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几首诗呢，马马虎虎，水平上并不算特别差，但是我们是一本新诗刊，有很强的同人理念，需要的是爆发力，你把已经过气的根本没有前途的老诗人拉进来，这个味道是不对的！”申博天分析道，“何况他的这几首诗，跟我们《肉》的理念根本不靠！”
这个理由把大家说服了，纷纷表示同意，只有付绝响很为难，道：“人家毕竟是著名诗人，我觉得上几首没那么严重，这样刊物也有分量！”
“我们就是要杜绝扯虎皮做大旗！”阿飞坚决道，“这样弄得跟全国所有的诗刊都一样，一盘大杂烩！”大家又纷纷赞同。
既然这样了，付绝响只有抛出他的难题，道：“那我有点不好办，怎么回复他们呢？”
“这个容易。”申博天道，“如果有人问你就直接说我选不上他的诗！”
这样付绝响就没话说了。
“第二个是北海的诗。”申博天盯着付绝响，只要付绝响有反抗，就扼杀在萌芽状态。
北海曾经在付绝响的大学里演讲，对付绝响的诗歌创作具有引导作用，是偶像级的老师，长期一直保持联系。北海最主要写十四行抒情诗，在大学生里很有影响力。十四行诗里有五行能看懂，五行似懂非懂，四行完全看不懂，刚入门的诗歌爱好者，会陷入他迷离的诗意里不可自拔。
“北海就是个典型的学院派，玩文字技巧的，他的诗里没有一句不是抄自西方的意象，这跟我们原创的主张是对立的，绝对要剔除！”申博天坚决道。付绝响看了看众人没有反对，知道坚持一点用都没有。
既然这般摧枯拉朽，申博天就加快速度，道：“第三个是阿村，他是民间写作的代表，但是他现在给诗歌装上一顶文化的帽子，靠文化符号来拔高，有装神弄鬼的玄学倾向，这几首诗就有这个味道。我敢肯定，将来他会成为‘伪民间’代表，我不看好他的前景，所以也要搞掉。”
这个论断引起几个人的争议。付绝响终于有反击的机会了，赶紧建立反对联盟，说阿村这么重要的民间诗人要是把他开除出民间写作，于诗于理都说不过去，文化帽子只是他口语诗的一个方向，不能一棒子打死。申博天见争议不下，道：“暂时保留吧！”（后来在他自己选编的时候，又偷偷剔掉了。）
又搞掉几个诗人之后，会议进入加入新人的环节。申博天又推荐了论坛上冒出来的两个新人，一个是陈小，另一个是崔崔。
陈小被申博天耍了一道后，成了一个怨女，心中倍感屈辱，导致她在论坛上猛烈发诗，才华毕露，有望成为年度最佳新人。申博天称赞她的诗“有到骨子里的恨，也是骨子里的爱”。大伙对前半句表示赞同，后半句就不敢苟同了。陈小现在对申博天充满敌意，有他出现的场合就含恨避开，人家可以看见她从骨头燃烧蔓延到眼窝的怒火，但是“骨子里的爱”就看不出来了。申博天厚颜无耻地解释道：“其实这就是爱，一般人看不出来。”然后更厚颜无耻地宣称，“是我，刺激了一个天才的诞生！”好像他是一个专门制造天才的造物主。相信所有的女孩宁愿要一场真实的恋爱，也不愿意自己成为天才。
申博天提出陈小的候补名单，大家不能不嘘一嘘。申博天申明道：“不要以为陈小是我的马子，我就选她，我都是对诗不对人的！”千日道：“都不搭理你了，还是马子？”申博天道：“一时马子，一世马子！”大伙都嘘，道：“选她的诗可以，但说马子不行了，现在是李师江的马子了！”陈小那晚被李师江送回去后，大家的印象就是她归李师江了。申博天道：“他哪敢抢我的人！”
崔崔是写小说的，但是申博天不给她版税后，她就也在论坛上写诗影射，哎哟，这么一影射，申博天才发觉她写诗有天分。申博天看着这些把他刻画成奸商的诗，很高兴，跟人宣称：“我要是一给她钱，她就写不出这么好的诗了！”既然这样，欠钱不还那就是理所当然了。
大家又商讨了一下，又候补了阿坚、砸你家玻璃、骑猪去上学、莫然等几个冲击力强的网络新人。申博天指着几本《肉》杂志道：“这批书一定要毁掉，一本都不能流传出去，这才是真正要禁的书！”
