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的，反正我做报纸的心得，都掏出来了。”千日把书包扔在床上，冷静回答道。
金燕把他的书包挂起来，她很多次跟千日提醒过，其实书包表面很脏，是不该搁床上的，但是千日总是戒不掉这习惯。
“对手表现怎么样？”金燕也知道是两个人的战斗，千日提起过。
“也很好，总之竞争比较激烈。”经过战斗的洗礼后，千日对张一百有了新的认识，至少在原来的基础上多了一层惺惺相惜。他是文也能，武也能，正规套路也行，乱打也行，自己以前总认为他脑袋缺根筋。
“有胜算吗？”金燕才不关心过程，女人要的就是结果。
“这是评委的事，过阵子会公布结果，我没什么好操心的。”千日之所以不愿说事实，是怕影响金燕的心情。但是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的自尊在作怪。
“我相信你的，你会赢。”金燕在自己辞职以后，对千日的工作更加重视，现在是两个人的饭碗，所以她激励道，“我们明天去买结婚戒指，庆祝一下好吧！”
千日心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经过这一番战斗之后，他觉得对很多事情都可以举重若轻了。
金燕提出结婚之后，千日一直在心里期待，期待有一天她突然说：“其实我是说着玩儿的。”把结婚这事自己给否掉。千日知道现在她的想法，都是情绪不稳定导致，一会儿叫分手，一会儿叫结婚，颠来倒去，而千日分不清哪个有几分真，哪个有几分假，只能是迁就。当她提出买戒指，千日终于确定，这事不是矫情的呓语，是玩儿真的。
几年前，也许就几个月前，自己不止一次在内心，在诗歌里提到，自己要过与众不同的生活，不能重复别人的老路。但是现在，自己像一只动弹不得的蚱蜢，被生活的合力像一群蚂蚁一样抬了起来，扔到一个车厢上，进入人生的正轨。像千千万万人一样，为结婚、升职磕破头。哎哟，真不好意思，牛皮还没吹大就破了。他现在确实动弹不得，逆来顺受，以取悦金燕为己任。
第二天，他们到西单购物商场，金燕带着药片和矿泉水，以防药劲散去。逛了一整天，试戴了无数个戒指，从几块到几千块不等，最后买了个一千多的。还给金燕买了件驼色羊绒大衣。看着金燕试穿了无数件衣服而舍不得买，千日这才知道金钱真的可以带来快乐，特别是女人的快乐。
在金燕试穿的间隙，千日坐在一个座椅上，四周挂着女人的胸罩、内裤，或者说，他被包围着，不由一阵茫然。他掏出手机，给家里挂了个电话。
“我春节回来结婚。”他说。
电话是老千接的，他愣了一下，道：“哦，跟谁呀？”
“跟女人呀！”千日没好气道，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
“哪个呢，长啥样？”老千好奇道。
“关你屁事。”千日把电话挂了。
电视剧《野蛮公主》即将在央视首播，新闻发布会选择在东直门“盖世华庭”楼盘一层。这片楼盘还处于销售中，剧中男一号邓包是该楼盘的代言人。
销售大厅被改装成会场，台上列坐主创人员，背景是海报宣传画：中间一男的，后面围着五个女人，可以满足男人妻妾成群的隐秘幻想。两个后侧也由鲜花和海报包围着，台前是花盘和记者的镁光灯，显得既温情又有人气。由于大厅的门是玻璃的，里外通透，路人见了热闹，哪有不瞧瞧的道理，纷纷进来，拥在记者和粉丝后面以及两侧，直溜溜地盯着演员。确实，现在是大冷天，大家都是包得严实的羽绒服，灰头土脸，冷不丁见了几个颜色鲜艳的低胸裙装演员，眼珠子都快要砸脚上去了。几个保安忙着把冒出来的眼珠子推回去，又冒出来，再推回去，全场要数保安最忙。室内虽然有暖气，但是大门不时被打开，冷气一阵阵扑进来，几个穿裙子的女孩不时哆嗦，还一脸微笑，似乎很享受风吹来的感觉。吃这碗饭叫苦连天虽然矫情，但的确也有不容易的地方。
