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东流过,婿水故事多。
我的故事就从一个叫“长沟”的山村说起,因为这个山沟沟里出了一个“愣娃”。
这个愣娃叫石亮,十五六岁,高个子,黑头发,聪明活泼,健康俊朗,很是帅气,是一名高中生。
可是最近听说,他因打群架被县十中开除了。十中地处乡村,就在山下的婿水河边。
这种事在长沟这样落后的、还不很开化的山沟沟里,无疑是给乡邻们茶余饭后增添了一道风味独特的“菜肴”。
十里长沟一线天,一弯套着一个弯。
长沟村地处秦岭腹地,山峦叠嶂,林木苍翠,不足百户的人家散落在东西狭长十多里的山谷之中,犹如世外桃源。
村里那两棵古老的相互拥抱着的皂角树下是长沟村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流”中心。
皂角树正面不远处是由旧庙改成的村委会,左边是李秃子摆的剃头摊子,右边是刘寡妇开的一间带杂货铺的小茶铺。
这块地方,人们都习惯叫作庙场。每天都有许多男人和女人在这儿说、笑、闹、骂,甚至赌、喝,很是热火,尤其是下雨天。
今天也不例外,人照样很多,只是情调和氛围都没了往日的明快和愉悦,失去了那种暴露的坦诚劲而变得寂谧和一种说不出的低沉味。
女人们停住了手头的针线,凑成一块儿在窃窃私语;男人们也聚作一堆,一边抽旱烟一边很注意地“哼哼”、“哈哈”地比划着只有他们才会意的手式,就连闻名乡里的“铁嘴”张秀才,此刻也胆颤心惊地坐在李秃子的刀光剪影下,眯着眼,一言不发。
还是李秃子胆大声大,用右手“嘚、嘚、嘚”地敲了敲铁嘴张那刮得发青的半个脑袋:“唉!老铁嘴,你说现在的娃娃咋这么不懂事!爹娘累死累活地供他们能多读点书,人学的有出息些,可这些小爷们就是不知父母心,胡整乱搞。你看那石家小子,竟惹出这等丢面子的事来。唉!石明理这么个老好人,咋弄出了这么个害人的祸精!”
张铁嘴显然很不满意李秃子的无礼,尽量往上翻白眼仁,没好气的、但仍不失其“秀才”美称的穷酸相,摇头晃脑地说:“这,这个就叫好人没好报嘛,你懂不懂?没文化!”
李秃子盯着铁嘴张这摇来晃去的小脑瓜,怎么也不敢下刀,一生气,抬手就是一巴掌。
铁嘴张“唉呀!”一声就弹了起来,双手抱住还没有剃好的花花脑壳,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救命啦!救命啦!李秃子杀人啦!……”
皂角树下,一直悄然低沉的人们这才哄然地大笑起来。
..
石亮的家在山村西头的最高处,三间低矮破旧的瓦屋和一间四面透风的破烂圈舍。
一头大花猪饿得嗷嗷直叫着,并不停地用长长的嘴巴使劲地拱着圈门。
石亮的父亲石明理佝偻着背蹲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声不响,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卷“喇叭头”抽烟,哀伤的眼神无奈地看着门前那条终年低吟的涧流。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他的心在痛苦地颤粟……
“难道这真是命吗?”他一直在心里质问着,往事不堪回首。
二十多年前,一个晚霞绯红的下午,他高举着高考分数单兴奋地跑进了当时老家的村子,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使出了浑身的劲,拉响了村中那挂在古柏枝上用来传人开会或上工的大铁钟。
“我的成绩上线了!我可以上大学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地大声吆喝着,吸引了众多的乡亲们围了过来,共同分享他此刻的幸福和快乐。
因为大家知道,村里终于有了一个即将上大学的人物了。这不单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跳出了农门的先兆和条件,更重要的是全村人都会因此而十分荣耀。
孰不知,他的狂热和兴奋激起了同学陈明利的无比嫉恨。
陈明利和他同村又同班,就连名字都是相同的音,然而他们并非是好朋友。
因为这个陈明利仗着自己老爹在公社当社长,校内校外横行霸道,学习上一塌糊涂,却很好面子,每考完试都要逼着班主任把分数改到九十分以上,不然就要叫老师吃苦头,老师们都给整怕了,所以事事处处都依着他。
这样的人,他能眼看自己同村的同学上大学而不去打坏主意?
果真,半个月后,自信满满的他没有收到什么通知书,可是一份十分精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却被公社派人敲锣打鼓的送进了陈明利的家里。
“也许我的通知书还在路上,等等,再等等。”他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来,有的同学都已经到大学去报到了。
他着急了,明明从学校拿回了估分单的,而且他所估的分数已经是很保守的了,就这都完全超出今年的高考录取分数一大截的哩,可是,可是为啥就收不到任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是公认的年级学习尖子,很清楚自己的答题情况,不相信自己会落榜。“哪会出什么问题呢?”他当时小跑几里路去学校打探消息,满脸落寞,焦急万分。
校长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说:“明理呀,这都是上面的意思,我们没有办法呀!唉!也怪你,谁让你和他同村?谁让你也叫明理(利)呢?人家正好钻这个空子啊!”
