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不期而至的冬夜里,我坐在有点凌乱的案前,数着今年最后几个即将过去的日子,也许最适宜做的,就是泡一壶酽茶,让茶香四溢,然后如陶令一般,倚南窗以寄傲,顾书山之来径,神游一番,掩卷三叹,然后在无心有意之间,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语,只要这思不是一梦无思,只要这悟不是偏走岔悟,只要这语不是个人失语,则大抵可以“且拨雾霭观丘壑,漫卷风涛入笔端”了。
牐牐牐牎巴事”二字,是一年来阅读生活一个绝对绕不开的关键词,我想说,章立凡先生的《记忆:往事未付红尘》及其同类书彻底地打动了我,入眼入心处,总是眼湿、心痛。它告诉我,在飞鸿雪泥之外,还有一种不容抹去、不许遮蔽的记忆,正是这些有情有思的文字,把一段段啼血红尘的往事,一行行支离破碎的记忆,呈现在我们面前,阻止了遗忘大面积的蔓延:张季鸾为恪守“四不”原则,两次拒绝了蒋介石的经济援助;梁漱溟在电话中断然拒绝参加冯友兰的生日宴会,只因他在文革中“批孔”;黄万里那种壮志难酬、报国拳拳的“长河孤旅”,令人想起“书生报国无长物,惟有心中笔与刀”的无奈。这些记忆虽然离我们所在的时代渐行渐远,但它们所昭示出的历史意义,却又是亘古的、永在的。人世几回伤往事,往事长寄逝水间,但愿悲剧不再,时代前行的力量更理性,更人性。在这些对于往事的频繁阅读中,谢泳的《杂书过眼录》以他一贯的平和之笔,不枝不蔓,为我们勾勒出在在鲜活的历史细节和般般怵目的历史真相:从王瑶、沈从文的学术转向到张东荪、储安平早年的编书生涯等,无不让我们品出些许无奈,些许苦涩和感悟。
牐牐牐犜诨尘芍中,有些东西却收起了翅膀,飞离了这个世界,不带走一片月色,却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我说的是今年接踵而去的波兰诗人米沃什和法国思想大师德里达。说来真像是凑巧,今年8月初我刚从书肆置回西川翻译的三联版《米沃什词典》,正在读的那天晚上,就传来了他病逝的消息;而翻看《一种疯狂守护着思想:德里达访谈录》没几天,法国总统希拉克已经在北京电唁他的仙逝了,以至有一段时间,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打扰书本中的那些活着的大师了。被布罗茨基尊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沃什,他那有着巨大悲悯情怀的诗歌,使我想到人类的尊严,如无辜工人被枪杀,他用诗对波兰警察写道:“你们伤害了纯真的人,不要感到心安,因为一个诗人记得”。就凭这首诗,他就可以成为我诗歌万神殿中的神祗而长久的辉耀,因此,今年阅读《米沃什词典》,不但带有感恩的意味,也是对逝去诗人的心灵之旅。而说起心灵,稍后告别世界的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则更是一位心灵的高超舞者,高蹈在人类的理解力之上的舞者,是他,加速了“哲学的终结”和“文学的解放”,也正是三年前他在北大的一次关于宽恕的演讲,让我多了一份了解他思想的热望,惭愧的是,过去了多年,我还是只窥到他思想的冰山一角,他丰赡宏富的思想,看来只能“取一瓢饮”了。
牐牐牐犜谒枷胫外,也有值得一顾的叙事。今年先后付诸剞劂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作家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幽暗国度》《印度:受伤的文明》《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和诗人西川写的《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被我放在了一起阅读。虽然是都是游记,都能读出一种快意,但前者更多的是对家园的找寻和对文明冲突的描写,后者则以一个旁观者的眼睛来写所见所感,可以说双水分流,殊途同归。比如作为一名纯粹的诗人,西川发现,印度的汽车喇叭发出的声音不是响亮的“嘀嘀”,而是闷住的带鼻音的“呜呜”,这声音暗示你无法了解闷在内部的真正的印度。而这其实也是同奈保尔关于印度作为一个幽暗国度的说法相契合的。这是一个所谓小品散文盛行而又乏善可陈的时代,但读了韩少功先生翻译的葡萄牙作家佩索阿的随笔集《惶然录》的读者,却多半不会失望。佩索阿说“乡村就是我们不在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在那里,才存在着真正的黑夜,真正的树林”,他还说:“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我听到的是一片声音的交响”。
牐牐牐犑前。交响。说到这,我就想起了在今年屡起波澜的“三联事件”,最后正是因为良知的交响而有了一个欣慰的结局,从而昭示了中国文化薪尽火传,知识良知不可泯灭的宏大意义。为了这,我也当为所有的读书人浮一大白:毕竟,我们还会有好书读,下一本书正在等待我们翻开,就像一匹黑马在等待骑手。
(2004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