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十五年的聚会选在了上海。我提前去的，顺道去了朱家角。下面的故事是我这次聚会后听来的最美的段子。它的主角只是一群性情女人中的一个。其实，很多男人都有精神的洁癖，爱他的女人们请不要毁坏了他的仰望。
它的背景是朱家角，这也是我记录它的目的，因为那的确是个美好的地方。
江南朱家角之行，是我旅行中回忆最美的一次。头天买票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雷阵雨，那场春雨打湿了我漂亮的绣花鞋。
朱家角名气不大，离上海仅半小时车程，是最方便到达的一个江南小镇，反倒被人忽略了。到朱家角已是午后，小镇是安宁的。走过放生桥，去寻找朋友推荐的62号客栈，一家私人会馆。水边的两层小木楼，乌漆门板，木格窗上挂满了植物和攀藤，在斜阳里，晃动着光影，像一幅流动的画儿。去楼上参观，满心欢喜。楼上两扇大窗，正对小河，乌篷船慢慢划过，窗边放着茶具，浓荫的树叶几乎伸到了窗里。小桥、流水、植物、木窗，绿窗、春、寂静，大概就是这么样的意境吧。我不停地问房东：今天，这小楼就属于我一个人吗？真是太美妙了。
朱家角是特别的，在这里生活着一群有意思的外来人。朱家角的“生活家们”。这也是我这次寻访朱家角的一大原因。
一个中年男人，他说自己的职业就是生活，租了一个大院子，租金一月两百元，种菜种花种瓜，还养了一只羊，十足的田园生活。晚上一帮人去他的小院吃饭，露天餐会，新摘的春笋，加入咸肉和鲜肉，做成了江浙名菜腌笃鲜，味道鲜美绝伦；炒茄子，还有洋葱炒蛋。食物因为新鲜而原汁原味，让人回味。天暗下来了，院子里的清风吹过来，他就那样眯着眼睛很惬意地喝着黄酒，享受着无边江南月色。我对“生活家”说，很多人梦想赚了钱或是退了休以后过这样的生活，而你每天都在过这样的生活。的确是这样的，很多人敢想，但只有他在实践，真正的生活其实花不了太多的钱，但很多人一辈子就是不明白，他们只是攒走了美好的时光。忘了说一句，他是学哲学的，只是因为喜欢朱家角，就租房生活下来了，看书喝茶饮酒种菜，生活才是他真正的职业。
还有一位广院毕业的女孩，才二十六岁，几乎成了朱家角的一张名片：拥有朱家角最有名的游民咖啡馆，一家只有一间房的，躺在床上可以看风景晒太阳的客栈（窝1），一家手工布店，一家开在百年老房子里，有古老雕花门楼的游民旅馆（窝2），还是艺术策划人，组织一些民间音乐演出……见到她，更神了，她还很漂亮，外表很文艺，很安静，姿态轻盈，像一个人在秋天的森林里散步的感觉……
很喜欢那样的咖啡馆，河边的民居，小桥流水，对面阳台自由的花儿，满眼绿色，埃及红的落地窗，长青藤从顶上悠闲垂下，舒适的坐椅，手工棉格布椅垫，阳光温暖，风中有花香。清晨去的那里，阳光刚刚好，点上一杯西贡咖啡，音乐也极好，她自己刻的碟，在音乐里呼吸，这是一家好咖啡馆的全部含义。
一间房的客栈也在漕河街上，有大大古旧的暗红木窗，对着小河，船在缓缓地走，满目流动的风景；躺在床上，阳光慵懒地照在身上，岁月静好。它是一只真正的窝，只接待真心喜欢它的人。日子本该是寂静美好的，不要打扰……
还去她的手工布店买了手工布包，很喜欢，好的东西是会说话的，是有灵性的。背在身上有慵懒自由的感觉。她说，一件衣服，一个作品，一段音乐，表面波澜不惊，但内里的骄傲让它与众不同。人和物，不都如此吗？
她的第四家店是西井街的UMA青年旅馆。那所房子，比课植园的年岁还老。几个特色房间，让你第一眼就难忘：床边落地玻璃小门对着后面废弃花园，拉灭灯，看月光淡淡地爬上了树梢，听风吹植物寂静的声音；或房间里面有大大的摇椅；还有卫生间顶棚做成半透明的，洗澡时可以看星星。坐在小院里，风吹竹林，阳光的阴影印在斑驳的墙壁上，或者走廊日影下，听一场江南的春雨，看落花被风吹远……
我记得她说的一句话：我们要美，哪怕发怒。是的，是这样。
