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酒瓶倒酒,手很稳,没有颤抖,酒色极漂亮,是通透的红,缓流而下,在酒杯里微荡起艳丽的波光。
“媛媛会跟他一起去。”
我放下酒瓶,拿起酒杯,慢慢转着,垂下眼微笑:“那很好啊,两地分居对夫妻总归不太好。”
“曼曼,”苏欣的语气很郑重,我不得不抬头看她,她的表情一如语气的郑重,“如果,你对萧扬还有感情,就去把他留下来。”
这话听完,我差点拿不住手里的酒杯,以为耳朵出了错,抬眼看苏欣,她就端着那一副表情表明不是开玩笑,我才骇笑:“苏欣,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
早几个月还因为怀疑我跟萧扬牵扯不清会危害她宝贝妹妹的婚姻差点就翻脸做不成朋友,现在又鼓动我去做第三者插足破坏两夫妻的感情,做姐姐的前后立场太不对调,怎么想,我都觉得是诱敌深入的虚晃一招——这么多年的朋友,又何必对我试探防备到这地步?
苏欣却苦笑着摇头:“曼曼,我从来都没不相信你,真的。”她举起杯,猛灌一口,“我真不想看你们三个再这样下去,媛媛,也该死心了……都把萧扬逼出国了,她还要跟过去……萧扬那小子,再混账,也吃够苦了。”她冲我轻轻叹息,“还有你,要是真能定下心来结婚,也不会坐在这儿和我喝酒,你们这一出悲情烂剧,还真要演到头,搭上这一辈子?”
我被苏欣洞悉心疼的目光看得啼笑皆非,敢情这辈子我的喜怒哀乐就一定要跟萧扬联系在一起,就不能为了别的男人?但多年的朋友,不是防备不是试探,真心希望我过得开心,连会伤害到宝贝妹妹都不计较,我还真是被感动了,只能拍拍她的手臂,笑:“你别乱想,我不是因为萧扬才这样,我和他,是真的不可能了。”
最初爱上的那个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过去那么多年,隔了太多人太多事,早就渐行渐远,走上不同的路,不能回头,也注定不能在前方遇上。凌晨的那场告别,现在想起心里还是会痛,但时间这么强大,总会冲淡的,而且,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才是我坐在这儿喝闷酒的真正原因。一想到他,我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努力振奋:“来,不说这个,我们干一杯。”
碰了杯,苏欣还是默默,我明白她的心思,安慰她:“你也别担心媛媛,感情这种事,苦还是乐,只有自己知道,别人看到的都不算……或许,到了国外,两个人相依为命,会看清自己的心……媛媛她,是不能逼得萧扬出国的。”
那个总跟在萧扬身后甜甜叫他“萧扬哥”的漂亮小女孩,第一次见她她还穿着高中校服,看着萧扬眼里满满的爱慕从不掩饰,看到我和萧扬在一起的时候,会黯然伤心却努力微笑祝福,在我和萧扬闹分手时跑来质问我:“你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放开他让他那么伤心?”会在和萧扬订婚后含着眼泪对我解释这是在做戏,会在知道我在相亲后对我恶狠狠地说:“你不要他我要,可你别后悔。”——这样好的一个女孩,爱得这样勇敢这样无怨这样深切,老天怎么舍得让她不幸福?——萧扬的远走,难道只是逃避?可逃避的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心?
苏欣听了我的话,慢慢抬起头,眼睛亮了:“可能吗?”
我微笑不语,心里微微发酸,到底是爱过的人,要开口承认他有别的幸福,还真是有点困难。
苏欣抓起酒瓶就倒酒:“得,今天你生日,我怎么老扯那两人的事,我该罚,罚一杯。”她喝过就带开话,“来,我还没祝你生日快乐呢,再罚一杯。”
“来,祝你生日快乐,敬你,我干完,你随意。”
我看着她连喝三杯,知道她是心里过意不去,也不拦,反正这姐姐的酒量是不见底的。从没见她真醉过,喝得爽快,脸上也只是淡淡的嫣红,衬得气色更好,眼波一转,笑得我都心神荡漾:“我也不问你今晚为了谁,不过,把手机关了让人找不到你,不太好吧?”
