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王以前是当兵的,说话办事一是一二是二,从不食言。他是办公室的修理工,负责修理个锅炉、下水道、电线啥的,平日里看的报纸他也攒下来,专门卖给张宝林。张宝林的收购价总比别人高一毛钱。等张宝林进了环保局,大老王正在传达室侯他。报纸堆得有一人高。大老王说雨下得不小,我还有些废铜烂铁,你一并先收了吧。遂带张宝林入了仓库,装了满满一麻袋,帮他扛三轮车上,说,张大傻啊张大傻,这些破烂就送了你吧,不算卖的。张宝林低头哈腰地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就说,大老王啊,我请你去喝酒吧。大老王看了看天,说,下雨天最痛快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床上操X,一件是酒桌上喝酒,好吧,我们喝酒去。
两个人就找了个偏僻的小吃部。晨起只是些稀粥油条,掂大勺的师傅根本没开灶,只有个满脸雀斑的小丫头在厨房前前后后忙活,大老王就点了盘韭菜炒鸡蛋,两个咸鸭蛋,又一人拎了袋两块钱的“东北三宝”酒,你一口我一口饮将起来。张宝林喝酒没什么本事,就是敢喝,大老王就不一样,大老王喝酒有本事,还敢喝。两个人也没什么话,半袋酒就下了腹。张宝林的头就有点乱了,他盯着屋外的向日葵。向日葵还没生出妖艳的金色花盘,宽阔的麻棉叶子被风拂着,竟生出荷叶般的娉婷出来。雨似乎歇了,不远处的人行道上,老段他们的投掷游戏已经开始了。张宝林看到老袁手舞足蹈的样子,知他是赢了钱,老段呢,老段的胳膊抬起来,比木偶的动作还僵硬刻板,一枚银白色皋币在半途中就落了。他没看到王一等。王一等知道老段来了,竟然也不来参加诱人的游戏。那碗小米粥他喝了没?他是不是还躺在草席上慢慢把自己饿死?或者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光着屁股到街上去乞讨?
张宝林的眼就潮了。他对大老王说:“王一等绝食了。”
大老王说:“是啊,听说他想娶房翠芬。”
张宝林说:“他给她买过一个电风扇。”
大老王说:“老寡妇只认钱眼,不认心眼。”
张宝林说:“王一等是我兄弟。”
大老王抬起头。大老王无论喝多少酒脸都不会红,只头发湿漉漉,好像那些酒精不是从他膀胱里尿出来,而是从他发根上流出来。他用餐巾纸擦着花白头发,说道:“朋友有远近,亲戚有厚薄。何况他是你妈收养的孩子。操那份闲心,干啥?”
张宝林说:“王一等是我们家最体面的人。读过书,当过国家干部。”
大老王说:“你想怎么着?”
张宝林说:“我想借些钱,帮他娶了房翠芬。”
大老王说:“倒是忘了,你们家卖过地,有些积蓄。”
张宝林说:“那些钱是我老婆的,不是我的。”
大老王就不说话了。
张宝林说:“你妹妹不是在医院吗?我想去卖血。”
张宝林卖血颇费了些周折。以前有个血霸,是个患白癜风的老头,每日带些人去卖血,从中抽成。现下医院好歹正规些,卖血买血的勾当都暗处操办。大老王的妹妹是个严肃的中年妇女,她长着两颗暴出的大门牙,有一个向前翘的尖下巴,看上去不像是一般的护士。她帮张宝林卖了六百毫升的血,给了张宝林两千块钱。卖完血已是晌午,张宝林看大老王忙得直出虚汗,就要请大老王吃涮羊肉。张宝林身子有些麻冷,大老王就让他坐在三轮车上。大老王劲大,三轮车骑得也好,张宝林坐在上面,只觉得心肺上长了枝叶,贪婪地呼吸着雨气。那些路两旁的植物,无论合欢、木槿、龙舌兰,还是凤仙、臭菊和大丽花,都被欢亮的雨水冲刷得鲜艳喜相。
涮羊肉很贵,张宝林还是点了四盘,又要了瓶十几块钱的好酒。本来早晨喝了不少,这时酒就有些难咽。老李帮忙奔跑了半天,肉下得快,张宝林眼瞅着四盘羊肉瞬间捞不着底,隐隐心疼起来。心疼归心疼,想想大老王的好处,咬着牙又上了两盘。大老王酒话也多将起来。他开始跟张宝林诉说起他的难处,譬如他的女儿大学毕业了,去哪里上班却没得一点着落;譬如他的甘油三酯已经达到了21,血液里飘着层厚厚的油脂;譬如他的战友跟他借了五千块钱,都三年了还没有还……“我他妈现在是十三岁娶媳妇,硬挺,”大老王茫然地盯着筷子上猩红的羊肉,呆呆地问:“张大傻,世上快活的事怎么越来越少?”
