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功课威力大大示弱于他的球技,课堂上显不着他的气焰,但这并不影响他十足的男孩魅力,男孩与篮球这几字的组合让她着迷。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多名牌运动服可选,天蓝色腈纶运动衣为班里统一采购,鞋子只有白色回力鞋。
他们没享受过篮球馆的木质地板,没喝过饮料、矿泉水,喝的是女生送的白开水,有时细心的女生会搁上白糖。女生又观球赛又是后勤,角色相似于篮球宝贝。
比赛的精彩一点儿不逊色于现在的NBA。不知从何时起,球场上涌动着朦胧的爱恋,那团蓝色火焰烧灼着一颗少女之心。那时她刚刚喜欢一首世界名曲:我的心上人呀你在何方,我的心上人呀穿着蓝色衣裳。
象征爱恋的蓝色定格在她的少女时代。虽然从此那个男生很快消失。
二十年后,她的儿子却变成钟爱篮球运动的小男生。上帝真有意思。
儿子从QQ上发来他在大学打篮球的照片,一张张抓拍的照片摄取了运动场的激烈战局,抢球,扣篮,紧张得可以听到儿子的呼吸。
儿子的球衣,是他喜欢的某个偶像队员的样式。儿子的战靴,也是刚刚网购的。儿子一次次索要钱,大都是为了添置战袍。那双鞋,据说科技含量非常高,可以防止脚部受伤,有助于运动员提高成绩。儿子在电话里讲述那双鞋时更加注重科学性前瞻性,像在条分缕析一道物理题,每一项都是必须购买的理由,让她这个收入不高的母亲无法拒绝。
更引人联想的是,在漂亮的球场外,站着几个忠实的篮球宝贝。脚边放着几个饮料瓶子。
看着她们青春花开的少女剪影,她慨而无语,仿若看到岁月无声轮回。
想象力
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生活环境,促生了不同的想象力。
有着光荣历史的老王讲过一个故事:新中国成立初期,一帮泥腿子出身的士兵进城,晚上休息时,几个老兵要抽烟,可身上都没带“火儿”。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头顶大放光芒的电灯泡,一致认为那个放光的东西可以点火,一个士兵站在椅子上,将烟头凑近灯泡……结果可想而知。这时,有人恍然大悟,“外边有玻璃罩着呢”。接着,真的听到“啪”的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
在农村基层工作的一个年轻人,生平第一次到城里出差。晚上住宾馆,喝水时发现茶几上放着连着细线的袋茶,他不知袋茶如何使,那根线又有什么功能。如何才能倒出茶叶呢?研究来研究去,决定把袋子撕开,将里面的货色倒入杯子。可想而知,他那堆满碎茶叶的杯子,像乡下河流上淤塞的厚厚树叶。他不是吃茶,而是吃树叶了。
初来城里打工的男孩儿,乘坐公交车时,看见前面的妇女把包往刷卡机前一晃,就通过了。他也如法炮制,将自己的挎包举上来比试了一下,却没听到关键的一声响。只听公交司机说,再刷一下。于是他再来一次,无果。司机问:“你包里有卡吗?”他脸红,惶恐,搜遍脑海,他的经验也只是零,因为今天他第一次坐公交车,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卡”在这儿。
初出家门,从小地方到大地方,从偏僻乡村到繁华都市,考验着一个人的生存能力,也考验着一个人的想象力。
听过一个段子。从前,几个村民在一块儿侃,说城里的领导家里可有钱了,过着共产主义生活,人家的抽屉拉开来,都是满满的炒花生、油条,想吃什么吃什么。
所以,想象力是有局限的,以生活和理想为参照。整天喝稀粥吃烙饼的人,如何也想象不出汉堡牛排的味道。当然,城里人的孩子对乡村的想象误差也很惊人,他们竟然认为,面包牛奶是从超市源源不断生长出来的。两个世界的人一旦交叉,就像走错了门,因而碰出一个又一个令人尴尬的软钉子,制造出一个又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笑资。
