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里静悄悄的，根本没那群长舌男的影子，此刻的洗手间失去娱乐功能，是个纯粹的洗手间。千日先拉了泡小便，拉到最后觉得其实也可以来一泡大便，对于拉大便他总是不那么确定，觉得可以拉也可以不拉。现在他觉得如果一泡大便结束，也许老冯已经忙其他的去了。他静静地坐在蹲坑上，突然想起答应姚敏帮她联系出版的事。是呀，不管这个女人怎样，但她的生活确实很潦倒，还带着一个儿子，真他妈可怜。他想拉完大便后应该去申博天那里一趟，谈谈出版的事，比起跟老冯掰扯，实在是有意思得多。
洗手间里走进来一个人。天哪，一听他的咳嗽，就知道是该死的老冯。你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总之他逡巡了片刻，便推开千日边上的隔间，摸摸索索几下，很舒服地蹲下来。听那舒服劲儿，你很容易想到他手上还端着一杯茶，想在厕所里度过整个下午。他清了清嗓子，道：“小千呀，我想你是不是写一篇文章，给秦国强正名？”
千日正想站起来，系上裤子偷偷溜出去，一走了之，老冯的问话打乱了他的部署，怔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怎么，不吭声？我知道你在边上，我从外面就看到你的鞋了。”老冯胸有成竹道。
“哦，哦，也许可以，我问问老孟吧！”千日装出一副刚憋完屎没喘过气来的样子。
“总之我看了你的采访，很不舒服，跟吃了苍蝇似的，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偶像呀！”
千日觉得老冯有点过分了，真看不惯他真理在握的口气，忍不住问道：“冯总，你这辈子有过外遇吗？”
冯总是对他一贯的尊称，实际上他根本不是什么总，他现在的职务非常模糊。
“怎么可能，我们那一代人，都是受过传统教育的。”
“那么，有没有别的女孩子喜欢过你，你年轻时候应该挺帅的，至少比我强吧！”
“那可不假。”冯总终于发出爽朗的笑声，“我那时候是篮球队员，打中锋，不谦虚地说，喜欢我的女孩子可不少，就跟现在追星似的，那时候是运动员吃香。”
“有给你写情书的吧。”
“呵呵。”他自豪但又有一点不好意思，老人的害羞真是可爱极了，“你真是什么都懂，情书倒是一阵一阵都有，其中有一个姑娘，确实是漂亮，那时候流行留刘海，穿军装，只要她一到场，我们打得可起劲，那么多篮球队员，她就给我一人写过信儿……”
关于这个留刘海的姑娘，千日已经听过一遍了。她给老冯写过情书，老冯那时候已经结婚了，不敢接招，姑娘一怒之下嫁给老冯的战友，老冯可难受了，一辈子耿耿于怀却又津津乐道。千日趁他讲得起劲的时候，提了裤子悄悄溜了出去。你不逗他高兴，真是很难脱身的，千日觉得老头跟小孩一样难对付。
千日坐上300路公车，松了一口气。窗外掠过杨树和槐树，长得别提多滋润了，叶子墨绿墨绿的，风吹过沙沙响，在闲唠嗑呢，它们活得可比人有意思得多。千日今天到办公室倒没什么事，就是想上上网，同时也许能碰上什么好玩的事，结果什么好玩的事也没碰着，所以现在他带着无所事事的心情，看着窗外步履匆匆的行人。这些行人到底在忙什么呢，如果把每个人都抓起来问一问，也许能问到许多好玩的事。比如说，那个看起来像个有钱人的胖子，正一边打着手机一边东张西望，八成是找人来偷情的。千日喜欢比自己更无所事事、整天忙着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儿的人，他们身上有致命的诱惑。假如你一眼就看出，这个家伙就是去上班的，那该多乏味！
下了车，走了一站地，到了申博天的公司。这个出版公司小得真他姥姥的可爱，客厅里放一排电脑，是排版和编辑的，两间房间，小房间是财务，大房间是公司的老总申博天的办公室，只有那张厚重的老板桌，才显出公司的范儿。
