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睡在紫贝里,且不知是什么时辰,又是怎样回来的,不禁轻锤了锤头。
昨晚喝多了酒,太阳穴处仍有些隐痛,想着还要搜集玄珠,便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
出了紫贝,却见哥哥身边的丫头月半站在原地跺脚,面上一副火烧火燎的神情,一见悠鱼出来,立马迎上去道:“小姐,公子昨儿个自您走后,一直把自个儿闷在房里不吃不喝,可怎么办好。”
“怎么不早叫我!”悠鱼面色一沉,便将玄珠的事忘在了脑后,加紧脚步往玄阁走去。
“公子交代了,万万不可来见您。”月半一脸的委屈,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说道:“还是昨晚浩少将军回来,一见公子如此,便打发奴婢连夜出来寻您过去的。”
“浩鲲回来了?!”悠鱼一怔,脑中不禁回想出五百多年前那个拜了东海神君为师后,便一去不复返的少年。
算得他要学成了才会回来,最少都要几千年,怎么这般快——
走到门口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如月朗星稀时山谷拂过的风。
悠鱼推门的手不禁停驻在了半空,眉间微微一蹙,果真是浩鲲没有错。
“神君深明大义,这些年相处亦深知我心,这趟回来,自然是得他首肯的,公子不必挂怀。”站在床边的少年一袭黑衣,黑色的眼珠浅蓝的眼白,长长的黑发垂在身后,身姿颀长,面容坚毅。
一张俊逸的脸庞不似千夜麟的苍白病态,也不似锦宸与生俱来的高贵,而是已带有些沉稳的线条,五官完美如雕刻的神祗一般。
听见门外有动静,少年面色先是一怔,随即转过身来,单膝跪地道:“小姐,属下该死。”
逆着屋外刺目的光线,悠鱼缓缓走进,一张素白的小脸无甚出彩,只一双幽瞳沉静的看着对方,无意中流转着淡淡的蛊惑,如一汪深潭。
“浩鲲,听说你昨夜才到,先去休息吧,我要和哥哥单独呆一会儿。”悠鱼语气淡淡的,将少年脸上一转而逝的失落视而不见,径自走到床边坐下。
垂泻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此时的神色。
直到听见门扉轻轻合上的声音,悠鱼方端起矮几上一碗药汁,语气里有几分不悦的道:“哥哥还是不肯服药么。”
“我这病不能根治。”躺在床上的千夜麟脸上似已失尽了血色,哀哀的望了妹妹一眼,强撑着坐起身接过药碗一口喝下,接着说道:“浩鲲那里终究是瞒不久的,现在回来了,也算是他有心,你也不要多加责怪。”
“我知道,只是他能被东海神君看上,算得上天大的机缘,怎可轻易荒废。”悠鱼拿帕子替麟擦去嘴角残余的一丝药汁,口中依旧嘟哝道:“还有,不过是小时候的玩笑罢了,他怎么这样死板,现在还对我中规中矩!”
“当初浩鲲还在壳里时,是谁天天抱着不松手,到了他出世那一阵,又是谁天天嚷着玩山大王的游戏,要他跟在你身后当小弟。本来鲲这一种族就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又怎能不认定你。何况自爹爹做主将他封为将军,浩鲲更是名副其实的成为你的从属。这些琐事,你又何须多想。”千夜麟气息微弱的说了一通,依然面若死灰注视着头顶幔帐,不再看悠鱼一眼。
两人皆没有再提起昨日的争执,悠鱼在他身边静静站了一会儿,似在想清楚一些东西,面色晦暗不明。
过了半晌,悠鱼腿站得有些麻了,忍不住弯身用手捏了捏。
千夜麟见她这副模样,只得再强撑坐起,无奈长叹了口气,道:“我这病,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不能根治,虽拖累了些,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但是你的事,一旦被人察觉到一星半点,不说外面的种族虎视眈眈,单是能不能走出这归墟都说不准,若儿,你是我心尖尖上的人,但凡今后有个什么玩意,哥都无颜再活下去,更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娘亲。”
“哥——”悠鱼一听这话便受不了,一头扑进千夜麟的怀里。
对方细弱的身板承受不住重量,两人便一齐倒了下去,黑与蓝缠绕交织,氤氲得一片潮湿。
“是阿若错了,哥哥你不要生气,阿若错了,是阿若错了——!!”悠鱼哭倒在千夜麟身上,难得的极为失态,鼻涕眼泪一把,尽揩在对方素色的睡袍上。
千夜麟微微一笑,一边抚摸着她的头,一边轻声说道:“都多少岁了,还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也不怕待会浩鲲见了,笑话你长不大。”
“浩鲲才不敢笑话我呢,他要是敢笑我,我就扒光他下巴上那两条须!”