她眼里的不赞同,让我的面上就挂不住,讪讪地:“没人找我。”
“有什么事就说清楚,闹脾气也该让他知道,自己躲着喝闷酒也只有我看到,他不会心疼。”苏欣好笑地摇头,“你别每次都这样,临了就只会躲,什么都不说,再好的性子都扛不住你这样磨啊。”
我听得不爽:“我没躲,只是不想现在看到他,省得生气。”
“好好好,你没躲,我说错话,我罚一杯。”
苏欣哄小孩的口气,让我有点恼,这人聪明眼利可怎么就不会藏着,我愤愤地灌下一杯,赌气地又倒,才发觉酒瓶空了,重重地把酒瓶放下,苏欣就抢着开口:“不能再喝了,要喝你到我店里喝。”
我看她一眼,好笑:“干吗?这两瓶酒钱还想赚我的?”
“谁稀罕啊?”她切一声,“我是怕你喝高了又乱找人,店里有乔琪,要是不小心出事了,他还能负责。”
我以为她是暗指上次闹出的事,故作疑惑:“他能负责什么?”
“你说他能负责什么?”苏欣狡黠一笑,“酒后出事,男人能负责什么?”
我嘴里要还含着酒,一定得喷出去,可是没法这么戏剧化地表达我的诧异,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欣,她还若无其事地问:“怎么,嫌乔琪不够格?”
我哭笑不得:“姐姐,你别开我玩笑。”
这人,明白装糊涂就算了,还有意无意地老把我和乔琪凑一对,酒喝多点,还明着拉郎配,说话也没顾忌,要给乔琪听了,心还不伤透?
“我可没开玩笑。”她还笑得意味深长的,“是你一直以为我在开玩笑,你这人,不是看不见,只是认定的事就以为是对的,眼睛都照着想看到的去看……”
她没有说下去,被敲门声打断。
“进来吧。”
苏欣扬起声音。
有人轻轻推开包厢门,走进来,不就是我们才刚说到的人。
他穿着黑色的制服,还是在店里上班的装扮,有几个月没见,比印象里好像瘦了点,也没了印象里的齐整,外套没扣紧,领带松了,头发微乱,但美男总是美男,顶多是从优雅路线到颓废路线,可他一进门就冲苏欣问:“曼曼怎么了?”
听他这样问,我愣了愣,顺嘴就接上:“我没怎么啊。”
“是啊,人不就好好地坐在这儿吗?”
苏欣也笑着附和,可表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眼里分明闪烁着看到好戏的光芒。我这才转过弯来:这人,才真是没心没肺,仗着乔琪对她一颗真心,老这样耍着人玩,又拿我当幌子蒙人吧?难怪喝到一半就拿着手机说去洗手间,这不是第一回了吧?让乔琪甩下正事急匆匆赶过来,好像人家劳心劳力经营的生意不是她自家的一样?
泥人都有土性子,乔琪这个本城赫赫有名的夜店掌柜,要镇住场面,怎可能没脾气,可对苏欣就是例外,被她这样耍,从来只是隐忍地看她一眼,别过头去,自己生闷气。而闷气总是在一分钟之后自动消散或转嫁给别人,这也是我叫他“老好人乔琪”的原因。我还真没见过,有哪个有血性的男人能这样纵着一个女人——虽然这女人是他的老板——可他对我这个交情更深厚的老朋友,都会莫名其妙时不时地阴阳怪气,所以,这背后藏着的秘密,简直就呼之欲出。
这一次,他照旧很没脾气地忍了,脸却绷紧,盯着我:“你喝酒了?”
知道他是在转移怒气,我很配合地认错:“喝了点,不过没喝多,真的。”
可有人就偏来煽风点火:“是啊,没喝多少,这一件四瓶,起码有三瓶半都是你干掉的,这还不算多,酒量见长啊。”眼看着乔琪的脸色更加阴郁,还继续火上浇油,“一桌好菜都看不上眼,尽顾着喝,心里不痛快也不用这样糟践自己。”
我瞪那作乱的祸水一眼:“谁心里不痛快?少乱说。”
这么些年交情,我就当乔琪跟自家大哥一样,平时没少在他面前作怪,可他真摆起大哥架子,我还有点憷,连忙补救:“你别听她乱说。”
乔琪不说话,看我一眼,就转向苏欣,两人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地无声交流,我低下头,识趣地努力隐形。
“行了,你在这儿,曼曼就交给你负责了。”苏欣先开口,我抬起头,她冲我眨着眼笑,“我先走了,要继续喝就让乔琪带你去店里喝,想回家,就让他送你,要玩别的他都陪你,我有家有口就不奉陪了。”
我还想着这人说一句话都要暗带着罗敷有夫,把对她死心塌地却独身的使君推给别人不算,还往人心上来一刀,真是越来越心狠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呢。担忧看乔琪一眼,果然他的脸色又阴沉几分,再看那狠心人,只来得及看到她姗姗然离开的背影。
乔琪回头看我,语气硬邦邦的:“不高兴也别喝那么多酒,人喝伤了怎么办,能站起来吗?”
