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君宇逝世两周年时，清明时节，石评梅再次怀着真挚的深情，写出了《墓畔哀歌》，祭献在君宇墓前。她用如诗的语言，向墓中爱人抒唱着无尽的相思和"永久勿忘的爱心"："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积永久勿忘的爱心。"石评梅倾诉着深沉动人的爱情，也抒写着高君宇带给自己的影响和力量："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这些记述与高君宇生死之恋的散文篇章，既是石评梅与高君宇生命与爱情的真实写照，也为读者留下了感人肺腑的爱情绝唱。
三
表达对现实社会人生的悲剧性认识，抒写内在自我的情感体验，展示觉醒的个人在社会现实的压迫下追求理想、新生的精神历程，是石评梅散文创作的又一个方面。
被"五四"新思潮唤醒了的石评梅，满怀对人生、事业、爱情的美好憧憬与期待步入社会，但她所面对的，却是五四运动退潮后黑暗和严峻的现实。她还没有来得及抒唱青春的欢歌和生命的喜悦，却已深深感受到黑暗社会的窒息和重压，发出了悲凉的哀音。于是，从她的散文中，我们看到了美好理想与残酷现实的巨大落差："我愿世界是永远和爱，人和人，物和物都不要相残杀相践踏，众欺寡，强凌弱。"而最终却发现"长江是血水，黄浦江是血水，战云迷漫的中国，人的生命不如蝼蚁"。（《梦呓》）"这世界，四处都是荆棘，四处都是刀兵，四处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四处都洒滴着血和泪的遗恨。"（《缄情寄向黄泉》）
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使年轻的石评梅不能不产生失望和苦闷。她在散文中，不只直面悲惨的现实和人生，叹息人世的"冷酷无情"，同时抒写着自己踏入社会的思考和感受。《心之波》一文中，石评梅写道："我渐渐一步一步的挨近社会，才透彻了社会的真相--是万恶的"；"现在的青年--知识界的青年，因感觉的敏锐，和思想的深邃，所以处处感着不快的人生，烦闷的人生。他们见宇宙的事物，人类是受束缚的。哪如天空的鸿雁，任意翱翔，春日的流莺，随心歌呢？"她感叹"社会上所需要的事物，都是悖逆青年的意志"，觉悟的青年，感受着社会的苦痛，"被摒弃于社会之外"。在相袭既久的陈腐不道德的习惯的束缚下，青年人的个性遭受压抑、摧残，他们难以"去发展个人的天性"，难以对抗既定的社会秩序。在《给庐隐》一文中，她进一步抒写着这种理想和现实的对立带给自己的精神创伤："我脱离了学校生活，踏入了世界的黑洞后，我往昔天真烂漫的童心，都改换成冷酷孤傲的性情。一年一年送去可爱的青春，一步一步隐落在满是荆棘的深洞，嘲笑讪讽包围了我，同情安慰远离着我，我才诅咒世界，厌恶人类，怨我的希望欺骗了自己。"她面对沉浊的社会，无奈地发出哀叹："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叶般的命运只好让秋风任意的漂泊吹散吧！繁华的梦远了，春还不曾来……"（《偶然草》）
冲出了封建传统观念的束缚，却一时难以寻觅到新的精神家园。萍踪浪迹的"飘零身世"，生活中的挫折和不幸，对未卜前途的疑惧和担忧，使年轻的石评梅心的周围"环抱着阴霾重重"（《沁》），不能不产生悲观情绪。她在散文中，一次次地咏叹着"无家可归"的迷惘和悲哀，及这种难以摆脱的烦恼和痛苦："时间张着口，把青春之花，生命之果都吸进去了，只留下迷路的小羊在山坡踌躇着。"（《心之波》）"这便是生命的象征，汹涌怒涛的海里，撑着这叶似的船儿和狂飙挣搏；谁知道哪一阵狂飙卷埋我？"（《小玲》）"我只是在空寂中生活着，我一腔热血，四周环以泥泽的冰块，使我内心感到凄寒，感到无情。我的心哀哀地哭了！"（《给庐隐》）"我痛苦的，就是这不能宁静不能安定的灵魂。"（《归来》）
但是，石评梅又"终于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偶然草》），她并未走向虚无的深渊，并未对生活和未来绝望。她虽有苦闷和寂寞，更有在失望之中的希冀和追求。她向真挚的朋友倾诉衷肠："我默无一语的，总是背着行囊，整天整夜的向前走，也不知何处是我的归处？是我走到的地方？只是每天从日升直到日落，走着，走着，无论怎样风雨疾病，艰险困难，未曾停息过。"（《给庐隐》"这未卜前途的摸索，自然充满了危险和艰苦，但是我不能不走这条路。"（《蕙娟的一封信》）即使没有明确的方向，但仍顽强不息地前行。她从走过的足迹中，看到了自己的"生命之痕"，体验到了自己的存在和生命的意义。
在高君宇精神的影响和激励下，石评梅的思想在不断变化，她更加关注现实的社会人生，更加表现出追求光明和理想的顽强精神。她的理想追求，与革命事业，也日渐趋向一致。在《再读〈兰生弟的日记〉》中，石评梅写道："这年头儿，我们都是咽着泪，流着血，按着创痛，鼓着余勇，在枪炮场中，尸骨堆里，找寻理想的绿洲的人群。假使成功胜利是建筑在失败绝望的基础上，那么我们是应该怎样燃烧着内心的希望，向黑暗的，崎岖的，荆棘丛生的道路中摸索着去更深更深的人生内寻求光明呢？"正是以这种热情奋进的精神，石评梅以"战士"的姿态，不断追随时代的步伐前进，直至走完生命的旅程。