付绝响想到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心疼道：“那重新印制的钱呢？”
“钱不是问题。”申博天道。
你看他自信而满不在乎的表情，想想别提有多可笑了。现在他的公司被注销，至少欠了付绝响公司十万，至少欠着姚敏和崔崔的版税，更别提印刷厂和经销商那里算不清的烂账了。他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可笑，但他自己一点都不觉得。
音乐学院的大厅里，观众倒是不少，上座率达到四分之三。千日坐在靠后的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身旁放着一束花，这束花太大太艳了，这让他多少有点别扭，让人感觉那是一束手雷。观众席前排是老师，后面大多是学生。台上一个穿着黑裙身材略显臃肿的女老师正在试钢琴，金燕说过那是她的钢琴伴奏老师，姓江，女儿已经四岁了，江老师不惜暴力地让女儿每天练琴六个小时。舞台上没有麦克，学生的演唱不能用麦，必须让原声清晰传达礼堂的每个角落。而那些成名的歌星，如果回学校演出，也是不能用麦的，她们必须拿出比在外边费几倍的劲儿歌唱。某次一个经常在外以假唱闯荡神州的演员回校，声音被学生传为笑谈，说跟苍蝇在叫似的。
舞台上幕布闭了一次，重新拉开的时候，钢琴伴奏的江老师已经谨严落座，一个西装领带，外表干练，一看就知道是学生干部的主持人，用老练而老套的言语介绍这场音乐会以及演出歌手。前台的录像人员也架着摄影机凝神静气，音乐会有板有眼就要开始了。
金燕等五个同学，做了一个拼盘演唱会，也就是毕业汇报演出。既然是演唱会，那就比一般的毕业演出要麻烦一点，首先唱的歌就要多，还要做海报，请嘉宾，彩排，灯光摄影等也要专业一些，看着金燕跟她的同学忙来忙去，时不时出现手脚无力症状，一累眼皮就往下耷拉，千日曾劝道：“那么费劲干吗，就搞个一般的毕业演唱，至于这么折腾吗？”金燕道：“也许以后就没机会在台上唱了！”
千日听了这话，心里微微一颤。
幕布再次拉开，第一个出场的居然是冒紫霞。这个名字千日听了无数遍，如雷贯耳，但从未谋面。今天有机会一睹真颜，也没能看出个究竟，因为上了浓妆的脸跟所有在舞台上的大饼脸一样，跟卸了妆肯定是两码事，而穿上百褶拖地长裙，身材那是更看不出来了。能看得出来的是，蛮高大，有一定吨位。她像一只优雅的大象昂首嘶鸣，全场侧耳屏息。是呀，唱民族或者美声的，没有吨位，怎么能声彻全场呢！果然，冒紫霞一发声，你都觉得玻璃都在抖动，也许是耳膜在抖动。作为外行，刚听时千日觉得纯粹是在拿肺活量较劲，听了片刻，才听出音乐的味道，大致是一首意大利的歌剧曲目。
听美声就跟吃辣一样，千日刚开始听金燕练声，特不适应，觉得呛，没有美感。不过常在河边走，等耳朵被蹂躏惯了之后，渐渐觉得蛮有味道，而且醇厚，再听流行音乐特别是口水歌，还觉得轻浮，薄了，不够味，跟吃惯了川菜再吃闽菜一样，那酸甜味简直不能容忍。
冒紫霞唱完三首之后，全场掌声雷动，一个女生把早已备好的鲜花直接从台下递上。冒紫霞噙着泪花接过，又有一个男生手捧鲜花从侧台奔上，恭敬献上，冒紫霞接过，轻拥致谢。两束硕大的鲜花并排放在台前，冒紫霞意犹未尽，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果然，右侧台前有东西动了，不是人，是一篮鲜花，红绿黄紫，说俗点，就是一箩筐鲜花，在自个儿移动，移到台阶上了，才发觉底下有个人，吃力地尽量不让鲜花有所损坏地往台上走。终于，这一箩筐鲜花被挪到冒紫霞身边，全场都像卸了担，齐齐舒了口气，并响起热烈的掌声。冒紫霞象征性地接过，同时也被鲜花淹没了。她把自己从花丛中拔出来，和送花的男士紧紧拥抱，这时大伙才看清男士，胖但是不失富态的身材，几百米外就能感受到质材上乘的灰色西装，一张白晳的大众国字脸因人到中年而往“日”字靠拢，动作有些缓慢拙笨，略显卡通又可爱，颇有熊猫气质。