写到这里,已经触及社会学的想象力这个名词,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经验序列里,一旦与另一个序列相撞,就会撞出大脑里可怜的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库存。
天真与无知是培育想象力的沃土,在没有了解事物的本质之前,想象总是荒诞的,不着边际的,在真实这面镜子前照一照,便显得苍白脆弱,滑稽透顶,从而所有的想象瞬间瓦解尽无。所以,无根的想象不堪一击,常常贻笑大方。
因为愚蠢未解,所以生出无端的想象世界,但反过来说,想象是不可嘲笑的,人生若没有想象的世界供心灵天马行空,自由翔舞,这尘土垢面的现实匣子也太让人的精神憋屈乃至窒息了。
邻居与狗
小区养狗的人很多,尤其是几个中年女人,常常抱着自己的宠物扎堆。大晴天的日子,泡桐树下的一块空地上,女人膝上抱着茸茸的一团,一个依人的小动物,手上忙着线活儿,互相拉呱儿着,日子倒也闲散惬意。
几个女人好像没职业,看着都挺年轻。那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常穿着睡衣,在小区门口活动。门岗旁有一方桌、几把椅,是一个聚人气的地方。这个女人是这里打牌的一个主角。因为不用上班,所以不用收拾打扮,这倒省事,平时就穿睡衣在小区里来来往往,晃晃荡荡,有时她端一锅饭到麻将桌上,请各位麻友吃。长期搓麻,大家都不见外,关系如同一家。吃完饭再接着搓,抱着娱乐至死的精神。
养狗的女人,她们谈不上快活,也谈不上不快活,脸上表情晦暗不明。我上下班从这里匆匆而过,穿过她们制造的小区气氛。有时猜测着她们的家庭,她们的老公。也许她们的老公在外做着生意,不用她们操心家里的支出,所以她们才可以那么慵懒、悠闲。她们养狗、打牌,似乎也没有别的牵挂,怀里揣一只温热的宠物,日子在一副牌局里、在她们手里,被掰扯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不过,一个妇人养一条狗,甚至两条狗,那种过分的亲热,过分的黏糊,让人怀疑她们与老公的距离。或许正因如此,她们用狗来填充情感的空白。
与此唱反调的是,有一天,两个五十开外的胖妇人在小区门外吵嚷起来。听其原因,因为打麻将的事,一个指责另一个借钱未还,另一个坚决不认账,两个便撕咬在一起。她俩都有着《四世同堂》里大赤包的体形,也有着大赤包奚落人的冷言冷语,战了两个回合,谁都不言败,但观众实在是累。
一个偶然机会,认识一位爱狗女士,她的长毛宠物绕着她,窜来窜去,令我神色紧张,唯恐它有“不轨之举”。我当然也看着别人的宠物模样有可爱的,或因为和别人的友谊,也要爱屋及乌夸赞几分,但我最怕可爱的动物会不宣而犯。
往往这时,它的主人都会成为代言人,告诉我不必如此神色,她的宠物如何如何温柔听话,并保证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这位姐姐和我大谈狗经。她昵称狗为“女儿”,狗也睡在她和老公的大床上,并说“女儿”如何乖,晚上一夜不撒尿。“女儿”能听懂人话,懂得夸奖、斥责,且相当于几岁孩子的智商,可爱可怜。
她还讲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说他们这些狗爸狗妈遇到一起,特别有共同语言。因为有同类的宠物,他们之间特别能沟通,特别能理解。他们之间的交流比一般人也多些层次。
她叙述得密不透风,那种爱简直深入骨髓,比自己的亲女儿还要亲,看样子不仅是资深,更是入魔,差点儿视同己出,如果一只狗和自己的孩子同时掉进水里,不知她会先施救哪个,善良可叹的妇人!
“这样一个小动物,生下来就不知道父母在哪儿,父母是谁,孤孤单单的一个,多可怜啊!她把人当作唯一的亲人来相信和依恋。看她那小可怜样儿,咋能对她不好?”
