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两个月，蓝虞儿已经把自己成功地训练成合格的护工，譬如说怎样喂他喝水才不会滴到他身上，譬如说只靠用手背试探他的额头，就知道他有没有发烧，譬如说听到他喉咙哽咽就知道怎样拍出塞住他气管的痰液……她把这一切做得很好，最好的护工也会自叹不如。
邵洛那双幽深的眼瞳，迷惘地落在她身上，很快又变得呆滞。喂他吞下药，把水吹得温温的喂了他几口，又顺手拿出床头柜里的棉花糖，剥开塑料包装，塞进他嘴里，“吃一颗，很甜的。”她记得，他很喜欢吃棉花糖，尤其这个牌子的。
其实最近他有些进展了，眼中偶尔会露出迷惘、困惑的神情，手指间或也会稍微动动，虽然恢复得缓慢，总是好现象。
指尖一痛，他连同棉花糖一起咬住她的手指，像碰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啃咬着。
变成这个样子，还以伤害她为乐……
“松开。”她的话，无疑是对牛弹琴。
现在，邵洛身上肌肉最有力的地方无疑就是下颚，很痛……蓝虞儿额头泌出了冷汗，只好捏着他的下颚，强迫他张嘴，把手指拔出。
他发出不满的呜咽声，就像被夺走奶嘴的婴儿，只不过这个婴儿巨大了些。
蓝虞儿怔怔地看了他乌黑的眼瞳一会儿，还是狠不下心，把手指又塞回他口中。
他咬了几下，似乎累了，终于吐出来。
坐在床边，蓝虞儿揉着指尖深深的齿痕问他，“今天护士给你按摩了吗？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但现在只能忍耐，医生说，你很容易肌肉萎缩，”俯身闻了闻，他身上没有药剂味，应该还没有按摩。
体力活啊……所以那些护工偶尔会偷懒也是正常的。
蓝虞儿解开他的睡袍，把橄榄油倒在掌心，顺次揉捏他僵硬无力的肩膀、手臂……因为照顾得当，他的四肢都没出现萎缩的现象。
按照护士的指导方法，力度大小适中地揉了三十多分钟，确认他上肢都红得发热了，蓝虞儿抹了把汗，活动活动发僵的手指，半跪在床上，继续按摩他的双腿。
整套坐下来，即使体力还不错，蓝虞儿也累得满头大汗，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长长地睫毛微微颤悸，就像个天使，小时候，一定也很可爱。他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他呢？怎么忍心那样彻底忽略他？
蓝虞儿看着发了一会儿呆，才立起身，下床，轻轻关妥了窗子，拉好窗帘，蹑手蹑脚地出去。
日子流水般一天天过去。
蓝虞儿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现在的邵洛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她甚至隐隐约约开始庆幸起来，幸亏他受伤，幸亏除了她，没人肯要他……他才会，属于她。
是的，现在的邵洛只属于她一个人。
无论愿不愿意，他都没办法离开她。
他的眼神总是混沌迷惘，介于茫然和思想的边缘，但有些时候，蓝虞儿觉得，他好像真的在思考什么，只不过，他无法表达出来而已。
今天天气不好，铅灰色的云层在海面上涌动，压抑的感觉。
蓝虞儿早就发现，如果推他出去，他的眼神会清明很多，神态也很轻松，也许他觉得像僵尸一样整天躺在床上很闷，所以，吃过午饭后，她还是把他推到了海边。
邵洛茫然地看海，和海平面上低空飞翔的灰色小鸟。
蓝虞儿坐在他脚边的沙地上，手指自然地揉捏着他的腿：“很小的时候，我看过一个故事，那上面说，沙鸥会给人带来欢乐……”
他的脚趾甲有点长了，蓝虞儿摩挲着，决定回去就给他剪指甲。
不知道是不是弄痒了他，他竟然瞥了她一眼，蓝虞儿已经习惯，他陌生的打量陌生人的目光，他的眼瞳非常漂亮，深邃、幽静，如同藏着很多珍宝的大海，柔和而又迷人，以前看言情小说，蓝虞儿对那些：“钩子样的眼瞳”之类煽情的描写很不以为然，总觉得夸大其辞，但即使他变成这样，看着他的眼睛，她依然会心跳加快，脸红耳热。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蓝虞儿抬头，轻轻凑过去亲上他的嘴唇。
极短促的一下，她飞快地离开，脸颊涨得通红。
被袭击了的邵洛茫然地转头，眨了下眼，懵懂凝望着她，可能他觉得有些好奇。
在那样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卑劣无耻……竟然袭击他。但，只是靠近他，她就会心跳失速，脸颊发烧，克制不住想要亲近他的愿望，这样的蓝虞儿，让她瞧不起自己。
这是邵洛出事以后，第一次有人亲他，也是蓝虞儿第一次对他做如此亲昵的举动。邵洛当然不懂得拒绝，只不过，眼中的神情有些兼于好奇和困惑，那一瞬间，蓝虞儿几乎断定，他能思想了，这个揣测只是让她更紧张，而且赧然。
湛蓝的天空，划过沙鸥浅灰色的羽翼，眼前是一望无垠深蓝的大海，洁白的浪花层层叠叠在海滩翻涌，邵洛静静地凝望着蓝虞儿，那目光专注得让她心脏颤悸，她模糊地感觉到两人的呼吸已经融合在一起。
世界变得虚无，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
脚下金色的沙滩、头顶澄澈的天空、面前湛蓝的海水都变得无与伦比的美丽。
