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曼云最终还是被劝回自己家了,毕竟一位未过门的媳妇留在灵堂里守夜太不合适了。那里是寄托亲人哀思的地方。虽然姜曼云有的是哀思,但是她和曹阳还没拜天地办婚礼,所以她还不能算作是曹阳的亲人。
“为什么不早点嫁给他呢?这样就可以为他守灵了。”姜曼云躲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这么念叨。
而一墙之隔的客厅里,姜曼云的妈妈则一面感慨曹阳的英年早逝,一面又忍不住感谢冥冥之中的命运让女儿免去守寡的苦难。
忙活了一天,大家都累坏了,姜爸爸早就躺在床上鼾声四起,姜妈则费劲地捶打肩膀,缓解疲劳。
这天早些时候,曹父来了一通电话,姜妈才知道姜曼云想要披麻戴孝守灵的事情。这可急坏了姜妈姜爸,两个人二话不说赶到曹家去劝阻。要说这晚年丧子之痛,姜爸姜妈到了曹家才算是感同身受。老人们再没有别的亲人,儿子的死已经让二老难以承受,可是还有繁琐地丧事横在眼前,更显得两位老人无依无靠的凄凉。姜妈平素就是位善心人,见了曹家这光景,不由得鼻子一酸,手下脚下便不自觉地忙活起来,帮着曹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话说曹家这些年一路走来也吃了许多的苦。1930年前后,河南闹饥荒,曹父兄弟姐妹总共9个娃,曹家实在没有那么多粮食养这么多孩子,当时曹老二一家一连生了4个女儿,心里一直想要个儿子,曹家老大一合计就将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曹阳父亲过继给曹老二当儿子,了了弟弟的心愿。那时候曹老二家也不富裕,唯有的一点粮食耗完之后,一家人决定逃荒,于是曹父这才跟着曹老二一路逃到西安落脚。进西安城的时候正赶上冯玉祥将军率兵前来解救西安城被军阀刘镇华围城的困境。当时军阀刘镇华围困西安老城8个多月,期间冻死饿死战死共4万多人,许多地方都是人去楼空,城内也是民不聊生,人口锐减。这一波逃荒来的河南人只要有一根足够长的绳子,再找上四块砖头,拉起一片空地就可以宣布这是自家的土地,别人也不争抢,那时候空房多得是,土地也没那么值钱。曹老二一家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在解放路上圈了一片地,从此居住在西安。那时候的曹父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儿,不大懂事情,他看着大街上的人们随便闯进一家店铺从里面往家抱一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自己也有样学样,不知道跑到哪里捡了一颗手榴弹兴高采烈地跑回家邀功,结果自然可知,曹父换来了曹老二一顿饱打。那时候曹老二正在忙前忙后的在自己土地上盖房子,那颗手榴弹后来就埋在了新房的地基里面。一直到前几年解放路整体拆迁改造工程开始,曹父过来处理老房子的拆补资金问题的时候才想起手榴弹的事情。只是时间久远,谁也记不起来埋手榴弹的具体位置,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曹老二则勉强熬过2000年的新年,在那一年树叶还没有发芽的时候就去世了。
老人去世前没有留下遗嘱,家里子女因为财产分割问题闹得四分五裂,一时间也没人出来主持大局,弟姐之间因此闹僵,再无联系。这次曹阳自杀,尚在国内的曹父二姐打了通电话问了问基本情况稍作慰问,借口路远身忙,没能来看望曹父一家感到十分抱歉。其余2位姐姐都已经移居国外,对国内的事情早已是不闻不问,断了血脉之情。
这样的历史让曹家的苦难蒙上了另一层悲剧的灰色,痛丧独子无疑是这幕悲剧背后的主要推手,亲友疏离亦是让这个家庭在面对困境时显得是如此的束手无策。可以预见到,即便此时此刻的伤痛可以被抚平,但从今以后,这间空落落的房子住的将是两位无人赡养的老人。每每想到这里,姜妈就不忍心袖手旁观,尽己所能来帮助曹家。
姜妈有时也会动一动恻隐之心,觉得曹家的两个老人确实需要晚辈的照顾和陪伴。可是这个念头只在她心里一闪而过,毕竟姜曼云也是独生女,当四位老人的孩子这种事情,想想都觉得辛苦,还是让时间处理一切吧。
可是,“哎!曹家父母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姜妈为差点成为曹家的亲家这件事感慨着,“也许这就是命吧!”