当他和冒紫霞紧紧拥抱并且亲吻时，大家的掌声更大了。主持人不失时机地出来——他要是再不出来，这个舞台就变成戏剧舞台了，会没完没了地表演下去——介绍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花篮，这位是冒紫霞的男朋友，在他们下去之前，我想请他说两句。”“日字脸”接过麦克，很激动，用颤抖的台湾腔的平舌普通话道：“鲜……花代表爱情，我用最多的鲜花，希望我们的爱情……最长久！”质朴的表白赢得又一次喝彩。主持人抢过话筒，打个手势，礼貌地把两人撵了下去，并示意后台人员把三堆鲜花都弄下去。这三堆鲜花被抬走的时候，前面两束都已经不算花了，算两棵草。
千日看到煽情而热烈的一幕，手脚瘫软。
金燕第三个出场，也化了个浓妆，看着不像她，像电视上经常见过的一个圆脸歌手。穿着一身大红的演出裙，下摆特大，能藏几个人。这套服装是在广州买的，珍藏了好几年，千日见了问，为什么买这个艳俗的颜色，金燕说当时小，不懂，就想买漂亮的。不过想想也是，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演出服是不可能穿淡色冷色的，在舞台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打扮成艳光四射的大公鸡。
金燕第一首唱了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金燕在练歌的时候千日听过，觉得这歌怎么没调子。金燕说是她们的专业歌曲，其实难度很高，很考验唱功的。果然，在台上演唱效果就是不一样，雄浑厚重，气势真足，让你简直忽略演唱者的性别。金燕的音域比较广，声音醇厚，适合演绎比较厚实的有气势的歌曲。《沁园春·雪》，这是千日听过最棒的一次。但是在金燕磅礴的唱腔中，另一个声音又闪电般地击在他脑门上：“也许以后就没机会在台上唱了！”这两种声音很像是在打架，搞得千日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金燕的三首歌曲唱完了，千日远远地能看见她脸上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也使他内心惭愧起来。她的同学给她献花。金燕的眼睛在搜寻着。千日眼前浮现出冒紫霞的男朋友献花的情景，他很快给自己下了个定义：自己是没有勇气把这束花送上去的。
千日在掌声中躲开金燕的目光，从后排像个贼一样偷偷溜了出去。出了教学楼，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天已经黑了，天上有稀疏的几颗星星，他抬头望去，金燕的歌声还在耳边缭绕，而金燕好像在天幕上唱歌！
整个晚上，他没有跟金燕联系，金燕也没有跟他联系。他能够想象得出，金燕还得等演唱会结束，跟老师们合影、吃饭，等等，没那么多时间。但是如果在十一点以后没有跟他联系，那么她肯定生气了。
次日中午，冷战的气氛已经让千日扛不住了，毕竟错在自己，非正义的一方如果不主动调停，那也说不过去。千日拨了一个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无人接听。不用说，金燕现在已经不是生气，而是生气得不得了了。不过去负荆请罪，这摊子就没法收拾了。
千日到了宿舍楼，让门房的老太太传话，说是有同学要找金燕。千日故意走到门外来，果不出所料，金燕刚出楼门，见是千日，脸上由晴转阴，想要转身回去。干日早有准备，一个饿狗扑食，把金燕活生生叼出来。他们又到小池塘边，池塘的冰早已融化，还有有鱼儿穿梭，但不知道是不是去年的鱼儿。
“这点小事都生气！”千日本想以联合国安理会的姿态来调停，但不知道更礼貌更温和的话应该怎么说，现在蹦出来的是他觉得最温和的一句话。