申博天毕业于北方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院，这所名字很长的学院聚集了众多智力上有点残缺的奇异人才。比如你高考考不上了，或者你是个已经在社会上混了两年的中专毕业生还想让自己的文凭升个级别，诸如此类，此院均接纳，不拘一格招揽人才。无法考证申博天到底属于哪类考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看上了这所学院的名字。通常大家简称它北师院，或者北方继院，但凡是脑袋没有被驴踢过的学生，都不会称自己是继院毕业的。申博天自然是以前者的招牌去找工作，找到一家出版社，手续差不多搞定的时候，人事处才发现他不是想象中的名牌大学学生，这时候想辞掉他根本不容易，因为他已经跟主要领导混得很熟了。于是，出版社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把他招了进来。
申博天相信自己的能力总比虚幻的文凭要结实得多，也要让那些文凭歧视者有个教训。于是他像所有刚刚进入社会的小青年一样，雄心勃勃，曾经创下一个月策划二十本书的纪录。你可以推算，他在一年里为出版社策划了多少本书。遗憾的是，他的大部分选题在走了一遍审查流程之后，就被否定了。这种否定不是一下子否定，而是慢慢地，拖了相当长时间后否定，这样不容易打击编辑的积极性。换个说法，也就是，他到了年底，才发觉这一年部分时间是在做无用功。这不叫枪毙，叫慢性毒药。
申博天这才发觉不是出版社上当了，而是自己上当了。于是混在办公室的日子里，他成了个优秀的诗人。但是他不能容忍自己在这陈旧的办公室里，在报纸和茶叶中耗下去。他知道要耗下去很容易，但是陷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力气拔出来了。但是你有什么办法呢？社会机制又不是你编的电脑程序，想升级就升级；出版社又不是你家开的包子铺，想来就来想撤就撤。
有一天申博天仰天长叹的时候，天上突然掉下一颗鸟屎，正好砸在他的嘴里。他咕嘟一下吞了进去，那是一种比生活还要腥的腥味，他的肚子很快翻江倒海，把几天来残存的食物都吐了出来。吐毕，就在门口买了一张彩票，仅仅一张，中了二十万。他用了几万赔偿了出版社的违约金，其余的，就成为博天文化公司的第一笔资金。
现在，这个小公司的大老板正在他的老板桌前打电话，皱着眉头，额上青筋勃起，道：“……咳，你就当帮我的忙，别当她一回事。她一小女孩子，你大老远采访她，她肯定就当自己是个腕儿，她哪知道我在后面帮她求爷爷告奶奶的……不懂事，别跟她计较……嗯，明天发吧，图片搞大点，书还是不错的……嗯，回头到北京请你吃饭！”他说话一本正经，正在哀求一家报纸给他的作者做宣传。
他放下电话，松了口气，问道：“写诗了吗？”瞧他那表情，好像爹娘就是为写诗才把你生出来的。
“刚贴上去呀，你没看见？”千日道。
申博天马上登陆“诗中国”论坛，找到千日的帖子，瞪着眼珠子读了一遍：“前几首不错，最后一首弱了，有点矫情！”他喜欢点评别人的诗，好像这是他天生的职责。论坛上有人称他为诗歌警察。老实说，千日受益匪浅。
千日认识的这伙人，在工作上没有什么关系，都是因为写诗才聚在一起，诗是他们之间的纽带和共同话题。
一年前，千日还在胡州，接到申博天的电话。申博天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找到你了。”这句话让千日非常感动。申博天接着谈起千日的诗歌，道：“你的诗非常有天赋，来自身体的经验，自由的体验，这个很难得。但我发现，你现在处于一个十字路口，彷徨不定，有一种自发的创新，但是又想向传统的美学靠拢，以获得某种认可，这是个危险的信号，稍一妥协，一个天才就被杀死了。我着急死了，到处找你的联络方式，就是怕你一不留神，又混进那些个诗人堆里。”千日听罢，大吃一惊，自己在写作上确实在搏斗，一边是来自自身对新鲜美学的天然爱好，一边是来自马识途等的美学压力，尽管这种压力是潜意识的，但是消磨意志的力量不可小觑。马识途一直想改造千日，使他成为自己观念的延伸，千日一直在反抗，但是经申博天这么一提醒，才知道马识途的潜移默化已经起了作用，自己很有可能就要沦为被大众认可的中庸诗人了。
