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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挥师东进——明末清初的收台战争 (13)

打击往往是接踵而至的。就在郑成功得知父丧后不久,他的“君父”却也横遭劫难。南明永历十七年三月。南明最后一位皇帝——永历帝朱由榔,在败逃缅甸后被清朝“平西王”吴三桂捕获,一个月后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在云南府。他的就义,也意味着自明朝崇祯十七年开始,持续近二十年的南明抗清风暴,此时已然尘埃落定,改朝换代的大幕,已经悄然落下。

永历帝的死,是郑成功在短短几个月里遭到的第二场打击,甚至一开始,他都不肯相信是真的。他最后确认消息后,与记录说他当场呕血,也有记录说他再次痛哭失声,无论哪种说法,悲痛万分却是真的,他一生恪守忠君信条,而今“君”已蒙难,却还能忠谁?曾经意气风发的郑成功,他身体健康的每况愈下,就是从这段时期开始。

然而在郑成功却依然在坚持,纵然是永历帝没有了,但明郑政权的年号却不改,跟随他来台湾的各路英杰中,还有同为明朝皇室的鲁王朱以海一家,但对这位皇族,郑成功只是做贵宾一样好生奉养起来,并未再做拥立的事情。但不拥立皇帝,理想却终未改。在历经千百次失败后,他依然不曾动摇,没有了老师,没有了父亲,甚至没有了誓言殊死效忠的君父,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却依然还要坚持下去。

这时期最让郑成功振奋的,就是从此开始明郑政权勃勃繁荣的工商业,从扎根台湾起,郑成功就选择了一条不同于传统中国文化理念的发展思路:以商为本。凭台湾的特殊地位,郑家船队北至日本,南抵印度洋,甚至与此时刚刚在亚洲站住脚的英国人,也建立了贸易往来关系,郑家多年以来积攒的海王贸易网络,从此后二十年里尽数交汇于台湾。尤其是明郑政权所独有的“六符银币”,此后因其对外贸易规模的扩大,竟一度成为东南亚地区流通的主要货币。清王朝为困死郑成功所采取的“迁界禁海”,却反而帮了倒忙,因为你禁了大陆的海,反而方便物产丰富的台湾岛,垄断整个东亚海洋的航线。

随着台湾屯田的稳固,农业生产的勃兴,这个曾经蛮荒的孤岛,终成沃野千里的家园。以其丰富的物产,强大的生产能力,取代之前的福建,成为整个东亚海洋上贸易网的核心。即使是作为对头的清政府也不得不承认“通洋之利,唯郑氏独操之,而国用饶。”郑成功更知道,要掌控这样一条航线,没有强大的海军是不可能的,收复台湾之战,更让他看到了与荷兰舰队的差距。在占领台湾后,他就开始着手打造新式战船,特别是他将荷兰人留在台湾的武器,装备,军火制造图纸,尽数收入自己囊中,并且命令部将研究仿制。经过他和他的后人的苦心经营,郑家终于拥有了一支更加强大的海军。这支海军的规模,火力,远远强于之前中国本土的任何一支海上力量。

在收复台湾的短短几个月里,郑成功以惊人的耐心和决心,完成着经营台湾的大业。而台湾的力量,也从此不断上涨。仅仅是在他大行屯田数月后,台湾就出现了“田筹日盛,不让内地”的繁华局面。而按照江日升《台湾外记》里的记录,这也是郑成功一生里最繁忙的一段时期,他每日奔走在台湾各地,劝课农桑督促生产,并整顿吏治,严查贪墨害民的劣迹。而且他每日活越干越多,饮食起居也越来越马虎,吃的越来越少。能干的活,能受的累,收复台湾后的郑成功全受了。值得一提的,还是他和台湾高山族的关系,在收复台湾之后,郑成功采取了开明的民族政策,废除荷兰统治时期对高山族的残暴法令,严禁部下侵扰当地高山族住民,尊重各民族生活习惯。比起荷兰人时常召开的忽悠大会来,郑成功则非常重视保护各族同胞利益:比如他的屯垦法令中,就严禁擅自侵夺高山族的财产土地,并鼓励汉民与高山族人互通杂居。荷兰占据台湾时期一度恶化的岛内民族关系,此时起重归融洽。

台湾岛内很融洽,郑成功个人的家庭生活,却陡然出现了危机,在相继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后,他人生里又一场决裂到来了,这次的主角,就是他的儿子郑经。

在郑成功收复台湾的战争里,做为郑成功的长子,郑经还是很卖力的,他率军镇守厦门,在陈永华的辅佐下多次击败清军侵扰,虽然中间也发生了叛乱,但好歹没有功劳,却也有苦劳。

可郑经虽不是个能者,却也多劳,更“劳”到了不该“劳”的地方去。趁郑成功远在台湾的机会,他居然胆大包天,与自己弟弟的乳母通婚,并生下了一个儿子。按照封建伦理道德说,这属于“乱伦”大罪,从小恪守儒家礼仪的郑成功自然不会容忍。但有留守厦门的郑成功夫人董酉姑从旁遮掩,娘俩一道唱双簧,谎称这孩子是郑经的小妾生的。并派人给郑成功报喜。这样,一件原本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报到郑成功那里,就成了一件壮年得孙的大喜事。郑成功自然喜出望外,立刻派人给夫人董酉姑和儿子郑经送彩币,热热闹闹的庆贺了一番。

