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巷尾的牛大爷混熟了，爷孙两也能有事没事吹牛打屁胡侃一通，田燕青不得不佩服牛大爷的眼界和阅历，这个看似整日呆在小巷子里不问世事的潦倒老人说出的话往往能让他心中豁然开朗。
他曾不止一次觉得牛大爷是类似于《天龙八部》里扫地僧那样的人物，默默无闻不起眼，可总有一出手便石破天惊的一天。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可不觉得自个会走大运好，能撞上这么个神仙人物。牛大爷年纪实在太大了，他总觉得这个时常抱着半导体收音机躺在摇椅上打瞌睡的老人一合眼就再也醒不来。
“嗯，今儿这枇杷粳米粥不错，甜透了心，你小子就这点好，啥不起眼的玩意放你手里就能做出滋味来！”老人放下碗，咂巴咂巴嘴，心满意足躺在藤木椅子上优哉游哉。
“嘿嘿，从小到大在秦岭山，跟我哥满山里乱跑，还不就见着什么吃什么，得自己想着法子吃出花样。要是铁牛在，他花样更多，一根大白萝卜他都能给你做出七八个样式！”
“我老人家现在看你越来越顺眼，要是我能有你这么个儿子孙儿可就好了！”
“大爷您岁数这么大，怎么没跟儿子去享福？”田燕青收起碗，斗胆问了一句。
“哼，我那儿子闺女都翅膀硬了，不服管，跟我老人家不对路，我不稀罕跟他们，就死了身子烂在这巷子里，也不用他们来给我收尸！”牛大爷一提起这茬像是来了气，老人硬气的坐起来，握紧老拳捶在藤木摇椅上，声音嘶哑粗重，脖子上扯起几道骇人的青筋。
“行行行，您老消消气，多大仇？还死了不让收尸，我给你收行了吧？我给你收尸，挑最好的墓，向阳的，大张旗鼓埋了你行了吧？唉，算我倒霉……”
“嗯——哈哈哈，就等你小子接这话。所谓君子一言九鼎，今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就稳稳当当砸地上了，我老人家死了就你给收尸，遗产嘛自然也算你的，不多，就这么个小破屋，再加这棵枇杷树，哈哈哈……”老人脸上怒容顷刻间云卷云舒消隐无踪，像个顽劣小孩般大笑起来，眼神洋洋得意。
感情大爷刚才一脸怒容都是装出来的？吹胡子瞪眼的样还真把他吓了一跳，怕这老头一口气气不过上不来给嗝屁了。没想到这老顽童竟摆了他一道，姜还是老的辣烈，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
他不知道老人刚说儿子闺女的话有几分真假，只觉得一个苍老的不成样的老人，孤苦伶仃一个人，轻描淡写用自个潦倒窘态开玩笑，脸上虽是在笑，心中该是有多苍凉？这算是苦中作乐还是无奈自嘲？
“来来来，摆棋，杀一盘！”牛大爷关上收音机，胳膊支起身子坐直看着田燕青说道。
“好嘞！”
跟牛大爷下这么久象棋，田燕青已然不再是当初起手连拱三个卒子的雏鸟。一老一小你来我往，提马踩炮出車碾马，楚河汉界纵横棋盘各有后手，竟下出了真火。不过田燕青的落败是注定的，只不过比起刚开始不至于输的那么快，杀到最后只剩下一士一象一帅，牛大爷那边兵强马壮，车马炮虎视眈眈压在米字格外，伸手捋着胡子笑而不语。
“不下了不下了，输的太惨太惨！”田燕青举手投降，一脸无奈，不管是和老人有模有样摆什么规矩章法还是自个无厘头的乱招乱子，都破不了老人前后衔接紧密的棋阵。牛大爷浸淫象棋这么多年，怎可能被后辈一顿乱拳打翻？
老人笑呵呵说道：“现在你这水平，我弃掉一半车马炮象士和你下，就得一番苦战了，短短时间能学这么厉害，也算你小子厉害！”
弃掉一半车马炮象士？就像只用一只手和别人打架般，还能平分秋色不落下风甚至能赢？这老头也真算得上妖孽了。
“别恼，你才吃了几年饭？我老人家能说这话，几十年的底气在这里摆着。你也别气馁，现在凭你这水平，下象棋没谁能随随便便拿捏你，我老人家就把话撂这里！”