申博天最后一句话是：“来北京吧。”这句话让千日觉得北京是个大本营，在胡州，自己完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于是他像个思春的少女一样，心烦意乱了。后来他才知道，申博天对每个他欣赏的诗人都会说：“来北京吧。”
申博天扬了扬桌上的一张邀请函，得意道：“我过两天要去参加一个世纪诗会，本来呢，他们只想让我去露个脸，这不是把我当成混场面的吗？妈的，我跟主办人讲，你不让我发言我就不去，结果他给我安排了一场演讲。”
千日对他的表达欲望深有体会，只让他当听众相当于阉割他的舌头。
“准备讲什么？”千日深感兴趣。
“这是机密，不能透露。”申博天煞有介事道，“你最近把你诗歌精选一部分发给我，我要整理出一篇发言稿——总之，再也不能把发言权都让给老混混了。”
说完，申博天就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像他已经把这件事搞定了。
“对了，你要给崔崔写个书评，就今天晚上。”申博天突然道。他的思维属于跳跃性的，从这件事到那件事，中间不需要过渡。
“书都没见着呢，怎么写书评？”
“写书评还需要看书么？炒美女作家，就跟炒面条一样，闭着眼睛刷刷刷，就熟了。”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话，好像你的工资是他发的一样，道，“你可不能推辞，凡我认识的朋友，一人一篇，炒不出来算你们没本事。”
崔崔，千日倒见过一面，是个小美女作家，写了一部自传性小说，是申博天公司出版运作的第三本书。前两本都是跟风书，练手性质的，没什么动静，第三本书是想大力炒作的，做得有点狠。
“这个让付绝响写比较靠谱，夸美女他最拿手。”千日转移目标道。
“他当然要写。”申博天道，“今晚还要给他发妞呢！”
“靠，谁给他发？”
“还有谁，我呀！”申博天中气很足，十足慈善家的派头，道，“这傻×，不给他找个女朋友，整天心神不安。”
“你就不能想着给我发个吗？”千日吃醋了。
“你们报社妞那么多，还用我发？”
“你说发就发吗，谁知道那些妞喜欢不喜欢他。”
“那我就管不着了，送到他手里，他还吃不着，那能怪谁。”
说曹操，曹操到。付绝响喘着气，兴冲冲推门进来，期待的兴奋溢于言表，好像妞已经到手了。
“这么好的事也不通知我一下。”千日对付绝响道，“今晚给你观摩观摩。”
“观摩可以，不准抢妞！”付绝响一见是竞争对手，戒备心都有了。
“不能抢，要不然朋友就没得做了。”申博天也警告道。
“妈的，好像我学的是抢妞专业！我告诉你，今天我过来是有生意跟你谈的，有一本书，绝对畅销，看你们做不做。”千日为了证明自己光明磊落，又转移了话题。
申博天的公司成立至今，选题严重不足，求贤若渴。听了千日的介绍，马上道：“好书，发个二十万没问题。”
“不过这书还没写，只是有大量资料。”千日提醒道。
“她文字能力怎么样？”申博天问道。
“不太清楚，估计不灵，毕竟不是搞文字出身的。”千日判断道。
“可以找枪手。”申博天道，“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你想清楚了就跟她谈吧，我只不过拉下皮条而已。”
“无缘无故替一女的拉皮条，你们是不是有一腿？”申博天想象力丰富，并且想用直愣愣的想象力来取笑别人。
“你买份报纸看看吧，她可以当你妈了。”千日反驳道。
“那也没问题呀，你有恋母情节嘛。”他总是不肯说自己想象错了，还喜欢纵容自己瞎掰。
“你的口味才有那么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