先是地产老总的发言，讲的是楼盘和这部戏的关系，记者们可不吃这一套，因为这个完全是程序之外的，他们也不会写到新闻里去，所以基本上也不会去浪费菲林。之后是群访时间，原来剧组的宣传放了个炸弹到网上去：说是男一号邓包和女一号唐林在剧组假戏真做，恋上爱了，并贴出亲密照片为证据。而邓包原来和李沁是娱乐圈的金童玉女，两人高调示爱也有一两年了。因此，群访中记者们主要是冲着邓包的双飞绯闻去的。
千日对这个问题一点都不感兴趣。据他在圈内的了解，邓包是个非常滑头的奶油小生，巧言令色，喜欢耍小聪明。他跟李沁高调示爱，是因为当时他们两个都属于上升期，“金童玉女”的组合是个新闻点，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能奠定他头号小生的地位。这两年，他就是凭借爱情组合，成为观众心目中的“神仙眷侣”，屡屡成为焦点。但现在，他已经透支了这个组合的魅力，不会再增值了，所以这次和唐林，是玩儿真格的，倒不是他们宣传炮制的假新闻。如果唐林凭借这部戏能当红，邓包就会借闻再度成为焦点——对于偶像小生来说，后劲是个大问题，当别人对你的新鲜感消失之后，你用什么来吸引眼球？用什么保住第一当红小生的位置？这小子费心思折腾的就是这个问题。
而前几天李沁在另一个新闻发布会上，被记者问到跟邓包是不是分手了。李沁黑着脸，拒绝回答。据千日所知，她倒是个单纯的傻乎乎的姑娘，完全被邓包玩在股掌之间：爱情对于邓包来说是个走红策略，对她来说确实是一种真情。现在被人甩了，她还能说出什么呢？
当记者提问时，邓包胸有成竹地打起迷踪拳，只是说跟唐林是很好的朋友，跟李沁也是好朋友。他要留给观众一个悬念。这出戏播出后，唐林能不能红，决定了这个悬念能不能解开——边玩儿妞边上位还能在观众面前做爱情表率，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不能不服。
因此，现在记者无论写什么，都在帮他的忙。娱乐圈其实就是狗仔玩儿明星，明星利用狗仔的博弈。千日明白了底细，自然不想落入这小子的圈套。其实他很想搞一个专题，把底儿抄出来，但是这种感情的事，没什么证据，又怕惹上官司——报社法律部去年也处理了不少因稿件内容惹上的官司。
群访之后，演员们被安排到里面的四个会客室，由玻璃隔成的，彼此可以看见，但是听不见声音。人群被保安挡在外面，只有申请过专访的记者经公关人员的同意，才可以进来专访。
“小莫。”千日走进一间玻璃房子，走近穿着黄色褶裙的小莫。由于她是女三号，所以没什么记者打扰，记者们几乎都扑到男一、女一和导演那边去了。
“哇，好不容易来了个记者，却是熟人。”小莫笑道。她也感觉到当配角的无聊，难怪姑娘们磕破头皮也要当主角。
“今年我才知道你的真名叫莫小奇。”千日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与她隔玻璃茶几而坐，笑道，“哎哟，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他们就非要给我这套服装，”小莫对自己这身鲜黄的裙子苦笑道，“可能跟戏里的角色有关。我也不知道什么效果。”
“说得难听点，像一根香蕉，站起来的时候。好听点么，像颗柠檬，坐下来的感觉。”千日评价道，“不过总算有一点成功，怎么看都让你像个水果，养眼！”
“眼光还不错，设计师就是要让我们五个女孩儿像五种水果，看来效果是达到了。”
“瞧这妆化的，浓得我差点没认出来。”
“咳，我就让化妆师瞎摆弄呗，他要不把你变个样儿，就没有成就感。”