她笑言,爱狗人士身上都有狗味,气味相通。养狗的人能彼此闻到,不养狗的人一般闻不出来。
我没养过宠物,对那种感情不能感同身受,也无法完全理解,但私下以为,人与狗的情感一旦超越了人与人的关系,就算不正常了。
小区的狗多,几乎每家都有“狗儿狗女”。我楼上一家还有一对狗双胞胎。巧的是,我卧室上面的房间住着狗,每晚它们躁狂抓挠的声音穿过楼板,倏忽近,倏忽远,窸窸窣窣没有安宁的时候,实在是一种折磨和骚扰。半夜里听到,顿生怪异,再难入眠。
另一只兔子
很长时间,我把自己当作了一只兔子。
美国作家厄普代克写了兔子四部曲,他书中的主人公以“兔子”代称,但说起来两只兔子有本质的不同,厄普代克笔下的兔子逃避现实,试图逃亡到过去。而我这只兔子,整日被现实所驱使,如芒在背,疲于奔命。
每天早上一睁眼,脑子就开始规划一天的安排,内心总是处在紧张状态。饭桌上有张“备忘录”,往往是一页会议资料之类,一旦稿子发过,资料便成废纸,但它雪白的背面又让我舍不得,便绿色环保地利用起来,作为第二天工作或是一周采访安排的备忘录。
晚餐后收拾桌子,他以为是废纸总要扔掉,被我几次抢救回来,两人又少不了磨牙斗嘴。我不需要整洁,我需要的是便利,第二天早餐时能在饭桌上看到,不至于遗漏哪个采访。忙起来,除了奔跑还在奔跑,脑子里只有稿子,身体的生理反应退为其次,吃饭成了可有可无。渐渐生出一种变异之感,既不是一个细腻感性、长于烹饪料理的家庭主妇,也不是一个妩媚娇柔、擅长周旋的场面女人。兔子匆匆忙忙、独来独往,自作主张,所有生活以工作为圆心启动旋转。
手包里永远放着几样东西,可以没有女人用的香水口红,但万万不可没有记者证、采访本、水笔,随时保持备战状态,身上似乎摸得出一层硬硬的金属盔甲,用以抵御外界的不良。兔子学不会从容优雅,给人惶恐多疑之感,它即使坐在茶馆或咖啡厅,眼睛也一直盯在手机上,过一会儿便不自觉四处张望一番,唯恐漏掉什么现场,遗忘什么采访对象。所以,兔子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支着耳朵表示警觉,全无大家淑女之态。
采访没有时间点,一些演出活动往往安排在晚上七八点。报社离几个重要剧场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距离,下班高峰期,人多路堵,接到通知即马上赶过去,哪里容许去吃晚餐。朋友总羡慕我有机会看演出,殊不知,带着工作看戏总是一个局外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敢沉浸剧情,眼睛在看,心里却在构思稿子,中场休息还要见缝插针采访主办方和演员,不到剧终就得赶快撤,回报社赶稿。想一想,所报道过的剧目,很少以一个观众角色,抱着轻松观赏的心情全场看过。
键盘上紧张地敲字布阵,夜班编辑在一旁不失时机地催要。字数要够,时间要紧,意识中时间都在快速跑步,时针变成分针,分针变成秒针。QQ上网友不顾我的“忙碌”状态,一个个出来招呼。“求求了,不要理我”,真是白天不知夜的黑。稿子交上,人便散了架子。此时早已过了饭点,肠胃也迟钝了,不再有饥饿的信号。
回家闭上眼睛,安能立时入睡,白天的采访、稿子的内容,还在脑子里凌乱过电影。有时,正要入梦,编辑忽然打来电话,核实数字或姓名,然后数落没写明白。更多是编辑没来电话,气氛貌似安然,却疑心自己出错。想必一些媒体从业者,或轻或重都存在类似强迫症吧。
常常早上醒来,只觉得昨晚脑子里闹哄哄放了一个夜场,只不过少了观众而已。双休日更别讲了,许多展览、研讨会都放在此时,方便了别人,却苦了媒体记者。因而从没有正经休息过。