但世界上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偏偏郑经的岳父唐显悦,也是个有性格的人物。此人曾做过隆武帝的兵部尚书,以刚直不阿著称,素来眼里不揉沙子,很得郑成功敬重。眼看亲家公如此糊涂,唐显悦愤然给郑成功写了一封信,不但详细的叙述了郑经私通弟弟乳母,乱伦败德的经过,还顺带着挖苦了郑成功几句,大体意思是说:你治家都治成这样,还谈什么匡扶大明啊。

但这一挖苦,就挖苦出祸事来了。

郑成功本就是个脾气火爆之人,又兼撞上这么个丑事,被亲家公这番羞辱,当下就出离愤怒了,然后接着“冲动是魔鬼”,他居然下令厦门的部将,除了立刻把那个没廉耻的乳母和杂种孩子处死外,连丢人的儿子郑经,串通郑经一道糊弄他的结发妻董酉姑,也一并都杀了,到时候提头来见。

郑成功的命令,是直接下到明郑驻厦门守将黄廷,洪政,王秀奇等人,这几个都是郑成功的亲信部将,对郑成功的脾气知之甚多,但即使这样,郑成功命令下来时,众人还是给雷傻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一怒之下要杀自己的老婆孩子?这几个人都是郑成功的老班底了,除了熟悉郑成功脾气外,更熟知“疏不间亲”的道理,你可以说杀就杀,真杀了,难保你将来不会迁怒于我。所以对郑成功的命令,几个人来回推三阻四,竟把郑成功给推急了,他又叫来族兄郑泰,企图让郑泰来做这个“恶人”,但老谋深算的郑泰非但不干,反而暗中和黄廷等人订立攻守同盟。相约一旦郑成功苦苦相逼,就干脆反了他娘的。而闯下大祸的郑经,在众人的拥立之下,也老老实实的窝在厦门静待时机。眼看着,如当年郑成功与郑芝龙反目一般的悲剧,又要在郑家上演了。但还好郑成功胸中的这口气就顺过来了,外加正是建设台湾的关键时期,后方不能起火,也就忍下了这口气,收回了处死郑经的成命。但即使如此,郑经还是窝在厦门不敢去台湾。明郑集团从一开始,就闹起内讧来了。

而对于郑成功来说,这桩丑事,却也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之前的郑成功,承受着很多压力,比如要开发台湾,通商四海,样样都很忙,也遭受过很多打击,永历帝的死,父亲一家的被抄斩,样样都锥心刺骨,但没有哪一件比自己儿子的背叛,更让他伤心了。痛苦之下的郑成功,偏又感染了风寒,只得暂且休息两天。却偏在这时候,坏消息又传来了:当年从他这里叛逃的黄梧,竟然带人掘了他家的祖坟,这更将郑成功气得几乎昏厥,誓言他人一定要挖黄梧的祖坟。连番打击之下,他终于支撑不住了。

据台湾当地的说法,在进入是年五月后,台湾本土突刮飓风,席卷海岸线。按照迷信的说法,这是郑成功这位大英雄去世的先兆。

然而郑成功本人,也似乎有所预感,从五月初一病倒后,养了几天病,五月八日那天,他突然似想起来什么似的,一反常态的找出抛弃了十多年的冠带儒服,板板正正的穿在身上,然后恭恭敬敬的捧出明朝开国皇帝撰写的《太祖训》,供在香案上庄重的行礼。然后上酒,坐在床上一边饮酒,一边翻读,时而朗声大笑,时而高声呼喝,时而泪流满面。

对于他的这一番一反常态。后人的说法也颇多,有说是他心情忧郁,纵酒泄愤,也有人说他忧怀时局,情系抗清大业。但可以确信的是,这个一生忠义,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时此刻所读的,绝非是《太祖训》里刻板的教条,却是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被人辱骂的海盗儿子,骄奢淫逸的富家子弟,指点江山的热血文士,挺身而出的少年将军,匡扶南明的耿耿忠臣,只手擎天的铁血将军,虎踞东南的海上枭雄,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别母,求学,立志,尽忠,然后是父子反目,家破人亡,转战东南,孤军奋战,扬威靖海,震撼清廷,挥师东进,再造台湾。一切,只为一个从青年奋斗到此时的理想:精忠报国,匡扶社稷。

多少磨练,多少忍耐,多少辗转,多少彷徨,换来多少辉煌,多少风光,多少气概,多少锋芒。却又有多少失去,多少愧悔,多少扼腕,多少迷茫。

在那个深夜里,郑成功与其说在读《太祖训》,不如说是一个苦苦坚持到最后的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回首一生走过的道路。他坚持到底的人生,在这个夜晚走到了尽头。就在是夜,在几番的喟叹,感慨,流泪后,郑成功怆然昏厥,在一番抢救苏醒后,他自知病入膏肓,不但拒绝吃药,更长叹一声,说出了一个孤忠臣子,人生最后的呐喊。

自国家飘零以来,枕戈泣血,十有七年,进退无据,罪案日增,今又屏迹避荒,遽捐人世,忠孝两亏,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于此极也。

南明永历十七年五月初八,一代民族英雄,南明永历王朝延平王郑成功,因感染伤寒病逝于台湾,享年三十八岁。

如果单看郑成功临终时的时局,以及他个人的愤懑,他的一生显然是很失败的,奔波一生的抗清大业,屡屡功败垂成,至此已前路渺茫,辛苦经营的郑氏军团,此时也隐隐有分裂的危险,连他的长子都敢和他唱反调,部将也敢不听号令。算是要多失败有多失败,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却是他继承郑芝龙的事业,称霸东亚海洋的风光,是彼时亚洲海洋上抗击欧洲殖民者入侵的第一人,他离去的背影里,更有一个已然欣欣向荣,贸易繁华的台湾岛,他人生中最后的,最壮丽的一笔,都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国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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