“你下棋杀气太重啊，总是想着一口先卸掉我的车马炮，孤军深入，结果被我吊起来打了吧？不管是下棋还是将来做事，都一样，你一个人再怎么牛气生猛，终究还是成不了大事，别人耍个小花招，你就得被折腾的顾前不顾尾，折腾的团团转。”
“还有，要学会怎么设伏，怎么挖坑等别人跳，就算他不跳，也要逼得他走途无路自个往坑里跳。就你看，我起手就给你士前边压了个車，压得你半边车马炮象不敢乱动，老帅也不得安稳，这就是个伏，我不拿开这車，你半边棋子都是死的。再还有，别觉得小卒子一步只能走一格太没用，小卒子一步一步往过拱，始终能膈应得你心里不舒坦，就我这两小卒子，吃了你一象一士，你还敢小瞧它？”
“所以说，做人做事，大局观最重要。就拿李玲珑那姑娘说，她明年高考，她眼界要是高，目标订的高，努力一年，考出来成绩肯定就高，就算没发挥好考砸了，也摔得惨不到哪里去。可她要是把自个看的轻，没那眼界，肯定没得什么出息。再说个离得远的人，东北那边一个叫张弼佛的老家伙，当年他刚开始做事，只想着能在东北站住脚，做事蹑手蹑脚不敢放开，格局太小眼界太窄又没器量，最后眼看着京津那圈子肥起来他硬是插不上手，还被江浙这边有中央做靠山的几个大佬打压了好几年。若是年轻时他能横下心放手一搏，现在指不定半个中国的灰色势力都能揽在怀里。”
张弼佛，这是田燕青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前些日子在维景国际撞见那个叫孙狗子的可怜家伙就提起过这个人，号称东北恶佛，东三省头一号大枭。虽然没见过这人，可听这名号就透着一股森森戾气。
但从牛大爷这话里听来，似乎并不怎么看好这叫张弼佛的家伙，语气甚至带些不屑。难不成牛大爷年轻时真的是很不得了的人物？
“做事时，眼界，手段，城府，心胸，缺一不可。做人时，四分城府四分薄凉再加两分善心佛心。今后不管事情做的多大，切记不忘初心，不丢良心。丢了善心，就算人前再得意风光，背后别人也只是啐一口唾沫骂一句不是个东西！”
“这些话本该是带进棺材里，我老人家看你心眼不坏，给你说道说道，能听进去多少就听多少，记不住也不用瞎琢磨，顺其自然，只要机会到了眼前，能抓紧了就好！”
老人伸手捂住嘴咳了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累到了。他疲倦的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道：“忙去吧，我老人家眯一会儿。”说着按开了半导体收音机，依旧是京剧频道，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得摇啊摇。
田燕青百感交集，一个老人悟了一辈子的道理，就这么给他讲了出来，都是做人做事上以前极少想到过的事情。心中豁然，犹如醍醐灌顶。
他看着这个眯着眼打瞌睡的老人，突然觉得牛大爷就算不是传说中的隐士神仙，也差不离了。这个老人匠心匠气，就像打磨玉器几十年的老匠人，知晓怎样的玉料该怎样下刀才能切出好玉，如何才能凭着玉料本身材质琢磨出好玉。
这与他爹爹身上的金石气截然不同，一身苍茫浑厚的大意气。就像看到一块有了年月的拓碑，黑底白字，字字铁画银钩，入石三分，看得人禁不住肃然起敬。
爹爹活着时，他不敢断言爹爹是个怎样的人，究竟是王家沟子村民口中一事无成搞大寡妇肚子的浑人，还是蹲坐在地上眉头紧锁目光深沉的落寞知青，亦或是胸中大意气如夏日白雨一片苍茫茫的悠远豪气，他不知道。甚至是爹爹已死数月，他依旧不敢断言。
对这种心里背负太多东西的人，他连盖棺定论都不能。
牛大爷也是，他一个后辈，没资格评判。