“什么?”他一听校长这样的理由和解释,气得晕了过去,苦熬苦搏了十年就这样完了。
原来是陈明利的老爹在上面打通了“关节”,借口把“利”字误写成了“理”字,用了一个“李代桃僵”的把戏,把本是属于他的通知单“巧妙”的说成是自己儿子的,提前取走了。
“这分明就是依仗权势欺负人嘛?”从学校出来,他跌跌撞撞地大声疾呼:“是我的成绩!是我考的!上大学的应该是我!应该是我啊!……”一路上,过往的人们还以为他是个疯子,都争相躲避。
怎么办?又能怎么办?人家老子是权倾一方的公社社长,而自己的家人及亲戚里连个吃公饭的人毛都没有,到哪评理去?
他绝望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这个社会上是那样的无助和渺小,这样活着真是无望极了,他想到了死……
..
就在陈明利家大摆宴席庆祝“高中”的时候,他却像丢了魂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婿水河走去。
半道上,夏天的响雷紧追着刺目的闪电劈空打来,他没有惧怕,更没在驻足,反而癫狂般地疾奔了起来。
老天爷急了,抬腿一脚踹翻了盛雨的宝器,霎时,白雨从黑沉沉的乌云中盆泼而下。
在暴雨中,他跌翻了几次,从头至脚流淌着散发着土腥气的泥浆水。
一只忘了归巢的麻雀在一处柳枝上瑟瑟发抖,他不禁连打了几个冷颤,步履也开始沉重了起来。
一路上,他口里一直喃喃地责问:“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啊!”
终于,他来到了婿水河的一处深水湾一个叫桂花树潭的地方。
这里因一株千年丹桂而得名,是婿水河最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每年农历八月丹桂香飘四野,加上两岸的柳丝弄情,芦苇吐秀,牧童放歌、戏嬉,真是万种风情不如此!
然而,此刻的桂花树潭在暴雨中却显得异常烦躁不安,这可以从那些在潭面上吵闹不休的水花和不停地画着势力圈儿的涟漪们身上看个清楚。
盆泼的大雨并没有减弱的势头,潭水开始翻腾。
在潭边的一块褐色大河石上,他的双脚再也挪不动了,慢慢地跪了下去,和着雨水的眼泪串珠似的掉在石头上,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吧嗒”、“吧嗒”声。
突然,他仰天长叹起来:“天啦!这公平吗!这公平吗!在这个时期活着有什么意…思…”话还未说完,就一头扎进了潭水里,几片被雨点打落的桂花叶也随着他跳水而引发的漩涡,凄伤地沉入了潭底………
..
最先发现他跳潭的是一头大水牛,它诧异地长哞了几声,后来才是三个十三、四岁正躲在古桂树下避雨的放牛娃。
这三个机灵勇敢的孩子不加思索地跳进深潭里把他救上了河滩,并费力地把他搭上了牛背,尽快送回村子。
当他从龙宫里回过神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那零乱的白发和一把一把的浑浊老泪。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场,他才清醒了许多:“我怎么能撇下可怜的母亲?我就这样甘心死去?真没出息!”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上不成大学,以后我一定要让我的子女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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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燃尽的烟屁把他从悠恨的记忆中灼过神来,他赶忙又接上一支。
里屋,石亮裹在被窝里,呆呆地像截枯木。
他母亲的血压又升高了,气涌得厉害,指着他的鼻尖,浑身哆嗦着骂道:“大亮,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们上辈子做了多大的孽,养了你这个祸害!你好好想想,你对得起谁呀!为了供你上高中,你爸和我没明没夜的干活;为了供你上高中,让你弟弟退学回家放牛;去年,为了给你准备学费,你爸冒雨上山采药,跌断了腿,差点连命都搭上了…呜呜…”
母亲伤心地哭了起来,他不敢听下去,把头在被窝里埋得更严了。
他恨自己,恨自己不好好读书,恨自己不能给父母争气!他虽然没出声,可他感觉到他哭了,枕头湿了一大片。
天已经黑透了,弟弟石月才赶着一条大黄牛回到家里。
看到坐在门槛上抽闷烟的爸爸和坐在灶前抹眼泪的妈妈,石月的眼睛也不由得湿润了。
他回村的时候已从几个长舌妇的笑谈中知道了一切,他用袖头擦了一把眼泪,轻轻地走进厨房,语调轻柔地说:“妈,你去歇会儿吧,我来做饭。”说着就忙乎了起来。
妈妈望着眼前这个柔弱懂事的小儿子,眼泪又一次瀑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