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没记错,樱桃和罗小军十一岁时就成了敌人。这么些年来,罗小军的绿军帽、铁皮耳朵、粘着粥米汤的嘴唇和他的小眼睛,仿似被沙尘暴卷到铁门上的塑料袋:择下扔到犄角旮旯,过几天复又卷回,粘挂门角,脱水的干水母那样破琐着旋舞。他的牙也难看。他竟然生了满嘴碎米粒,这样他咧开嘴骂人时,他的牙齿就成了台廉价碾米机:污言秽语仿若粮食在吐沫的搅拌下飞旋,没得目的,全乎出于恶毒的惯性。
樱桃第一次和他打交道是小学四年级,那时樱桃已是学校里跑得最快的女生。她比五年级的刘若英跑得还快。刘若英跑得快是因了腿长,而樱桃的腿粗肥短壮,她有幸成为清水镇小学最著名的长跑能手,应当感谢那些小流氓。或许那些男孩称不上流氓,他们的嘴唇上方刚蹭出毛茸茸的胡须。樱桃不认识他们,可这不妨碍他们放学后,将她围堵墙角,揪她头发,踢她屁股。当然,倘若他们来了雅兴,就要迫她唱歌。他们的要求不高,也只是让她唱他们想象出的黄色小调,比如一知半解的十八摸之类。樱桃刚开始只懂得哭。她的哭声让那些毛糙的男孩更为厌恶。通常某个男生撸下樱桃的红领巾,皱着眉头训斥,哭哭哭!除了哭你还会别的吗?把手伸出来!
樱桃伸出她的左手。
你个猪猡!耳朵里灌水了?我说的是右手!
樱桃就伸出右手:她的右手只长了三根手指。男孩子们睁圆眼睛,犹如盯着窝白胖蛆虫。如果单只长了三根手指,或许尚不能引起他们的好奇,关键便在这里:她的手指肥硕白皙,仅有的三根手指,鸭蹼似地结成一个奇异肉团。在男孩们天长日久的注视中,樱桃对自己的手指已熟视无睹。她不看自己手指,而是窥那些男孩的面孔。就是在那堆如此清晰的面孔中,她发现了罗小军。之所以发现罗小军,是因为他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从不看她手掌,而是茆她眼睛。
这头猪!心里偷着笑话你们呢!罗小军通常提醒哥们,他背着手远远站开,绅士似地欣赏着孩子们继续折磨樱桃。
这样,樱桃十一岁时,就记下了这个满嘴碎米牙的男孩。他比别的孩子更让她害怕。她甚至想,他的眼睛是条蛇。这条蛇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男孩子们的游戏也快结束了:最后他们自她胸脯凶巴巴地锤两拳,用红领巾勒住她的额头,让她看上去更加象白痴,然后,就骂骂咧咧地散伙。而她倒希望他们折磨她的时间,能更长久些,或许,同回家相较,她更愿意选择如是的闲散时光。
她母亲是裁缝。从樱桃懂事起,母亲便天天坐在那架“飞人牌”缝纫机前,佝偻着背,“歌德歌德”地踩着脚踏板,缝制宽大的阿拉伯睡袍。母亲是个不会笑的女人,即便那个煤矿工人来探家,她也只是从那架缝纫机前撤出身,掸掸身上的破线头,从乱糟糟的布料中摸出个发卡,拢住碎发,对这个面皮黝黑的男人说,回来了?她讲话时从不看着人家,眼神探着人家身后,这样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后面尚站着旁人。
男人回时会给樱桃带些零食,比如麻糖,比如切糕。切糕本是白的,糯米面,镶着金丝小枣,涂着蜂蜜,咬上口甜死人。可男人带来的切糕,总粘着些黑色煤渣,那些细小的煤渣相当烦人,将这些亮晶晶的矿物剔除,并非是件易事。通常时候,她挑根绣花针,坐门口石头上,挑煤渣。男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樱桃的印象就是,他给她带来甜美食物,同时顺便给她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被称做继父的男人,在离家二百里的煤矿上,个把月回来趟,等他把那些食物塞给樱桃时,他会拍拍樱桃的肩膀,说,樱桃,去找同学玩会吧。
母亲和男人进了屋子后,窗帘就拉上了。窗帘是母亲缝制的,布料上点缀着串串紫色葡萄和缠绕纠结的绿叶。门被插上,听着风声从门缝里挤压出来,樱桃的心脏跳的快捷。她搞不懂大人们的把戏,无论如何,那些柔软甘甜的食物,足以弥补由好奇带来的沉闷。这个时候,她通常去找刘若英。
刘若英比樱桃大两岁,离樱桃家有百米,十三岁了,是学校里的长跑运动员。她和樱桃比较要好的原因是,樱桃竟然比她跑得还快。她一直搞不清,这个长得敦粗矮胖的孩子,怎么跑起来比鬼还快?本应该是练铅球的好手。对于樱桃的来访,她既不热心,亦不冷淡。总之,她保持了一个急速发育的女孩子的矜持和友善。对樱桃带来的那些肮脏切糕和不干不净的麻糖,她体现出同龄孩子少有的克制和主见,你也别吃了,那么脏,她安慰樱桃说,我们家有饼干呢,有大象的,玫瑰的,鸵鸟的也有,你喜欢吃哪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