“好久没见你写诗啦。”千日道，“我觉得你好像失踪八百年了。”
小莫笑了起来。在这种地方谈起诗，那可真有点滑稽。小莫道：“还说呢，成天背那些台词，越来越弱智，哪儿还有诗的感觉。”
“难怪申博天说，像你们这种混娱乐圈的写诗，纯粹是玩票，肯定坚持不下去。”千日道。
“这倒是实话，完全是两种状态，像我这种工作，太闹了，心都是浮的。”
“邓包和唐林那事，是真的吧？”千日还是忍不住问道。
“看你，从我嘴里套别人的消息，不地道。”
“随便问问而已，一小白脸儿我才懒得理呢，娱乐圈将来有你苦头吃的，悠着点。”
“是呀，碰到你这么敬业的狗仔，要提防着点儿。你们的报纸，当时我们剧组里每期都传，看看谁被你们逮住了，看你有时候没辙了，专做捕风捉影的事。”
“你不知道，我们比你难混多了，前阵子我不是专门拍身体图片么，现在别人也都学会了，玩儿得比我狠，我又得想新招。”
“怎么样，你还挺好吧？”
“好是挺好，但也挺糟糕。”
“怎么啦？”
“我要结婚了。”
“哎哟，好事呀。”
“好事，那你怎么不结婚？”
“你这人，这事能说来就来吗，你觉得不好了干吗要结呀？”
“问题就在这里，我压根儿不想这么早结，但还非结婚不可。”
“也是，你会结婚，我也觉得挺意外的。”
千日看了看小莫，突然觉得她是从精神上了解自己的。
“那你说我该不该结呢？”千日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小莫道，“如果是我呢，一般我不会去迁就别人，特别是在这种事上。”
“如果我是女的，我觉得可以像你一样。因为我是男的，我又做不到。”千日沉吟道。
“咳，那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女人会不会认为，如果男人不答应结婚，就是想玩玩儿她？”
“我肯定不会这么想。”
“但是她会，而且，她是个病人。”
“我觉得你是个很矛盾的人——一点儿都不像我在诗歌中认识的你。”
千日心里一震，是呀，自己为什么要屈服于她的要求呢，为什么不能像诗歌中那样一意孤行呢？他觉得这一段时间，自己的思想完全被现实挟卷而去，失去自我了。回头该好好考虑一下：一个人是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的。
一个机灵的刚刚出道的女记者在门口探头探脑。千日拿着笔记本做记录状，继续和小莫聊天。女记者便识趣地到另外的房间去了。
“你把真正要采访的人赶跑了。”小莫笑着道。
“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吗？”千日继续问道。
“我认为应该是。”
“不需要迁就别人吗？”
“这得看情况——不管怎么迁就，我最终会走自己的路。”
“你的心比我硬多了。”千日感叹道。特别是他想起小莫那些悲凉的、自我的诗，觉得她的性格和诗歌是吻合的。
“有可能。看你优柔寡断的样子，我现在知道，你是个诗歌强悍内心软弱的男人，哈哈。”
“哈哈，内心软弱的男人，再恰当不过的评价。”
两人为进一步认识到自己而高兴。
“虽然你不写诗了，但在我内心中是个真正的诗人，你很容易就走进别人的内心了，登堂入室毫不费劲。”
“是呀，我从小就喜欢观察，观察那些隐蔽的事，大人们自以为藏得很好，我都一目了然。”小莫自我评价道。
“娱乐圈可不需要你这么敏感，会很受伤的，一些蝇营狗苟，根本不用你观察。”
“对，其实这里的事情都赤裸裸的，不需要技术含量，我早就感受到敏感的坏处——一些人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有什么意图了，带着先人为主的印象，反而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了——其实你知道，逢场作戏是最好的应付手段，我有太多的偏见，太多的预见，难以做到逢场作戏。”小莫开始诉苦。