朱家角的人和风景都让我意外。去过那么多的江南小镇，朱家角的氛围是特别的，我很喜欢。晚上，在一家大大的会馆庭院里，我听了小娟民谣《山谷里的居民》演唱会。江南庭院的春夜，红灯笼亮起来，四月清风吹过，木吉他伴奏，小娟干净的嗓音在夜色中寂静地传递，在吟唱版《天空之城》中拉开了序幕，《红雪莲》、《爱的路上千万里》……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小娟流泪了，底下的观众也流泪了，一切都是美的，四月清洁的香气和微风。
清晨，朱家角是安静的，慢慢走过无人的青石板路，看炊烟升起，在小小洁净的面铺里吃下一碗撒满葱花的馄饨，或去老茶楼里要上一杯一元的菊花茶，这是朱家角的老人喝早茶的地方。在那里，岁月沉淀了，有光阴的痕迹，小镇里的生活真是“山静似太古，日常如小年”。没什么好急的，一生一世就这么过去了。
喜欢各式各样的小店，买上几段花纹朴拙的土布，几双手编草拖鞋，还有漂亮的小香炉，无用却是让人心生欢喜的东西。记得在一家小小的手工饰品店里跟店主聊天，她编着各种手链、挂件，有灵感时就做上几个，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她说，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主人。
记得不知谁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有意思，那么这个地方就有意思了。是这样的，我们要做个有意思的人，才不枉过此一生。朱家角是有回忆的地方。优美，镇定，不动声色。
2008年12月朱家角
上篇
青芜和余林是大学时代的恋人。那个年代，单纯得像悠蓝透明的天空，可以没有一点痕迹。他们在江南，那个校园附近有青苔小巷的地方，那条长长的小巷穿越了所有的岁月。
小巷有很多小吃，夜幕降临时，她和余林从学校出来，沿着小巷散步，吃各种小吃。黄昏的风吹落的叶子在风中打转，一碗滚热的糯米汤圆，余林总是先推到她面前：你先吃。她和余林相对而笑，他们是两个幸福的人。1元钱的幸福就是满满的。小巷里有唯一的一家咖啡厅，他们从不光顾，因他为太贵，可是青芜很喜欢，那里的坐椅都是她喜欢的纯木制，还有纯棉的桌布。不过她对余林说：我还是喜欢小汤圆，暖心暖胃啊。
青芜十八岁生日那天，余林说：“青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他拉着她的手来到青苔小巷，没有在汤圆和米粉摊前停留，却径直走到了咖啡厅门口，青芜却没有进去，她不是个虚荣的女孩：“今天我不想喝咖啡，倒是想吃米豆腐，好久没吃了。请我吃，好吗？”青芜说得像真的一样，余林并没有怀疑，他是那么地想满足她。于是，生日那天的晚餐，他们就是在一家豆腐摊前，就着一瓶啤酒。黄昏的风自由地吹过，夕阳的余晖在青石板地上泛着淡淡的光泽，古老的泡桐开出紫色的花朵，一朵一朵，在空中落下，幽暗的清香久久不散；闲散的小鸟停留在旁边的空地上。那个生日，青芜永远不会忘记。
青苔小巷是他们的爱情见证，一家家的小店，他们都不会忘记，小书店也是他们经常光顾的，是他们夏日黄昏最爱流连的地方。吃完小汤圆，散步到书屋，十几平米的地方，风扇页片静静地划过，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们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在小书屋里度过了一个个黄昏。
很多个夜晚，余林揽着她慢慢走过青苔小巷，春天的玉兰、夏日的栀子、秋天的桂花、冬天的百合，那条弥漫浸润着花香和爱情的小巷，成了爱情的背景。青苔小巷记录了他们四年的青春岁月。和余林的爱情最终没有结局，他们都离开了这个江南的城市。散落在人生的不同角落，开始着自己的悲喜人生。
下篇
十年后，毕业十年的同学会，一个隆重的时刻。他们从不同的地方重回了这个江南城市。在一些熟悉的面孔中穿梭时，青芜发现余林没按时赶来，她有些莫明的情绪。她不是喜欢热闹的人，简单地应付之后，独自来到了大学附近那条记录岁月痕迹的青苔小巷。小巷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店面都重新装修过了，显得隆重，却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和安详。