蓝虞儿开始明白恋人喜欢坐在海边的心情，相依相偎面对着博大广遨的天地，人类变得如此渺小而彼此贴近。
将头轻轻靠在邵洛的腿上，安静地感受海风轻轻拂过脸颊，静静看着波澜不惊的海面，蓝虞儿觉得从未有过的平和宁静，过去和未来都变得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刻，和他在一起。
尽管她也明白，期待这样的相依相守只是她单方面的一厢情愿，不过，看着那些在海面上飞翔跃动的小鸟，她突然觉得，那个故事也许是真的，她现在真的感到很幸福。
回到房子，已经是傍晚时分。
吃过饭，给邵洛调整个舒服的姿势，让他靠在床头的抱枕上，蓝虞儿坐在他旁边，陪他看电视。
如果这时有人进来，看到并肩坐在床上的两人，一定以为他们是夫妻或者相濡以沫的恋人，然而，他们什么都不是。
连续换了几个频道，都是无聊透顶的肥皂剧，邵洛用皱眉表示着他的不满，这也是他的进步之一，他已经时不时地会皱眉或者拒绝张嘴吃药……用这些微小的抗议，表示他不高兴、不喜欢、不愿意……
“没有办法，就是这么烂……”蓝虞儿叹气，从电视柜下拿了张碟片，放在影碟机里，戏谑地笑，“我们还是看你的片子吧，不管拍的怎么样，起码男主角赏心悦目，很有型啊。”
邵洛当然不会回应她。
这是部武侠片，邵洛在里面变身成白衣飘飘的大侠，腰间佩着一把宝剑，不时在空中飞来飞去。
邵洛眉头皱得更紧。
“不喜欢吗？我已经给程昊打电话，请他寄些好莱坞大片过来，我知道，你喜欢看那些，”蓝虞儿很自然地拉过他的手，揉揉搓搓。
医生告诫过她，手指和脚趾必须经常按摩，说它们是最容易被忽略也最容易坏死的部位，于是，受到惊吓的蓝虞儿养成了类似家庭妇女们边看电视边打毛衣的好本事，只要看电视、或者静下来的时候，就拉着他的手指脚趾按摩，这不需要擦药油，只要每个关节都揉捏到，不过更加麻烦，需要更多的耐心。
他的手热了，又换成脚趾，正搓着，床头的电话响了。
放下手上的工作，蓝虞儿拿起听筒，对面传来秦艾的声音，因为线路不好，呲呲啦啦很大的杂音：“虞儿……”
“秦艾。”
“邵洛最近怎么样？”
“有进展，四肢都有感觉，如果坚持复腱，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站起来的。”
“我跟几个专家联系过了，他们看过邵洛的病历，说他虽然脊椎伤得很严重，但中枢神经没事，不是完全没有痊愈的希望。”
“谢谢你。”蓝虞儿很诚恳地说。
“虞儿，”隔着电话线，也能听到秦艾温润声音里带着的宠溺，“我都说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蓝虞儿抿紧了唇。
察觉到她的静默，秦艾也沉默了，半天才说：“我想你了，虞儿。”
“我也想你，秦艾。”轻轻地、由衷地说。真的很想他，在他身边，自己可以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任性地活着，只要享受关爱就可以了，而跟邵洛在一起，她分分秒秒想的，都是怎样才能让他幸福快乐。
也许这就是被爱和爱的差别？
挂断电话，转过头，才发现邵洛没有看电视，而是直视着她，眉头打成结，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凝郁，晦暗深沉。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蓝虞儿捏捏他的手指。
邵洛闭上眼睛，倏然转过头去，把乌黑的后脑勺对着她，这是他很生气的表示。
真是难伺候呢……蓝虞儿无可奈何地叹气，关了电视，把他放躺在床上，“不早了，好好睡一觉，晚安。”给他掖好被角，刚要离开——“怎么啦？邵洛？”她目光向下移动，惊讶地看着他勾着自己手指的食指。
他闭着眼不吭声，可手指勾住了她的，即使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想要挣脱也很容易，然而他主动拉住她的姿态令她既惊又喜，试探着问，“你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邵洛眨了下眼。
关了灯，小心翼翼地上床，躺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蓝虞儿闭上眼睛。
夜色很静，如银的月光铺撒进来。
空气中有海水淡淡的腥咸，一向最讨厌海鲜的蓝虞儿，现在却对这种味道甘之如饴，只要在他身边，只要能陪着他，哪里对她来说都是幸福的天堂。
邵洛好像睡着了，很安静，蓝虞儿想着秦艾在电话中说的话，他不是完全没有痊愈的希望。
可在这一刻，她宁愿邵洛无法痊愈，也许这样的想法很卑鄙、很自私、很可恶，但他只要变成以前的邵洛，又会高踞云端，笑傲红尘，那样的邵洛，不会属于她……
模模糊糊地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蓝虞儿终于慢慢进入了梦乡。
听着身畔传来蓝虞儿平缓、安静的睡眠呼吸声，紧闭着眼眸的邵洛突然悄悄睁开眼睛，转过头，看着她，一直一直看着，月光映进眼瞳，闪烁着散碎的光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