现在在他眼里，这只是个老无所依的孤寡老人而已，需要被照顾被关怀。就算老人年轻时如何风光了得，现在已垂垂老矣，往日风流随风而逝，病患缠身无依无靠，可怜可惜可叹。
田燕青一回去就被老板娘支使出去给李玲珑送饭，这是每天老板娘哪怕生意不做了也要办成的大事。在这事上最好别惹老板娘生气，否则便是滚滚天雷劈头盖脸砸过来，必须得点头哈腰腿脚麻利少说废话。
李玲珑的学习生活越来越紧张，老板娘的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脾气也越来越差，眼睑上都蒙上了阴影，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今天去送饭，昨天那被他一顿好骂的姑娘果然看他没了好脸色，俊俏脸蛋气鼓鼓得，像一只生了气涨成圆球的小河豚，还真是可爱。
他露出招牌式的狐狸般狡黠的笑脸，眼睛眯成一道月牙儿，流里流气说道：“小妹妹，还生哥哥气呢？”
“哼！”女孩狠狠剜了他一眼，仿佛要用目光割下他身上的肉。
李玲珑哭笑不得，这两人还不怎么认识就给结上大仇了，但还好，两人并没有更剧烈的摩擦。
看着她吃完饭，田燕青收拾饭盒筷子时，李玲珑略带尴尬的说：“非得盯着我吃饭吗？”
“我的大小姐啊，这都是你妈的意思。我回去给她说你全吃完了，一粒米都不剩，你妈非说我编谎骗她……我还纳闷了你妈是不相信你还是不相信我……估计再过些日子，她就得让我把你吃饭的过程全程录下来带回去给她检阅……”
“一定是不相信你！玲珑这么乖的姑娘她妈妈一定很相信她，你看你贼眉鼠眼的样子一看就是大骗子，相信你才是见了鬼！”坐在前排的女孩突然转过身，连珠炮般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还不等田燕青反应过来就转过脸继续趴桌子上睡觉。
“哎呦小姑娘，现在吃饭的点儿教室没人要不哥哥趁这时间把你轻薄了去？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今天我田燕青就吃着了怎么样？”
“流氓色狼混蛋就该把你卖到非洲去当千人捅的男妓！”
李玲珑听得一阵头大，这两家伙现在见面就斗嘴，一个比一个下嘴狠。她伸手按压着太阳穴，说道：“好了你们，田燕青没事就赶紧回去，你也是，少说两句！”
她觉得自己像一片战场上的缓冲地带，随时都会有榴弹落在她头上，殃及鱼池。
“老子没时间和小姑娘斗嘴，还赶着赚钱，扯呼走人！”田燕青将饭盒抱在怀里朝教室外走去。
斗嘴的女孩回过头做了个鬼脸，咒骂道：“祝你出门就被车撞死，脑浆子都飞出来眼珠子滚出来被狗叼走！”
“你呀，嘴巴就毒的很！”李玲珑嗔怒。
“不怪我，是他自个嘴贱找骂的！”女孩气鼓鼓得趴在桌子上，“我一定和那家伙命中犯冲八字不合不是我活就是他死，嗯，一定是这样。”
已经走出学校的田燕青没由来打了个打喷嚏，抱着饭盒走在路上，依旧是一副大风大雨落在脸上面不改色的模样，金刚不坏水火不侵的功夫已至臻熟，不但不觉得生气，相反，心中一阵痛快。平时没少被老板娘骂，可老板娘是他的金主，被骂了也得忍着。小姑娘可就不一样了，他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不讲究啥事都得让着女士，被骂了就还回去，毕竟他当年可是骂的整个王家沟子的泼妇没脾气得狠人。
猛地，肩膀从后面被人扣住，他一回头，只看到几个黑压压的人影，接着便被人扼住喉咙顶在墙上，手中饭盒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眼前一阵晕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