说着手就伸过来,我不由得好笑:“真没喝多少,别听苏欣乱说,真没喝醉。”可看他那表情,还真不敢推开他的手,只好就着他的手站起身。
“呵。”有人去而复返,探进一张笑吟吟的脸,“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我没打断什么吧?”那表情可没一点抱歉,“我是想起还没给你礼物呢,喏,别说我我没良心啊。”
一阵风卷进来又卷出去,我的手里就塞进一个小小的礼盒,还有一句话扔过来:“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
把我整得都没脾气了,对脸色都发黑的乔琪挤出个微笑:“苏欣就爱开玩笑,呵呵。”这笑声太假,自己都觉得尴尬,“我们也走吧。”
虽然不想回家,但是总不能真落实了苏欣的期望,让乔琪陪着我继续疯,就算我想,乔琪还有正经生意要顾呢,而且他也不可能纵着我疯,所以,我只有回家一条路可走。
一路上,乔琪都保持沉默,虽然惹他的罪魁不是我,为着不做被殃及的池鱼,我也紧紧闭着嘴,连呼吸都放轻声音。
一时间,车里静得只听到空调口吹出暖风的咝咝声,我靠在宽大的车椅上,酒劲慢慢上来,精神一松,眼皮就耷拉下来。迷糊中仿佛听到一声叹息,靠着的椅背缓缓放到舒适的角度,知道是乔琪,可扛不住困意,不想睁开眼,咕哝地说一句谢谢,动动身找个舒服的姿势,人就睡过去。
再睁开眼,车已经停了,我坐起身,一时间分不清人在何处,就听到乔琪的声音:“你醒了?”
被他的声音惊了一跳,人就清醒大半,看一眼车窗外,路灯都是熟悉的,判断出车停在我家楼下,睡着前的记忆就回笼,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不叫醒我?”
车里没开灯,路灯光把乔琪剪成沉默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到他回答,只隐约感觉到他在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忽然有些紧张,该不是苏欣那狠心的女人把人给刺激得傻了吧,我清清喉咙咳一声:“没什么事,我先上去了。”
“等等,”刚要开车门,他就开口,递过来一样东西,借着路灯光,模糊看到是个小小的礼盒,“生日快乐。”
“谢谢。”
接过来握到手心里,摸到盒底那个小小的标志,呵,连送的礼物都和苏欣是同个牌子呢,这是默契升级还是跟随的惯性?
我微笑,心里却为着他的痴难过,声音就软下来:“不早了,今天‘Beauty’不是开Party吗,你要回去坐镇吧?你去忙吧,我先上去了,改天再请你吃饭。”
刚打开车门,就被人猛地扳着肩带着转身,眼就对上他的脸,离得太近,他眼底的痛楚我看得清清楚楚,人连挣扎都忘了,震惊得声音都不稳:“乔琪?!”
距离太暧昧,他的呼吸温热,轻轻喷在我的脸侧,我才记得要退后,却被他紧紧扣住肩,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他慢慢地迫近。这样的乔琪是我从没见过的,带着侵略性的危险,让我害怕:“乔琪,你干什么?”
这话让他停住动作,愣了愣,才低低地笑一声:“是啊,我在干什么?”
那自嘲的口气,让我听得心惊,却不敢搭腔,也不敢动。
就这样僵着,我几乎是咬着牙,在心里恨恨地骂,该死的苏欣,有事没事就往人心上扎刀子,大好的青年,终于给她整得要精神错乱了吧?
幸好,大好青年终于没错乱到底,忽然清醒过来,猛地松开手就转过身:“对不起,我……”
“没事,没事,”我赶紧打断他,“我先走了,再见。”
这次开了车门,终于能顺利下车,抓着手袋,还心有余悸,不敢回头,快步向前走,才没走几步,就听到一个声音,让我的心跳几乎停拍:“曼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