“坏丫头——”
兄妹两说了一阵话,悠鱼见哥哥已闭上双眼,显是需要静养了,便轻手轻脚的步出房间。
眼前人影一晃,悠鱼不由得苦笑,这家伙性子还是一点也没有变,看了眼头顶上折射而下的光线,也不再管他,自顾自往百芳园走去。
今日没有来得及采集玄珠,却是每月一次必须上交珍珠的日子,悠鱼只得将往日多出来预备应急的珍珠全部用上,再加上今日所制的混在一起,好顺利交上差事。
凝水,取光,皆是制作这种上品珍珠的一般步骤,悠鱼熟络的做完这一切,已用去大半日的时光,再用上好的白玉盘盛好,端着去珍物司。
只知那道人影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后,不曾出声打扰,用余光瞟去,却见他面色惨白如纸,若不是之前看他还和以前一般英气十足,真要以为他是过了哥哥的病气去。
不过说起来,鲲这一族类身形实在是庞大,记得浩鲲刚出生时已和当时年芳三百的自己一般高,现出原身更是和身为神龙的哥哥一般大小,可实在吓坏了众人。
只归墟这一带鲲见得极少,有心想替他寻回家人也不可能。
更何况当时的悠鱼不很懂事,成天抱着这只鲲,说蛋是她捡到并孵化的,自然是归她,差一点要让好好一只鲲学人来叫娘亲,这要是一步踏错,可不是耽误了他一辈子么。
这次见到,已是比上回更高出两个头,只不知真身又夸张到如何了。
回到房里,悠鱼已是有些疲累,正给自己倒杯水,另已有双白净且指节修长的手接过她手中的茶壶,倒了大半杯递给悠鱼。
见她狼饮灌下,又是‘砰’的一声响,只见少年单腿跪了下去,沉声道:“属下真是该死,竟是最近一次随师父出外游历,才听得龙宫中遭此变故,小姐——”
悠鱼轻轻摆了摆,见对方立马停住了言语,自己也是半响说不出话。
对自己言听计从,是浩鲲从小落下的毛病,动不动就下跪自称属下,则是打爹爹收了他做少将军,亲掌悠鱼两兄妹的安危之后。
虽说龙宫里的护卫皆是这般作为,但由浩鲲做来,却硬是奇怪了些。
说起来,悠鱼是自知愧对他良多的。
先是在取名字方面没有尽心,浩鲲浩鲲,就是好大一条鲲,再者是在教养方面,她小时不止调皮,且实在有些无法无天,把浩鲲呼来唤去,陪着做下不少混账事,却一齐都让他来背黑锅。
后来随着慢慢长大懂事了不少,本想放他自由去寻找自己的家人罢,他却是闹了一场别扭,不仅不走,还在房里憋了三天三夜死活都不肯开门,最后是爹爹钦点了他做少将,才将此事完满的带过了。
忆起往昔,虽感叹他弃师而来的荒唐,也不忍再说他半分,何况就算她欲胡乱发脾气,也再不是以往那泼皮猴似的性子了。
“你起来吧。”悠鱼坐在桌面,因见他跪着都和自己一般高,遂也站起来,却仍只打到站直后的浩鲲胸口处,不禁咬了下唇,复又坐了下去。
“既然回来了,便安心住下吧,你的官职乃是爹爹钦赐,因此无论我此刻处境如何,也没有人能够随便赶你走。”
本来还想提点他两句,往后在归墟若想过得舒坦一些,还是跟自己保持些距离为好,想想还是作罢,哪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也别凭白惹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