四
浓郁的主观抒情色彩和浪漫主义倾向，是石评梅散文突出的艺术特征。
石评梅在文章中，曾引述了厨川白村的文艺观："艺术的天才，是将纯真无杂的生命之火红焰焰地燃烧着的自己，就照本来面目投给世间。……将真的自己赤裸的忠诚的整个的表现出。"她的散文创作，也正是如此。石评梅的散文，清晰地凸现出了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也同时让读者看到了作者"忠诚的"自我：她的聪颖善良，多愁善感的个性，异地漂泊的人生经历，刻骨铭心的爱情悲剧，以及骚动不宁的灵魂……而这一切，又无不和她散文中真挚、强烈的感情抒发紧密相连。可以说，感情的倾泻与渲染，已构成石评梅散文作品的主要内容。在石评梅的散文中，不论是控诉黑暗社会的不合理，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和愤懑，还是抒发对高君宇的热烈爱情和深切悼念，或是倾诉个人的苦闷、哀愁和自我的心境，描述的都是自己亲身所历，抒发的都是自己亲身所感。所抒发的情感，都无不真挚、强烈，歌哭之情，充溢于心，"满心而发，肆口而成"。
在《无穷红艳烟尘里》一文中，石评梅这样倾诉自己的感觉和情绪："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阵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的惨白，便是血的鲜红。试想想一个疲惫的旅客，她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惨冷酷的形形色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平的恶魔，又无烈火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愤恨呢！"直面悲惨的社会现实，作者以饱含激情的文字，写出了自己在1927年的暮春里特有的感受，她为无辜生命被残害发出心碎的悲鸣，同时抒发了胸中对"恶魔"和黑暗现实的一腔愤懑。字里行间，不难感受到作者情感的强度和力量。
再看《墓畔哀歌》中作者对墓中爱人的表白："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这是石评梅对高君宇赤诚爱情和深沉怀念的热烈抒发。她爱得是如此大胆、直露，如此痴情而又痛苦。这种强烈的主观感情的自由宣泄，突破了传统的"中和"之美的原则，表现出"五四"女性热情大胆的时代个性，带给读者以强烈的感情冲击力量。
融主观感情和景物描写为一体，情景交融，通过笔下的景来渲染而泛化人物的主观情感，使感情显得更加深沉，使笔下的景物充满诗情画意，是石评梅散文创作的又一显著特点。
试看散文《素心》对故乡山城景色的描写：
七月二号的正午，我换了正太车，踏入了我渴望着的故乡界域，车头像一条蜿蜒的游龙，有时飞腾在崇峻的高峰，有时潜伏在深邃的山洞。由晶莹小圆石堆集成的悬崖里，静听着水润碎玉般的音乐；你知道吗？娘子关的裂帛溅珠，真有"苍崖中裂银河飞，空里万斛倾珠玑"的美观。
火车箭似的穿过夹道的绿林，牧童村女，都微笑点头，似乎望着缭绕来去的白烟欢呼着说："归来呵！漂泊的朋友！"想不到往返十几次的轨道旁，这次才感到故乡的可爱和布置雄壮的河山。旧日秃秃的太行山，而今都披上柔绿；细雨里行云过岫，宛似少女头上的小鬟，因为落雨多，瀑布是更壮观而清脆，经过时我不禁想到Undine（指水中之神）。
作者笔下，如游龙飞腾的列车，披上柔绿的太行山岫，险峻雄美的娘子关，壮观而清脆的瀑布，微笑迎客的牧童村女……构成了一幅优美的风景画。而画中充盈着的，是漂泊归来的游子对故乡母亲的一片深情。
再如散文《我只合独葬荒丘》：
洁白凄冷围绕着我，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围巾上却透露出黑的影来。寂静得真不像人间，我这样毫无知觉地走到天辛墓前。我抱着墓碑，低低唤着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和着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哪能想到一年之后，你真的埋葬在这里，我真能在这寒风凛冽，雪花飞舞中，来到你坟头上吊你！天辛！我愿你无知，你应该怎样难受呢？怕这迷漫无际的白雪，都要化成潋滟生波的泪湖。
作者不只以画为文，描绘出一幅惨白的雪景，更写出了主人公悼亡爱人的哀婉悲痛的情怀。情景的融合，构成了幽美凄清的意境。当主人公"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样矗立"在荒郊孤冢之前的沉寂被惊破后，"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写了"我来了"三个字，我向墓再凝视一度，遂决然地离开这里。"简洁的文字中，饱蕴了主人公丰富、复杂的情感内涵，既给读者以强烈的现场实感，又留给读者无限的回味和联想。
