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刊行的张爱玲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对女性性心理有露骨描写,这些性描写一改过去隐晦和暗示的风格,一变而为直接和大胆。芷琪的表姐的那番话即是一例:“你不知道男人在那时候多么可怕,力气大得像武疯子一样,两只臂膊抱得你死紧,像铁打的,眼睛都红了,就像不认识人。那东西不知有多么大,吓死人了!”听起来多少有点面露得色,既是对自己性史的炫耀,又显示出对未婚女子的优越感。也许,在那个时代,这种女性之间对性知识的口口相传,多少有普及的功用在。而小说中在恩娟和赵珏的一次散步中,还被人误以为是“磨镜党”。此“磨镜党”到了《小团圆》里,更是随处可见,俨然恋爱的第三态也。张爱玲对磨镜党之耿耿于心,里面有无玄机不得而知。
“磨镜党”就是女性同性恋,《上海鳞爪》里这样写道:男女相悦,名曰恋爱,恋爱发生皮肉关系,已至恋爱终点。还有男和男,女和女之间也有发生恋爱者。两男相处名谓****,两女相处名谓“磨镜子”。****之说甚是直露,磨镜子却显得文气灿然,饶有曲意。中国古镜,多用铜制,用时日久,即黯淡无光,于是必须重新打磨。被打磨的镜子须在母镜上尽力摩擦,方能重新变得光滑锃亮,光艳照人。女同性恋者之间以肉体相摩,概同磨镜相类,磨镜党由是起焉。《上海俗语图说》上说:“镜子应平坦光滑,才能照见人影,两面铜镜相磨,以光滑对平坦,中间绝无峰峦起伏,以磨镜代表女同性爱,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允为至当之论。
《小团圆》开始,九莉的妈妈在说到九莉与比比若隐若现的同性恋关系时,说:“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声音一低,薄薄的嘴唇稍微撮着点。在九莉记忆里,妈妈与三姑是时常被讥为同性恋的,而九莉和比比,则又情同手足。可以说,这是疑似老磨镜党对疑似新磨镜党的一次很内行的嘱咐。时代发展到今天,磨镜党这个说法鲜有提及,取而代之的是同志和玻璃之说,可谓与时俱进。
有意乎?无意乎?
张爱玲自传小说《小团圆》,与其说是在小说里坐实了大量的真实人物和场景,还不如说是在纪实里添加了小说的成份,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影影绰绰,玄机重重,让人读后大快朵颐。总之,诚如专家所说,《小团圆》是她的又一部集大成之作。对这部小说的解读,当可揭示出张爱玲生活和写作的诸多隐秘,从而为张爱玲研究打开新的窗口。这部小说,张爱玲引用了古今中外大量的书籍和诗文,其中光书籍,就有近三十种之多,可以说,这在张氏的小说写作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也许,这部小说的写作,她的初衷就是当作一部纪实作品写,所以也没有必要苦心孤诣的虚构,一切都是尽力忆来,尽情拿来,然后援笔叙来,发而为文。不过,读竟全书,发现还是有两处误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一处是《小团圆》第二节,叙到香港沦陷入日寇之手,九莉和比比就读的香港某学校人心惶惶,比比看到这样一幕:一位志愿到救护站扫地的小女生,见有日本兵走上前来,赶紧逃进屋内,跑上楼去站在窗口作势要跳,日本兵望女兴叹,只得作罢。张爱玲写到此,加了一句,称“竟是《撒克逊英雄略》里的故事。此处的《撒克逊英雄略》应为《撒克逊劫后英雄略》,此小说是英国著名作家司各特最著名的小说,1905年由林纾以文言文的方式译成中文,风行国内,张爱玲想必是看的这个版本,而经查,国内并无《撒克逊英雄略》的译法。至于后来这部小说的白话文译本叫《艾凡赫》,是目前的通行译法了。
一处是盛九莉和邵之雍在阳台上的那段吻戏。当时邵之雍到九莉家,因为九莉姑姑在客厅,之雍就动议九莉一起到阳台去,两人甫到,“他作势一把捉住她,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着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焰,热烘烘的贴上来。”然后开始了那两句著名的对话:“是真的吗”她说。“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可以想见,这是张爱玲对与胡兰成之恋的刻骨的记忆。在吻九莉之前,邵之雍照例有一句假模假样的铺垫“‘明明如月,何时可撷’在这里了!”,将九莉比作可以采撷的月亮,真是风流俊语,亦是邵之雍的本色语也。此话一出,九莉的爱魂早就守不住了,于是两人形如胶漆,美意温存。但既然张爱玲将此句诗打了引号,当是引用无疑,查它的源头,应是曹操的《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说的是雄才大略的曹操对贤者的渴望之情,张爱玲此句改掇为撷,意思大致相当,不知是刻意的改动还是误记。
张爱玲可谓是中西合璧之才,生前的多部小说是用英文写的,而她最眷恋的还是传统文化,一生都割舍不下。其旧学的功底当然也是非常了得,她的小说引用诗词多半是信手拈来,前些年梓行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名字就是从杜甫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诗句中化用而来的,一字之改,甚见匠心。但张爱玲自离开大陆后,查阅书籍当有很多不便处,一时误记误写,情有可原,当是小疵,不足道也。
《小团圆》张爱玲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4月版 写于世界读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