“要么你就把自己变成婴儿一样懵懂，别人说句话，你要过三分钟才反应过来，以笨治笨；要么，别混了，就当个女诗人，多棒。”千日建议道。
“女诗人？可没这个职业，我可是要吃要喝要享受的。”
“当个二奶呗，比你强行混娱乐圈要舒服。我就认识个二奶，比你们活得要痛快得多。”
“你养的二奶？”
“嗨，我要是有钱，就把你们这些有资质的美女都养起来，搞个二奶俱乐部，除了写诗什么都不干，免得为混出头争得头破血流。”
“你还真怜香惜玉，那我可等着了。”
“等着吧，迟早的事——这下半辈子就为干这事了。理想呀理想，终于有理想了。”
就在千日做有钱梦的时候，真正的有钱人来了——陈默捧着一束精致的鲜花，也不知道公关人员怎么就让他进来的，他走到小莫面前，礼貌而不失风趣地弯腰献花道：“祝贺祝贺，你的头号大粉丝来祝贺了。”
小莫无声地笑着接过。千日叫道：“你捣什么乱呀，这正采访着呢。”
陈默双手合十道：“不好意思，你们继续采。”自己在小莫坐的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看来是驻扎下来了。
陈默递给千日一支烟，也递给小莫一支。千日接过，陈默给他点上，千日吸了一口后，就对小莫道：“你看，没经验了吧，这是公共场合，被人一拍上你抽烟的照片，演艺这条路你就歇菜了。”小莫吓了一跳，赶紧把接过的烟放到茶几底下——她是个烟枪，别人递烟给她，她完全无意识地接过来。
陈默赶紧把那支烟取回来，对千日夸道：“哎哟，混过的跟没混过的就是不一样，不简单不简单！这是小莫的处女作吧？一定要好好采访，演艺道路的第一步，就跟我当年的第一桶金一样，都相当不容易。”
小莫笑道：“他采访什么呀，纯粹是谈心来的。”
千日取笑道：“今儿是我们明星和狗仔队的事，你个生意人来凑什么热闹嘛？”
陈默道：“我是小莫的大粉丝呀，完了全跟我走，晚上吃大餐。对了小莫，把你们剧组的人也请来？”
“那费劲，他们都有安排吧。”小莫道，看来她也不是很爱跟剧组混一块。
“那行，小千，你这会儿要是采不完，回头我们边吃边采。”陈默道。
“唉，说，你除了会请客，能不能干点儿有创意的事？”千日对他嘴里的请客一词已经到厌烦了。
“你说嘛，你要什么活动我安排嘛，小莫在，天上人间我就不请你去了，你只提男女皆宜的。”陈默大度反击道。有小莫在，他变得无限宽容。
“天上人间，那是你们玩儿的地方，我哪有兴趣过？”千日回击道。
“你可别这么说，我可不去品位不高的地方。怎么说，我做的是文化产业，我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是不是？”他像是对千日表白，其实是对小莫表白。
“你们别掰那没意思的了，我都冷了。”小莫道。
房间里貌似暖和，其实温度不高，够她受的了。陈默赶紧把外衣脱下，披到小莫身上，像呵护一只雏鸟。千日知道今儿小莫肯定是被他搬走了，他的细心、大度、执著、容忍，这是神经质的人没法跟他比的。正好有其他记者进来，千日便告辞了。在陈默的饭局上当陪客，他会度日如年的。
出来以后，他突然觉得怎么这么便宜了这小子，他一来，自己就把小莫拱手相让。想到这里，自己又觉得好笑，小莫又不是自己的，怎么谈得上拱手相让呢。只不过自己对陈默追求小莫有点酸溜溜的而已。又想小莫心气孤绝，怎么也不会喜欢陈默这种大金牙，也许只是把陈默当成练习逢场作戏的道具而已。想到陈默最终只会白忙一场，他的心里又宽慰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