在石评梅笔下，不论是飞舞的雪花，"黯淡的天幕"，"冷风切切，阴气森森"的大礼堂（《血尸》），还是对被残害学生"暗然无光的在垂泣相送"的红楼绿柳（《女师大惨剧的经过》），无不映衬着人物哀痛的心情，渲染和烘托着悲惨的气氛；不论是中秋佳节，随着千里外凝眸故乡的作者的心绪一再出现的月景、月光（《母亲》），还是在深夜里，寂寞空旷的古殿荒园中，"现露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静和战栗"的花草，灰暗的天空中"像一双双含涕的泪眼"的模糊的星光（《花神殿的一夜》），也无不渲染和传达着作者凄楚的情怀，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这些景物描写，都已成为人物主观情思的外化，成为作品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它们和人物情感的有机融合，留给读者深切的审美感受。
语言文辞上的绚丽多彩，是石评梅散文的又一特征。
石评梅的好友、作家庐隐曾赞赏说："评梅的作品，有一种清妙的文风，她所采用的字句都是很美丽的。在她短篇的文章里，往往含有诗意，这是她的长处。"石评梅继承了我国古典诗文的语言艺术，在明白晓畅的白话文中，融进了古典的文辞风采。她用词华丽，色彩浓烈。丰富奇瑰的想象，生动的比喻和象征，以及排比、对偶、反复等手法的运用，使她的散文既挥洒恣肆，又自然深沉地抒发出作者特有的感情，从而产生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试看《墓畔哀歌》中的语言文句：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这一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墓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从以上文句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古典诗词的流风遗韵。石评梅正是以中国古典文学的抒情艺术手段为基础，又倾注了她真挚的情感，写出了撼动人心的散文篇章。
冯沅君《卷葹》论
在五四时期崛起于文坛的女作家群中，冯沅君以其独具的风格而引人注目。她的小说先后结集为《卷葹》《劫灰》和《春痕》3个集子出版。而这3部小说集中，在文坛上反响最大、最能代表冯沅君小说的创作成就，也"最足以使她自己矜持"的，是《卷葹》。时至今日，《卷葹》仍显示着其不可忽视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一
在伟大的五四解放运动中，个性意识成为五四知识者的强烈追求："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陈独秀：《敬告青年》）伴随着青年自我意识的觉醒，爱情追求成为反封建的突破口，"婚姻自主"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迫切要求的"人的权利"。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类间应有爱情；知道了从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恶；于是起了苦闷，张口发出这叫声。"面对中国极端落后的婚姻关系和家庭状况，知识青年们强烈要求打破封建伦理的禁锢，实现人格独立、恋爱自由，以平等互爱为婚姻的唯一标准。与此相应，表现婚姻爱情，一度成为新文学创作的热潮。仅以1921年4月到6月全国发表的120余篇小说而言，"竟可说描写男女恋爱的小说占了全数百分之九十八"。当时新文坛有影响的小说家，几乎无不对婚姻爱情这一历久弥新的问题作出自己的思考与表现，他们用创作迅速反映出新时期知识青年现代性爱意识的觉醒。而在五四情爱文学的交响曲中，冯沅君的以"大胆、敢言"（鲁迅语）而著称的小说集《卷葹》发出了突出的音响。
《卷葹》里收入了冯沅君1924年2月至4月间发表的4个短篇小说：《隔绝》《隔绝之后》《旅行》《慈母》；再版时，又增收了《误点》和《写于母亲走后》两篇。鲁迅先生曾为《卷葹》的出版付出了心血。1926年，鲁迅把《卷葹》编入《乌合丛书》，从编辑稿件到印刷出版，都亲自办理。他还写信给画家陶元庆，邀他为《卷葹》设计封面，并亲自撰写广告。鲁迅先生在对《卷葹》的书名作解释时说："卷是一种小草，拔了心也不死。"冯沅君在《卷葹》卷首的题辞，又引录了晚唐诗人温庭筠的《达摩支曲》："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这些都喻示了集中系列小说的共同主题，《卷葹》中作品主人公那种追求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的坚强意志，反抗封建礼教的勇敢精神，正是"不灭"与"难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