然要他负责这劳什子的贞节牌坊,又提出这样建议。上次我听吴员外家的柳儿说,他还经常偷看吴家丫鬟洗澡呢,没事就在姑娘媳妇子身上摸两把,所以吴家的丫鬟媳妇都躲着他走!这样不要脸的人,也配说风化二字?等下看我不啐他一脸!”
芳姑抽抽噎噎地道:“但是我家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商户,哪里能和官府的师爷说道理?刘三那人,我是死也不嫁的。还不如今晚上自己寻个了断算了!”
刘婶子“呸”了一声道:“人命关天,就算是个女子,也不能把自己的命看得这样下贱罢!谁不是娘胎里待了十个月出来的?你芳姑也是你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爹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了,怎么能说死就死?”
她虽然长相粗陋,说话却大有几分道理,韩真真也在一边劝道:“天无绝人之路,你也别想太多了!”
刘婶子也点点头,说道:“人家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依我看,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你且别哭,回去跟爹娘计议一下。”她劝了芳姑一会,猛然想起,回头问韩真真道:“对了,你是哪家的闺女?”
韩真真照实说了,刘婶子猛地想起来,问道:“方才那张平之说的韩金氏家的女儿,难不成就是你!”
韩真真苦笑着点点头,刘婶子拍着大腿道:“哎呀,原来你也是个苦命女子!”芳姑听说韩真真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命运,忽然觉得有了同伴,也不哭了,望着韩真真,问她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韩真真叹了口气,耸耸肩道:“我有什么办法?脚生在我身上,实在要嫁我不喜欢的人了,大不了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