慢慢地走着，她有些惆怅。她没想到会在十年后的这一时刻遇到余林。他在过去的书屋前站立，只是书屋已变成了一个精致的食店。他的变化不大，依然清瘦。青芜有些慌乱，毕竟，以前他们有那么深的感情，十年未见，她还是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余林。
余林微笑着看她，久久没有说话，就在那条小巷，时光静静地划过，也没发出声音。
后来，余林说这次一位朋友在出差之前把车钥匙和朱家角买的一间屋的钥匙都给了他，说让他有个好的短暂停留之地。余林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朱家角看看，她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十年啊，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讲。
上了余林的车，他们都是远离人群的人，有着若干年前相同的习性。说实话，青芜的心一直跳得厉害，在遇到余林的那一刻，几乎要热泪盈眶，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小小欢喜，隐约荒芜。余林平静地开车，不时扭头看看她，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青芜知道，彼此心中都该是翻江倒海般的，隐藏于心的，是一段不可抹去的美丽岁月。
半小时后就到了朱家角，那个最有情调的江南小镇，一条长长的小河环抱小镇。杨柳岸晓风残月。青芜想，今天发生什么都在意料之中。她的情绪很复杂，期待、担忧、自责、怀念、回忆，一切的一切。端着茶杯的手有些轻微地抖动。
余林朋友在朱家角买的是一栋临水老木楼，有小院子和雕花窗，傍晚的灯笼映在水里，像是回到了旧时梦里，这样的地方对于她和余林的重逢，简直是完美无缺。余林的朋友很热爱音乐，有一间视听室，满柜子的书，余林打开音乐，然后他们泡了一杯清茶开始聊天，谈爱尔兰音乐，谈看过的影碟，谈书谈到了十多年前的张爱玲，青芜发现他们有那么多的共同之处，一杯接一杯茶地喝，现在很多人见面就谈房子谈赚钱谈待遇谈人际关系，而她和余林却可以谈一些题外的话。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庆幸的事。
那天晚上，他们看了一张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碟片，那部简单却色彩浓烈的影片，章子怡穿着火红的袄子在秋天的金黄中奔跑，洁白的牙齿灿烂的笑容，在爱情中如樱花带雨。那一刻，青芜潸然泪下。有些感情其实是很直观简洁的，它可以回忆但不可变质。夜深了，她在视听室看第三张碟时静静睡去。早上醒来时，已是阳光灿烂，明媚轻柔的光线穿过雕花窗散落满心满眼，她看到了桌上留的一张条，上面压着一杯清新的柠檬水：青芜，本想叫醒你，但看你睡得太好了，能和你聊这么久，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昨晚我在河边坐了好一会儿，想了很多的事，我提前走了。如果愿意，你可以小住几日，我朋友是性情中人，爱好书碟音乐，我想这也是你的最爱。祝福你，青芜，让我记住了那些美好的时光。谢谢你，也把最好的祝福给你。
青芜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什么也没发生。很多时候，人们都以为男人喜欢的只是跳跃和征服，甚至不惜掀翻跳竿，其实，很多男人都有精神的洁癖，倒是有些爱他的女人们毁坏了他的仰望。
青芜在朱家角呆了四天，那四天，她在余林朋友的视听室里安静地看碟看书听音乐，去河边看红灯笼映在水中的影子，无比的平静。余林没有让她失望，她也没有让他失望，这样全身而退才能天长地久，留下一些仰望是最好的结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