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朦胧诗日渐走向峰巅,正越来越为人们首肯的时候,其背后冲来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来势凶猛,他们先是喊着北岛们已成为"古典",然后呼啦啦亮出旗号,各式各样,五彩纷呈,刚刚趋向于平静的诗坛再度失去了平静。
这就是新生代。它是从朦胧诗绿色的脊背上爬出来的灰色精灵,是吮吸着朦胧诗的乳汁长大,又意欲将其推向坟墓的"忤逆子孙",是一片杂草芜生没有绿意的茅草地。
新生代是名目杂多的诗歌派别的总称。在这个大杂烩的称呼下汇集着六七十种"流派",如:他们文学社、非非主义、整体主义、新传统主义、阐释主义、新自然主义、莽汉主义、黄昏主义、辟岩突破主义、极端主义、游离主义、野牛诗派、新感觉派、莫名其妙派、超感觉诗派、海上诗派、撒娇派、情绪独白、迷宗诗派、男性独白、裂变诗派、咖啡夜、三脚猫、呼吸诗、太极诗、卦诗……不一而足。各"流派"构成较为松散,实力不一。
评论界对这一诗歌潮流的称谓也不一致。或称之为"第二次浪潮"(朦胧诗为第一次浪潮),或称之为"后崛起的一代"(朦胧诗为"崛起的一代"),或谓之"第五代"(袭用电影术语)。最常见的是,称之为"第三代"和"新生代"。然而对"第三代"的理解却存在着分歧。虽然使用这一概念的人大致都用来指定这一帮诗人,然而其区分的标准却存在着质的差异。一种说法是:20世纪20~30年代的李金发、朱湘、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等代表的象征派、现代派为第一代,朦胧诗为第二代,这一代为第三代;另一种说法是:共和国成立时步入诗坛的诗人为第一代,朦胧诗人及其同代诗人为第二代,这一代为第三代。显然,第一种说法是站在整个新诗发展的高度,从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诗歌相对的另一诗歌系统上划分代次,它所坚持的标准是审美特征、创作方法和世界观;而第二种观点是立于新中国诗歌史,笼统地以时间为序进行划分,它强调的只是时间。相比之下,"新生代"这个概念更具确定性和明晰性。
"新生代"诗自有其大致趋同的艺术追求和审美特征,这些艺术追求与审美特征既有来自朦胧诗的影响,也有中国新诗业已存在的民间传统的影响,更有西方现代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关于后者,洪子诚、刘登翰在他们的《中国当代新诗史》中作了明确的描述:
在"新生代"众多诗人的作品中,我们仍然不难发现各种各样的模仿:对西方现代派、后现代主义诗人的艺术观念与创作题材、手法的仿效。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42页。
这种影响是显形的,但不是惟一的。一方面,新生代诗直接来源于朦胧诗的启示,它的创始人们更是直接喝着朦胧诗的乳汁成长起来的。而朦胧诗又是中国文化和西方现代主义偶合而生的"宁馨儿",缘之而起的新生代自然也就有着中西文化两个传统。事实上,从朦胧诗开始,所谓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说到底,其实还是青年一代自由表达的需要与现代派甚至后现代派的偶然暗合,是青年人在思考社会人生时与西方的一次神遇。而到了新生代,这种暗合与神遇则变成了一种自觉追求。与此同时,这个时期的文化存在形态也发生了新变,中国∕西方,传统∕现代,呈现出胶着共生的状态。新生代及其以后出现的一些诗派(或代际)所刻意追求的语言修辞策略(如口语化)和平民化原则,则又明显地呈现出新诗民间化传统的影响。所以,20世纪最后十余年的新生代以及"中间代"、"70后"、"民间写作"等,是现代性与民间性共同着力的结果。而新生代从很大程度上看则又是二者的一次劣质杂呈。这种杂呈自然也有着某些优点与优势,但其总的特点是缺乏诗歌中不应或缺的能给人带来愉悦与美感的诗味与诗意。
新生代诗具有以下特点:
其一,反传统,反文化,追求平凡与平庸。纵观诗歌历史,诗人们总喜欢在人类文明中吸取营养来培育其"风雅"之树,而新生代则声称要放逐风雅,做一头豪猪。新生代是以反传统、反文化的姿态出现的,这是他们创作的一个出发点,也是他们的艺术追求。他们声称"三逃避":逃避知识、逃避思想、逃避主义。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否定过去的一切,把自己弃置在文化的荒原上,从零开始。他们否定既定的法则,既定的审美风范和一切约定俗成的事物与义理,企图对世界和我们的生存环境作别样的把握与诠释。"这是充分地放弃逻辑的一代诗人。他们以诗逃离组织好了的世界秩序,也逃离充分组织好了的自我生命。"徐敬亚:《圭臬之死》,见《崛起的诗群》,同济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82页。他们"自己带着自己,把立足点插进了前文化的世界",即"非文化的世界"。
