忝为编辑,对文字无端地敏感,有时仅因一个字,即可生发开来,不可遏止。此中妙谛,恰如《易经》上所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生生不息,心游万仞。文字之瓜蔓之美、斜逸之妙,于此可略窥一斑。纳兰公子所谓的“相看好处却无言”那般的异景,在我与文字之间,怕是迭次相顾,灵犀暗通了。
顷读一女作手之温婉小文,亦舒味十足,文思摇曳,又情思兼美,于是赶紧歇了茶,定了神,手起字落,签发上版而后快。待到再呷一口茶,略略浮想,独“闲闲”二字萦之于心,挥之不去。何也?原来她在文章中娓娓讲了两个故事,而后一个故事,闲闲二字凡三出焉:一位正在装修的屋主,急于将原木锯成薄板,但找电锯一时无着,心焦之际,一对打工夫妇适时出现,称可手锯完工。面对屋主的将信将疑,打工丈夫两番“闲闲”地说大可放心。后来不但如期完工,而且锯得恰到好处,边角废料都没多少。手锯之美,非电锯可比,屋主由是感慨不已。而这故事,也是一位得道的老作家“闲闲”道来的。
我不知道作者怎么如此青睐“闲闲”的,在我,却也是留心已久。《红楼梦》香菱学诗那一节,素来雅得紧,清香漾溢,可谓非品不能读也。话说香菱丫头因作诗心切,想避开众人,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您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由是,一个诗意弥漫的女子香菱的形象呼之欲出了,她痴迷于诗,竟将旁人一句打趣的话,也生生地较之以诗韵,为后世红迷留下一段博雅诗话。我想,香菱能在才女济济的大观园里立住阵脚,并位列副册之冠冕,香菱学诗这段怕是为她增色不少。按照脂砚斋的说法,香菱之为人,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也合该曹雪芹宕此闲笔,情倾香菱,让她在读者中赢得如此高的好感指数。
撇开香菱不言,先说闲字。闲虽一字,其义大矣。张潮《幽梦影》有言,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细细算来,苦恼人生里的些些快乐,莫不是“闲”赐予给我辈的,难怪制度学派凡勃伦为何写出了那本《有闲阶级论》那样有趣的名著,记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书店里买到了这本书,启我处在在皆是。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这种化境,怕是只有细虑慢思方可道出。前些年我开了个“闲读闲写”栏目,居然还得到不少作者青眼,并时有佳构入目。探其缘由,怕是与这个栏目比较不拘、比较宽泛有关,不拘,则可尽骋才思、尽展才情。可惜后来它难乎为继了。偶然想起石头记里蕉下客那句“高情不入时人眼”,恁是如何,也是悲欣交集。闲而叠为闲闲,其义却又进一步。闲闲,最早应该出自诗经,“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试想,在那十亩桑园之间,一位明眸皓齿的姑娘悠闲地采桑,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幅采桑图!其情其景,丝毫不让那位在江南的田田莲叶中采莲的女子。这里,“闲闲”有一种从容自得的况味在。而《庄子齐物论》里,也有“大知闲闲,小知间间”之语,这里的闲闲,却当作别解,有博大状,意谓大智广博,小智精细。早年上网,爱栖身天涯社区,那时它的在线人数还只有几千人,里面有一个著名的栏目,就叫“闲闲书话”,我敢说,那里当年聚集了极多的读书种子,他们各具风姿的文字,让我觉得,在读书这件事上,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按我的理解,“闲闲”还有“闲其所闲”的意思在,这种表面上的意思,与当年大陆最大的民间诗派非非主义相仿佛,“非非”,按其主将的话说,可理解为“不是,也不是不是”,自是有大玄机在焉。其实,世上有两种闲,一种闲,是闲极无聊的那种闲,游手好闲的那种闲,闲得淡出鸟来了的那种闲,此类闲,骨子里是空虚,是无趣,到头来无非是“向来幻境安在,回首总成闲”;另一种闲,却是安之若闲的那种闲,是“画眉闲了画芙蓉”的那种闲,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那种闲,此种闲,独运闲思,独秉闲情,独漾闲趣,自有一种为世所稀有的闲适和闲雅在。此种闲,多不易得,殊不知千载以前的东坡早有言在先: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世上,先得营营,后方可闲闲,如若一味地闲闲,怕也终是不合时宜吧。虽如此,人生在世,也无妨去闲闲地一笑,闲闲地一读,闲闲地一游,闲闲复营营,不亦君子乎?
(2009年元月3日于待读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