该去休息了,姜妈站起来往卧室走。不远处的茶几上,电话毫无预兆的响起。墙上的钟表时针已经划过数字11,这么晚谁会来电话呢?
“喂。”姜妈拿起电话。
“您好!请问是姜曼云家里吗?”
“是,我是他妈妈。”
“阿姨,您好。我叫伍子,就是今天帮着曹叔料理曹阳后事的那个小伙。”
这个小伙的形象一下子闯进姜妈脑海里。刚到曹家的时候姜妈误把这个叫伍子的小伙当成了曹家的小儿子,看着这个“小儿子”为了曹家的事情忙前忙后,尽心尽力心中倒也有几分安慰。哪知后来和曹母一聊才知道,伍子其实是曹阳的发小,伍子爸与曹家老人交情深厚。因为这两层关系,伍子才不辞辛劳的帮忙。老话都说血浓于水,但这话放在曹家就不灵验,些血浓于水的亲戚对曹家是不闻不问,反倒是情深意重的朋友关键时刻两肋插刀,相互扶持,比着那些无情的亲戚强出不知多少倍。
“我临走时曹叔交代我给您捎个话,可是刚刚来了个警察来问曹子的事情,所以耽误了点时间,不打扰您休息吧?”
“没事,曹阳他爸要你带什么话?”
“曹叔让我转告,他希望姜曼云能够尽早回归正常生活。曹阳的丧事我们自己能够处理,不必再麻烦你们了。何况曹子他已经去了别的世界,姜曼云没必要为了他扰乱自己的生活。曹叔感谢你们能来帮忙,希望你们明天好好休息,一定在家照顾好姜曼云。曹子那边有我这个小伙帮忙,问题不大。”
“噢!哪里的话,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姜阿姨,曹叔打算后天在三兆殡仪馆小厅办告别仪式,之后就要火化了。姜曼云要是想再送曹子一程,后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好的!我一会儿告诉她。伍子啊,多劝劝你曹叔曹婶,节哀顺变啊。”
“您放心吧,我父母明天从外地回来也会去陪曹叔曹婶。那姜阿姨您早点休息,我先挂了,再见。”
“好,再见。”
姜妈挂掉电话,关闭了客厅的照明。月光如水透过紧挨着客厅的开放式厨房的窗户洒满一地,再这静谧的月光中,却有一道细长的白色灯光突兀的打在通往卧室的甬道地面上,那是姜曼云的房间,姜妈担心的推开姜曼云的房门。
虚弱的姜曼云瘫坐在床上,手里揪住被子的一角,上面湿透了。再也无法挤出一滴眼泪的泪腺在眼角处鼓起一个难看的红肿。
“请你的年假吧,在家好好休息几天。”
姜曼云机械式的回答:“明天我要去曹阳那里。”
“我刚接了个电话,曹家说那边不需要帮忙,让你在家好好休息。送别仪式在后天。”
姜曼云缓慢的摇头,表示不同意。
“孩子,曹阳已经去世了,你伤心我们也伤心。可是你还要过日子啊!你要试着离开他。”
“不!”姜曼云把耳朵狠狠捂住。
“明天在家好好休息吧。”
“那我去上班。”
“不行!孩子,听话好吗?妈妈也是为你好,从明天开始,试着忘掉他吧。”
“不!”这一次姜曼云把自己整个藏在了被子里面去,仿佛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曹阳还有一丝存在的可能。总之,“忘掉他”这样的词语,姜曼云决不能接受。
次日一大早,姜曼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姜妈已经把一杯牛奶和一片面包放在了茶几上,自己则解下围裙,准备出门。
“既然你不想在家里休息,那我送你去上班。总之你不能去曹家。”
对于姜曼云来说,这是一个难过的夜晚。前一天哭泣的红肿眼眶还留在那里,疲劳的黑眼圈也隐隐若现,头发散乱在肩膀上,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对于母亲说的话,自己不置可否。
昨天夜里,姜曼云一晚没睡。因为只要一闭眼,曹阳的脸就肆无忌惮的冲进来,有他获得公司优秀员工时得意的脸,也有他们第一次在快捷酒店初尝禁果后他望着她怜爱的脸,有她任性耍脾气非要他说爱自己时他害羞的脸,更有他被她激怒时他愤怒的脸,而最后,总是那张分手时,他冷冰冰的脸。只要这张脸一映在她的脑海里,姜曼云就会被惊醒一次,这时候,她会无神地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直到不知不觉再次进入梦境。