这最温和的一句话让金燕的眼泪都出来了，她挣扎着身子，道：“你这个骗子！”
“我什么时候成骗子了？”千日觉得误会比想象的还深。
“答应我要来的，结果连影子都不见！”金燕愤怒地控诉道，“你以为我准备那么充分给谁表演？我心里想的都是你，就想好好为你表演一场，让你看看我最美的样子。即使以后没机会上场了，我也值得，因为我是为爱做出牺牲的。可是你根本不在乎……”
也许这些话已经在她心里说了一万遍了，现在喷涌而出，根本不用经过大脑，直接从舌头上滚出来的。她激动得浑身颤抖，涕泪交流，很显然，这些话和那些歌曲一样，也是精心准备给千日的。
千日在那瞬间有点后悔，他甚至想昨天应该像个愣头青一样抱着鲜花冲上去和金燕热吻。但是他明白，这只是一时冲动的想法，他做不到。他知道怀中的这个女孩爱他已经爱到经典小说中的状态了，为爱付出，为爱而死，等等。他感动，腑脏热血奔流，也许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个钻到他内心的人，但同时也有一丝害怕。妈的，那些傻×写出的经典小说，会把一种复杂的情感，变成一种固定的、执拗的模式，流传千古。
他甚至因感动而懒得解释，但是他不得不说出真相：“我知道你是为我，但是我确实去了，听完了你的演唱，《沁园春·雪》是你演绎得最棒的一次，全场都被你的气场镇住了！”
“那怎么没有献花……”
“我也买花了，但是我没有勇气送上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不到……”
“可是你想过我没有，那么多人，就我一个没有男朋友送花，她们都以为我们出什么问题了！”
“别人怎么认为并不重要！”
“可是我就想你送花呀，非常想呀！”
“我可以另选时间送你呀！”
“那有什么用，我就想要那个时间，我为你歌唱，你给我献花，我梦寐以求的情景！”
千日不说话了，他再也找不到为自己推脱的理由，真的，把脑袋磕破了也挤不出来。女人就需要那么一点浪漫，可你是个跟浪漫有仇的人，没辙！
两人就这么僵着，金燕哭够了，缓过劲来，把脸上的液体拾掇拾掇，冷冷道：“我回去了！”
“那我去干吗？”
“你爱干吗就干吗，关我什么事！
“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一辈子就一回的事，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你别老逼我干我不爱干的事，大庭广众之下的肉麻，我做不出来的，你能不能让我用自己的方式表达？”
“随便，反正你心里只有你自己！”金燕挣脱了就要上去。
“你要这么掰，那就没意思了，没意思还在一起干吗！”
“你走吧，我早就知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我只是个假设而已！”
“不用假设了，这就是现实，我早一点知道早一点解脱！”
“我真的没这意思！”
“你别拉着我！”
“你要真的走，那就是要分手了？”
“分就分吧，我早就受够了！”
金燕终于挣脱而去。千日叫道：“你别后悔！”
“我后悔什么呀，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回过头哭道，然后消失在楼道里。
这是千日没想到的后果，本来是维和的，现在倒让战争升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离开校园的时候，突然有一丝伤感，自己以后不可能再来这里了，而金燕也在这里待不久了。但这个地方，毕竟发生过一些故事，比如自己夜半时分曾在这里鬼哭狼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