让我们来看看"地平线实验小组"成员张锋是怎样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
《本草纲目》是中医的经典著作,属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部分。然而张锋以它作为诗的题目时,却已剔除了其蕴含的科学意义与历史光辉,而赋予它以调侃意味。《本草纲目》录的是治病良方,却医治不了中国的贫血、疲沓--诗人以一种近乎俏皮的态度和谜语式的语句表达着这种意向。选取中国古典文艺中的典型事例,对古代中国的扼杀性爱、自我感伤的一面进行了讽刺与嘲弄;选取几个代表性的历史事件,抨击旧中国的政治腐败、变革的艰难。这是此诗反传统、反文化的一个层面,即对传统中国文化缺乏刚性、血性、雄性的一面的不满与愤慨。此诗反传统、反文化的另一层面表现为"冷抒情"的抒情方式。
这与所选择的素材和表达的主题不甚吻合。作者采取了泯灭激情、泯灭真诚的做法,把愤慨、悲壮、同情、悔恨、热爱等情愫统统装进"冷抒情"的灰箱,让其消解、冷却、过滤,然后放出,便是这般不冷不热、不爱不恨、疲疲沓沓、煞似客观却极尽调侃意味与嬉皮士风度的抒情基调。如果说这首诗在第一个层面上反传统、反文化还有着积极意义的话,那么,在第二个层面上显然是不正确的、不可取的,至少也是没有意义的。糟糕的是,这却是新生代诗人写作的一个基本套式,如韩东的《向鞋子敬礼》、于坚的《作品第52号》、丁当的《房子》、李亚伟的《旧梦》、杨黎的《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旅途之一》等等。这种套式一方面消解了作品应有的社会意义,一方面又因充塞着过多芜杂而扁平的意念挤占了诗的审美空间。
在怀疑、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新生代对外国古典文化也表示出一种冷漠与蔑视,屡为人们喜爱的达·芬奇、贝多芬、普希金、雨果、拜伦、雪莱等成为他们嘲讽的对象。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怀疑的时代",自慰自嘲,以图超越既有的文化氛围。
他们首先要反的是朦胧诗(无疑朦胧诗对他们已构成了一个异常坚固的传统氛围)。因为舒婷们的影子太强大了,他们被淹没其中无法露头。朦胧诗人们已经将悲壮的英雄主义和美丽的忧伤写到极致,令人难以企及。新生代们只有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我们不能说他们的标新立异没有个人的功利目的。为了扳倒舒婷们,他们以群体的面目出现,先发布"宣言",喧宾夺主,让你不得不闻听其诗歌主张。然后采取集团冲锋的方式,向着几近独霸诗坛的朦胧诗进击。他们的行为令人吃惊,而他们的稀奇古怪的宣言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如"莽汉主义"诗派的宣言说:诗人们自觉地"抛弃了风雅,正逐渐地变成一头野家伙,是腰间挂着诗篇的豪猪",诗歌是"最天才的鬼想像,最武断的认为和最不要脸的夸张。"读着这样的"宣言"谁不为之震惊呢?新生代为达震人耳目、提高知名度的目的而作的努力远大于朦胧诗,其"效果"自然也大于朦胧诗。
传统确有值得"反"的一面。但是,一味地反传统,不加选择地否定过去的一切,认为自己"上无依傍,下无临地"("太极诗"),声称自己是"虚无主义者"(体验诗派),显然是偏激的、片面的、不正确的,无法为广大读者所接受(为此,他们又声言"写给未来的"、"写给后代看看",这显然是自欺欺人的遁词)。况且中国古文化中的务实与灵气、文学中的优雅之风以及朦胧诗中的悲壮、清丽之气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化建设还颇有意义,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还颇有吸引力,这是无论何人都不应否定同时也否定不了的。
所幸的是,新生代诗人并未完全按照"宣言"的设计进行创作。有的作者如韩东、西川、柏桦、伊蕾、唐亚平、翟永明、廖亦武、欧阳江河、周伦佑等也还创作了一些值得一读的作品。尤其是韩东。他显然也是一个"反传统"、"反文化"者,但他懂得文化。他所反的是传统文化中的惰性、愚顽因素对广大民众的消极影响,以企盼缔造新民素质。他的《山民》、《老渔夫》就是这方面的佳作。
小时候,他问父亲
"山那边是什么"
父亲说"是山"
"那边的那边呢?"