“收拾收拾,先吃早饭。”姜妈觉得,也许工作能够让她变得好一些。总之,看着她进单位,即便她在单位什么也不做,也要好过去曹家看着曹阳的遗像要好得多。
就这样,姜妈一路把姜曼云送到单位写字楼下,自己则在附近找了家面朝写字楼的咖啡店坐下,确保姜曼云不会立刻从单位出来,不争气的跑去曹家,她的女儿不能这样一直堕落下去,毕竟,生活大过一切。
写字间里面的多国时间墙上,第一排第一个显示着北京时间8点20分,正是上班的高峰期,来来往往的都市白领们穿梭在这栋水泥制成的庞然大物体内,像是大厦的血液,将能量送往这栋楼内的各个角落。人群不断地从大门涌向电梯间,女士的香水味道,男士的香烟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了整个一楼大厅。
置身于人群当中,姜曼云的思绪似乎被环境扯出来一些,在此之前她的脑袋里还只有和曹阳有关的一切,而此刻,仿佛周围的人群像是被施展了魔法突然出现在她的意识当中。在环境的作用下,姜曼云仿佛被无情的从自己的黑暗世界中扔到人声鼎沸的广场,她敏感的认为所有人此时正诧异的盯着她,一个刚刚从异世界回来的女人。姜曼云本能地用双手盖着脸庞,突然地手足无措让她感到绝望。
女性的本能告诉她,今天她的形象简直差极了,这让她有些惊慌失措,恨不得一头扎进女厕所再也不出来,直到所有人都散去,自己再偷偷逃跑出来。而事实上姜曼云也是这么做的,大厅内侧远离电梯间的地方有楼梯间,她冲着那个方向跑去。
快到楼梯间时,姜曼云路过了一根立柱,立柱四面是玻璃结构,她快速向镜子里面扫了一眼。她上身穿着工作用的女士正装,外面是一件米色立领短风衣,裤子没有换,还是昨天那条和上衣搭配的暗纹西裤,经过一晚的辗转反侧,原本平整的裤子现如今已经皱起难看的褶皱。再往下,脚上竟然穿了一双和正装及不搭调的全网式慢跑鞋,那是她平时运动才会穿的鞋子。其实姜曼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双鞋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脚上,甚至直到刚才,她才意识到自己站在了单位写字间楼下的大厅中。她没有必要再去看镜子里面自己的容貌了,她知道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杂乱的头发,发红的眼角,带黑的眼圈,也许还有被泪水沾湿的残妆留在脸上。一晚悲痛早就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此时,她只能扶着墙壁,尽量快的躲进楼梯间,可是虚弱的身体并没有让她的脚步比匆匆赶路的上班族更快多少。
姜曼云的逃离完全是出于女人下意识的决定,其实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多余举动。在全中国几个亿的上班族中,总有其中的一部分会因为担心迟到拿不到季度奖金而急匆匆地赶去上班却忘记了整理自己的仪容,他们甚至也红着双眼,仅仅因为昨天几乎一晚通宵的赶工让他们疲惫不堪。她脚步虚浮,他们也不见得就走的朝气,迈的自信。他们更关心的是房租,水电费,新闻,娱乐,时尚,而完全不会对一个陌生女人用慢跑鞋搭配西装是否合适的问题感兴趣。他们自以为懂得审美,因为潮流与时尚信息是他们必备的功课,他们觉得美是大众的,他们只需要跟着做就可以了。又或者他们奉行着另一套理论,奢侈就是时尚、潮流和美的代名词,而便宜货则代表了完全相反的涵义。即便一个人难受的穿着用阿玛尼,古驰和迪奥搭配出来的服装,即便他不了解其中任何一个品牌的风格,他依旧会成为时尚界的弄潮儿而备受推崇。
而姜曼云只是中国13亿人口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她既没有吸引人的资本,亦没有被聚焦的特质。她出于女性的本能在人群中审视自己,而在平时这些都是她出门之前会全部处理好的事情,今天只是一个不从心的意外,导致了她在人群中如此缺乏自信。但实际上,没有人会过多的关注她。其实她只是在悲伤地剧创下搭错了衣服而已,这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