张宝林点点头,他觉得大老王这话说得对极了。他用汤匙哙了一碗羊肉汤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他已经连续喝了五碗。当他抹掉嘴唇边的汤水时,才发觉有个姑娘站他身边。这姑娘脸色黯灰,狭长的鼻子让她的脸庞显得短小局促,而那张比樱桃大不了多少的嘴巴远没有她的鼻孔肥大。她怀里抱着把掉漆的吉他,笑盈盈地逡巡着他们。
“大哥,点首歌吧!”她的口音一听就是南方人,“你们喜欢听戏呢,还是喜欢流行歌?”她声音嫩嫩的,舌头发出的卷音让人心里贴妥又温润。大老王醉醺醺地问,你会唱黄梅调不?女人讶异地说,大哥,我是徽州人呢!以前就在黄梅戏剧团,好歹也是个角!大老王说,我在黄山当过兵!女人说,我们真是有缘分呢大哥,这样吧,我免费送首《夫妻双双把家还》,好不?说完弹着吉他唱起来,吉他断断续续的伴奏将她干涩的声音劈成两半,扎着张宝林耳朵。一曲作罢,大老王鼓起掌来。女人竟嫣然一笑,说,我再来段《李三娘推磨》。
咿咿呀呀唱毕,大老王就佯装掏零钱,女人说,着什么急啊大哥,我最拿手的还没唱,你们听《槐荫记》还是《女驸马》?
女人是怎么着坐到板凳上的?张宝林实在记不起,兴许是大老王邀的,兴许也是他邀的。她稳稳坐在他们身边,不再唱歌,而是小口喝起茶水。张宝林看她额头全是汗珠,觉得她委实可怜,就问,你吃饭了没?女人说,我们饥一顿饱一顿的,吃饭没个准点。张宝林说,要不……你在这凑合着吃两口?女人说真是谢谢大哥了。张宝林狠狠心,又要了两盘羊肉和一盘面条。他觉得自己吃饱了,就不能让别人饿着。
女人的脸色被雾气笼罩着渐渐红润起来,狭长的鼻翼也生动起来。大老王又让这女人喝点酒暖暖心肺。女人也不推辞。她喝酒时翘起兰花指,指尖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间或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大老王,眼里满是晶莹的笑。张宝林的头慢慢就晕了。
等他醒来,屋内灯火通明,屋面一片漆黑,只听得见大雨毕剥巨响。大老王和安徽女人不见了,酒店的服务员正忙着招呼晚上的客人。张宝林打个哈欠,将头伸到门外张望。街上全是雾气,见不到拉钢轨的大卡车,也见不得人影。王一等两天没吃饭了。再不吃饭他就饿死了。在他饿死之前,必须先帮助他把房翠芬娶过来。卖血的钱虽然不多,到好歹能抵挡一气。张宝林去摸兜里的钱。这一摸不要紧,腿肚子就打起颤来。
卖血的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