"山,还是山"
他不作声了,看着远处
山第一次使他这样疲倦
他想,这辈子是走不出这里的群山了海是有的,但十分遥远
他只能活几十年
所以没等到他走到那里
就已死在半路上
死在山中
他觉得应该带着老婆一起上路
老婆会给他生个儿子
到他死的时候
儿子就长大了
…………
他不再想了
儿子也使他很疲倦
他只是遗憾
他的祖先没有像他一样想过
不然,见到大海的该是他了
--韩东《山民》
《山民》似在叙述一个童话般的故事,又似在不动声色地讲述一个遥远的寓言。其实二者都不是。诗人用直陈式的语言构置的是一个象征世界(当然,该诗的概念化嫌疑也是明显的)。在这个世界中凝聚着诗人对中华民族文化心态的沉思。"山民"不是一般的山野之民,而是中国旧文化惰性心态的载体。它所制约的民众,只有走出落后氛围的愿望(而且在心里构造得有声有色),没有走出落后氛围的举动。这种精神状态,愈是在呼唤现代化的时候,便愈显得陈旧和令人尴尬。
《老渔夫》也使得我们看到了民族精神上的惰性。在我们业已习惯的抒情方式里,"老渔夫"是勤劳、朴实的象征,是正面抒写的对象。然而韩东的意旨恰恰不在这里,而在于揭示老渔夫一生的无所作为、无所思想、浑浑噩噩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末了还故意虚点了他的父亲、祖父的相同经历,以揭示其深刻的寓意。
创作这类"寓言"诗在写作上是冒着风险的。其巨大的风险是可能跌入说教的泥潭。这两首诗由于在深刻性和人物心态描写上征服了读者,被划入"好诗"的行列,而新生代的多数诗却因流于说教而与此殊荣无缘。
其二,古往今来,"人",尤其是"社会的人",一直是诗人所关注的重心,而新生代则特别青睐自身,乐于表现没有被"文明社会"所"阉割"的"真人"。他们声称:"我的创作从来都是自由的,因为它仅仅是我生命本身的要求"(贝岭);"我想通过诗追究我自己、我的情感的源泉和我生命的秘密"(张真);"我们的生命状态不可逆转地决定了我们的诗"(孟浪);"诗将和生命的节律一样在呼吸里自然形成"(柏桦);"诗人用诗表现自己……诗歌属于自然、自由和生命"(唐亚平);有的直接表示我们"喜欢暴露",等等。朦胧诗也喊过"只关注个性","不关心自身以外的任何丰功伟绩"。其实朦胧诗是非常关注社会的。批判极"左"时代对人的个性的窒息、呼唤个性自由是其一个反复吟唱的主题,通过对"人"的呼唤来表达对社会的关注。新生代走得更远,对于超社会功利的表现成了其一个重要的审美追求。他们所揭示的个体生命意识也不是朦胧诗的那种健康的、理性的一面,而过多的是潜意识层的、略带灰色的、阴暗的一面,企图通过对这个层面的挖掘来展示个性的自由与生命的执著。他们反对朦胧诗的"社会的人",而提出"真人"的目标:"所谓真人就是本真意义上的自然人。他与人类历史生活阉割掉了的文明社会有着本质的区别。这至少表现在,文明社会,究其实,就是一群被骟了的骡子。……就在他们残害他人的同时也残害了他们自己。"王干:《新的转机--第五代--新生代--后崛起的一代》,载《当代文艺探索》,1987年第6期,第12~15页。这种"真人文学"的宣言鲜明地体现着新生代重构"人"的强烈欲望,但并不是他们的关于"人"的共同理想,同时其过于偏激的言论显然也不能为人们所接受。
新生代在关注个体生命上可谓做到了"言行一致",他们确实看重自身,尤其是几个女性诗人。她们对女性的体验、自我的感觉和性别的差异特别敏感,其大胆的宣泄着实令我们震惊。这似乎可以看作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现实中闪耀出的女性宣言。出于一种强烈的女性意识和对女性自身命运的责任感,她们把女性的自豪与自卑、幸福与痛苦、外在与内在的一切都凝聚在自己的诗心之中,倾注到坦达的诗作里。伊蕾的作品以暴风雨般的热流,袭击着中国女性"固守的孤寂",荡漾着汹涌澎湃的女性生命力和叛逆精神:
千条万条的狂莽的臂啊,
纵然你是必给我损伤的鞭子,
我又怎能不昂首迎接你?!
迎接你,即使遍体绿叶碎为尘呢!
与其完好无损地固守着孤寂,
莫如绽破些伤口敞向广宇。
千声万声的急骤的嘶鸣啊,
纵然你是必给我震悚的蹄踏,
我又怎能不昂首迎接你?!
迎接你,即使遍体绿叶碎为尘呢!
与其枯萎时默默地飘零,
莫如青春时轰轰烈烈地给你。
--伊蕾《黄皮肤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