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熊医生难得在家里吃饭,代表他今天不去熬夜打牌。荷花嫂子心情不错,话格外地多,询问断指,郑嫂子是否好些。
熊医生诧异地说,一点感冒还没有好?
断指提醒自己,不能说自己与郑春天因为钱而发生的摔倒事件。他吞咽一大口饭团,说年纪大了,身子骨肯定没有年轻人硬朗,她总是没有力气。
人一病,肯定是虚的。熊医生总结。荷花嫂子跟着附和,要断指晚上再给郑春天端饭菜去。熊医生抿了小口酒,念起郑嫂子的好来:每年春天帮忙打营养钵,每年秋天帮忙捡棉花,做事是一把好手。荷花嫂子也说,嫂子心眼实,自家婆婆待她当亲戚看,她就真认婆婆为姑了,生病时来看婆婆好多回,过世了又跪着哭灵送灵。
她为什么不养个儿子呢?断指的话总是没头脑,引得熊家云两口子面面相觑。
荷花嫂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别小看郑春天,她可是一门心思扎在杨家上(杨姓是熊医生表哥的姓),想领养杨家后人,瞄准了熊茂盛(荷花嫂子的大儿子),哪想去了一天就被郑嫂子送回来了。猜猜咋的?
断指抬眼看着荷花嫂子。荷花嫂子又抿嘴一笑,说,郑嫂子说茂盛竟然嫌弃她是麻子,她忍受不了,哈哈……又领养杨家几个男孩,都因为他们说她是麻子,被她送了回来。
断指心想,郑春天倒真在意她的麻子脸。
熊医生没有熬夜。荷花嫂子也留在家里,她跟着断指,一起端着饭菜朝郑春天家里走去。断指说了三遍,要荷花嫂子忙自己的,跑腿的事情他来做。可荷花嫂子还是走在前面,无奈,断指跟在她后面,一路说笑,走向无忧潭。
星空下的无忧潭,波光粼粼,如同一幅锦绣,朝着朝阳抖开。断指想起郑春天说的,一个人被她赶走,掉进无忧潭的事情。他问荷花嫂子是谁。
荷花嫂子厉声呵斥:“不要吓唬我,无忧潭很怪的,谁说它的坏话,它听见了就会把谁召进去。”
断指只好闭上嘴巴,默默跟在荷花嫂子后面,走过无忧潭。到达高台时,荷花嫂子转身对断指抱歉地一笑,说:“不怪你,你是外地人,我们这里人都晓得,过无忧潭时,要安静,心要诚,无忧潭对那些浮躁的,心中打小九九的人毫不留情。要是以往,断指断然在心中会笑他们幼稚,但今天他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点点头。
荷花嫂子也帮郑春天烧水,还给郑春天洗了澡。郑春天一脸的舒坦,要断指去看她的波儿。断指给波儿喂了水喂了青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卷曲的纯白羊毛。波儿咩咩地叫唤,然后蹲下前腿。断指站在屋外,看台子下深幽的潭水,深不可测的潭水,在波光粼粼中,越发神秘。断指又想起被抽干了水的地下石窟,那是谁修建的,又是谁居住的地方?
荷花嫂子告别时,郑春天突然叫道,断指,你进来。
荷花嫂子惊异地看了眼断指,断指也百思不得其解,郑春天喊他干什么。换了干净衣服的郑春天,有老人的祥和,她的眼神带着慈爱。
有什么事?断指问。
你能不能把波儿带回去,帮我照看几天?它老闷在屋里,会闷坏的。
断指抱着波儿,跟在荷花嫂子后面。山羊的膳臭味惹得断指万般不耐烦,可郑春天很固执,一再要求断指抱着它走。下了高台,断指把波儿放下来,用手牵它的耳朵走。波儿不习惯夜路,咩咩地叫唤不停。
没有办法,荷花嫂子只好抱起波儿走,她不想惊扰无忧潭,何况这羊声多令人哀怜。
第二天早上,断指还是与往日一样忙。熊医生固然没有打牌,但老早就骑车带着荷花嫂子到镇上买菜去了。他们要请荷花嫂子的牌友帮忙捡棉花,中午必须好生招待。
三个妇女唧唧喳喳的。其中一个年轻些,估计三十多岁,人比另外两个腼腆,说话声音轻柔,始终面带微笑,两个小酒窝异常醒目,穿着白色体恤,体恤扎在牛仔裤里。断指发现,这个丰腴的女人肚子竟然平平的。还有一个与荷花嫂子年纪相仿的妇女很热心,到了,竟然给断指泡茶水喝。然后嘴巴住不了地询问酒窝少妇,明柱寄钱回来没有,你打算出不出去打工,还不准备要小孩,孩子是两口子的纽带迟要不如早要,没有孩子牵绊不如跟着明柱一起打工,两口子在一起好些……
