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薄暮时分，被誉为西北军五虎上将之一的鹿钟麟，急急忙忙地找冯先生汇报什么事情。进得门来，正要往书房闯，忽然听到不远处竹椅吱吱作响，鹿钟麟回首一望，不禁大吃了一惊，冯先生正坐在院里大树下摇着蒲扇乘凉呢！只怨自己行路仓促，没有看见，险些失了大礼。鹿钟麟赶忙返身走下台阶，跑步到竹椅边，两个脚后跟用力一碰，举手行礼，喊了一声报告。
这位虎将十分合乎礼节的动作，想不到大大地惊吓了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的冯先生。只听得啪嗒一声，蒲扇落了地，慌里慌张跳起来，差点儿把竹椅碰倒在地上，他用更为恭敬的姿势，给鹿钟麟行了一个鞠躬礼。
“鹿瑞公，您，您请…… 我……”
听到这断断续续讲出的陕西话，鹿钟麟笑得迸出了泪花，伸开粗硬的手掌，在对方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原来，在院里乘凉的并不是冯先生，而是冯先生的秘书张锋伯！
张锋伯满面尴尬，动了动嘴唇，却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像这样的误会，他遇到的实在是太多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造物主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把他和冯先生塑造得一模一样呢！
张锋伯和冯先生，即使说他俩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也不为过。瞧，那宽肩厚背的高大身材，那黑亮倔强的硬发，那豹子一般勇猛高傲的头颅，那略呈弓形的浓眉，那仿佛巨狮横卧的鼻翼……
几乎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差异。当然，副委员长和秘书之间，并不是没有任何区别。冯先生讲得一口纯正的保定乡音，张秘书操的却是陕西方言；冯先生性格豪爽，磊落大度，张秘书温和宽厚、小心谨慎；冯先生不谙修饰，总是身着布衣布裤、布鞋布袜，张秘书仪容整齐，身不离西服，脚不离革履。但这些差别，除了冯先生身边的工作人员，外人是很难区分清楚的。
或许是心理上的原因吧，冯先生对这位号称“冯玉祥第二”、“冯玉祥的影子”的秘书，好像要比其他的工作人员更信任一些，很多重要工作都交他经办。一九三四年前后，为了联合反蒋的力量，冯先生派人到两广，和胡汉民、李宗仁、白崇禧进行联络，首席代表就是张锋伯。
对冯先生派出的这位代表，胡汉民、李宗仁、白崇禧无不感叹万分。李宗仁用十分诙谐的口吻说：“锋伯来，就如同焕章先生亲自到了一样。”胡汉民特意把张锋伯向新闻记者作了介绍。一时，“冯玉祥代表抵穗”的消息成了广州报纸争相猎取的要闻，记者们绘声绘色地报道了张锋伯的音容笑貌，在两广一带引起了好一场轰动。
在广州，假冯玉祥张锋伯成了显赫一时的新闻人物；但在泰山，他却成了真冯玉祥耳边的闲话人物。一些平日里对他抱有成见的人，接二连三地到五贤祠来吹风，说他在广州打着冯先生的旗号，自吹自擂，招摇撞骗，抬高自己的身价。
开始，对这些闲话，冯先生只是置之一笑，根本不予理睬。但后来讲这话的人越来越多，冯先生也就禁持不住，犯了曾参母亲的毛病，由绝不相信逐渐变成将信将疑，紧接着又由将信将疑变成了深信不疑。等张锋伯回到泰山复命，冯先生满肚子的怒气一股脑儿泄了出来。
“…… 你这回出去干了什么事！哼，在外面招摇撞骗！…… ”
真冯玉祥气得双目圆睁。
假冯玉祥气得双腿发软。往返万里，风尘仆仆，说不尽的千辛万苦，却换来一顿没头没脑的斥责，张锋伯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窦娥似的，浑身上下都是冤枉了。挨完骂，他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吧嗒吧嗒地掉开了眼泪。
“张秘书，你怎么能受这份窝囊气？你应该再去找冯先生，跟他评评理！”
一个知晓内情的青年人，愤愤不平地赶了来。
张锋伯一声不响，泪珠儿顺着腮边连成了串。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位“冯玉祥第二”算是伤透了心，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嗐，真是书呆子气，你不去，我去！”年轻人气得跺了一下脚，扭头跑了出去。
“冯先生，你不应该冤枉张秘书！”
小伙子说到做到，一口气跑到了五贤祠。
冯先生正在看书，听到小伙子的质问，笑着摘下了老花镜。也许是先天生成的脾气，他非常喜欢愣头愣脑的年轻人。
“你怎么知道是我冤枉他？”
小伙子擦了把汗，连珠炮似的说：“张秘书到胡汉民家那天，正碰上新闻记者在那里。是胡汉民老先生向记者介绍，说张秘书是您的代表，记者们才把这件事捅了出去。这和张秘书有什么相干？再说，张秘书出去是代表您，他怕丢您的脸，住要住得讲究些，吃要吃得体面点，花钱花得多，又不能到您这儿报销，都是他自己掏腰包。现在，他家里生活可困难了！张秘书做这些事，从来不张扬。可您不分青红皂白，那么斥责他，他心里能好受吗？”
小伙子这一通议论，有事实，有分析，把冯先生说了个瞠目结舌。看来，真的是自己错怪了人家！冯先生的脸立刻变得火辣辣的，伸出双手，抓住了年轻人的肩膀：
“好小伙子，幸亏你告诉了我实情。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直言。真冯玉祥冤枉了假冯玉祥，事情办错了，咱们就改。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小伙子马上来了个面红过颈。冯先生主动和他商量事情，他真有点儿受不住了。他急得出了一头热汗，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要不，这样吧，”冯先生在屋里踱着步，琢磨出了一个办法，“一会儿，我给你二百大洋，你给张先生送去，替我向他道个歉，让他把钱收下……”
“只要您下令，让我干什么都行！”
小伙子乐了，话也说得畅快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