卡夫卡《变形记》里的主人公一觉醒来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它与家人的关系展现了人与人甚至亲情间的冷漠与黑暗。我不是大甲虫,我是一只跑新闻的兔子,总是被职业追着赶着,四处出击。一旦停下来啃吃青草,耳朵还在关注着四周的风声,一有动静,便格外敏感、警觉。
日光下,留下的是它仓促逃命的影子,身后追着无形的猎手,速度稍微放缓就有被追杀的可能。
一家周刊这样写“媒体女”:“媒体女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没有时间和情调每天在咖啡馆里泡着翻翻时尚杂志、没有那么多机会参加国际大牌的秀场……通常而言的媒体女,其实就是一副丝的臭皮囊,外加一颗文艺女青年和二逼女青年合体的心。”
话说得糙了些,但又何尝不是。
一位与我同行的美女,刚度完蜜月,衣着光鲜开着靓车,谈起感受,大吐苦水。每月所得甚少,赔着油钱,但不干不行啊,不干的话到哪儿找工作啊。
异化是现代社会所有的现象,因为自然界中出现了许多非自然的东西,所以我们的餐桌上出现了光怪陆离、由各种化学成分促成的食品,由物质到精神,某种不自然的生活方式使人失去了自己的本质,异化为非人。
在不停的奔跑中,我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异常发达,超越了人类。做一只兔子也好,如果有一丁点时间待在窝里则很好,安然自在地弄出窸窸窣窣的、一些听起来舒服的响声,奢侈地睡一个自然醒,都是对自己的奖励。
时间长了,我这只兔子也有了自己的圈子,发现全市有很多类似于自己的兔子,我们作战中配合默契,渐渐成了朋友。因为我们是同类,同类有同类的作息规律,可以心照不宣,彼此惺惺相惜。
所以,兔子并不觉得孤独,甚至有点安于现状。但是有时,它也显出沧桑的样子,假如奔跑的腿力不再发达,到哪里去找舒缓一些的工作?
因为兔子在奔跑的时候发现了更多年轻的兔子,兔子想起自然界的法则,又变得忧患起来。
沸腾的白夜
玻璃幕墙外是陇海路生生不息的车流,西郊漠然的夜空。
将麻木的身子从电脑椅里抽出来,转过身去,看到的便是这些。
此时,报社二楼的编辑大厅,日光灯的白焰下笼罩着紧张的气氛。
记者白日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奔波,化成一行行文字,源源输往“文韬”、“QQ”,传给各版编辑,时政、交通、房市、教育、天气,或分析,或曝光,或揄扬,编辑在大脑中调动打捞最能引爆事件的字眼。
编辑就是一字匠,汉字的编排组合讲究精巧恰切,尤其是题目,更熬人,起得要说到痛处、挠到痒处,或意味深长,或直指内心,它是情绪的泄洪口,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大江东去浪淘尽。所以,编辑需尽倾胸中点墨。一番翻腾咀嚼后,脑中灵光一闪,笔落如神。
夜班归来,照例沿文化宫路回家,栾树、路灯、柏油路面,相互映衬得有些鬼魅。白天这里塞满了人流,人行道上也是车马成队,人行道变成了车位。午夜时分,一切清场。白天尚未兜售完的西瓜和它的主人还待在十字路口,难以入睡。
2010年,南非举办世界杯足球赛。每到晚上,文体部几乎炸开了锅,地球的南端正在世界杯的刀光剑影中,厮杀得不可开交。一个队一个兵团,一个队一种武器,运筹帷幄,各不相让,与一场战争无异。而记者与编辑,还有那些发来评论稿件的大作家小作者,无疑全是一个名称:世界杯劳工。
有一次深夜,大家正在忙着做特刊,一个组版员突然仰面倒地,昏倒不醒,也许是连续几天的劳累紧张使然,慌得大家连忙拨医院急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