断指从酒窝少妇支支吾吾的回答,还有心神不宁的表情初步估计,这个少妇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某些原因没能生出孩子。已经成为老妇的女人显然也知道,及时拉住住不了嘴巴的女人,摆开桌子,放上花牌摸牌。大声嚷嚷,吃了中饭就下田,争取今明两天帮荷花收拾妥善。酒窝女人不好意思朝断指笑笑,柔声问——要不要玩牌?住不了嘴巴的女人慌忙起身,热情邀请正在给一个孩子输液的断指,并说,不玩牌来岛上干什么?你算算,孤岛上的人哪个不会花牌哪个不玩花牌,老的、小的、男的、女的……
嘟嘟,熊医生他们回家,断指如临大赦,跑去帮忙。熊医生言归正传,坐桌子玩牌兼职行医。断指在厨房里给荷花嫂子打下手。
中午的饭桌,其乐融融。客人虽然是女性,但饭桌上还是有啤酒,每人一瓶,断指心中啧啧赞叹,岛人女人真了不起。断指被三个女人逼着喝了一瓶又一瓶,第四瓶时,断指涨红着猪肝般的脸庞,着力推辞,熊医生说:断指你尽管尽兴,反正下午我上班。断指没有退路,硬着头皮喝。耳朵边嗡嗡的,一些话开始遥远、飘摇。模糊中,荷花嫂子提到:郑嫂子病了,所以劳驾各位。住不了嘴巴的妇女顺口讲起郑寡妇拒绝一个鳏夫的事情,熊医生跟着哈哈附和郑寡妇门前也有风流是非的……接着是荷花嫂子厉声呵斥——熊家云,郑嫂子不是你亲戚,也比你年长二三十岁,按理你可以叫婶子——接着断指耳边只剩下了呼呼的风声,他眼睛只好闭上。
风呼呼地吹响,变成一只山羊的咩咩叫声。断指想起要给波儿喂食,不顾头痛瞌睡,起床,赶着波儿朝大堤上跑。波儿浑身是劲,脚不停息地跑着跑着,跑到一处山崖,到了山崖顶上,波儿还要跑,断指去拉,拉住它卷曲的羊毛,羊毛在手里,波儿在空中翻着身体下坠,终于坠在地上——啪地一声巨响后,波儿尸体看不见了。
断指醒来时,一抹霞光正照在他的脸庞上。他看自己的手,正抓着毛毯,他想起羊毛,想起波儿,想起断崖……推开房门,熊医生正在给一个男人换纱布,那个男人被开水烫了,每天下午按时来换药。断指估计此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
他端着盆子,盆子里有他换下的衣服,迎着霞光朝无忧潭走去。在无忧潭边,看见波儿,好好的,嘴巴里衔着一根青草。断指吹了声口哨,在金碧辉煌的波光里蹲下来,看见自己红润的满是光泽的脸庞,他开始搓洗衣服。
晚饭后,三个女人回家,明天要摘棉花,晚上约定不熬夜。断指在她们走后,盛饭,饭上有肉、鱼、鸡蛋和青菜,这次是盛鸡蛋汤的海碗。断指不晓得,郑春天是否给自己做饭吃没有。
郑春天的家仍然黑糊糊的,没有灯光。断指没有喂喂地喊,径直推门,门还是虚掩着,随手拉开堂屋电灯,又拉开郑春天房间的电灯。
郑春天躺在床上。断指以为她睡着了,大声地喊,喂,起来吃饭。
断指皱皱眉头,又大声喊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
断指感觉心慌,上前,伸手去摸郑春天脸庞。哐啷,饭碗掉在地上,断指忍不住颤抖,郑春天死了。她感冒了,还摔在椅子上,然后就一直虚弱,没有力气,算得上气息奄奄。想到摔跤,断指头皮都麻了,他这么勤快地送菜饭,为她烧水,还是没有减轻自己的罪行,她还是不肯原谅他,死了。
断指害怕,手脚冰凉,胸口被沉重的冰块封住,他无力地蹲下身子,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滑过冰凉的脸庞,落到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好半天,荷花嫂子来找断指。断指站起来,指着郑春天,说,她,走了。
荷花嫂子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又说又唱。断指知道,那是孤岛的风俗,一个尊贵的人离去后的待遇,荷花嫂子本来可以不哭,她哭还唱肯定是一礼还一礼。断指却找到机会,喉咙无法抑制地张开,放声痛哭。
下了高台,荷花嫂子惊讶断指一个男人也这样会哭。断指伤感地说,太无法意料了,说去就去了……也不知道究竟在什么时辰去的。
荷花嫂子喉咙嘶哑,说,她自个早有意料,要不她昨天把波儿怎么会托付给你?她信任你呀。
断指呜咽起来。荷花嫂子不耐烦了,要他马上住嘴,过无忧潭不要出声,要哭留到出殡时再哭。
无忧潭上铺着破碎的月光,碎银子般的光亮扎进深幽的潭水,染上沧桑,如同猝不及防滑落的泪珠,还带着心脏的颤栗。断指确实伤心,然而,他清楚,此时的伤心并不是刚才的伤心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