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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九(3)

“你们开始多久了?”

“没多久。”

“是不是女人在回答有关她情夫的问题时,都喜欢说含混话?”

王一为伤口点上红药水。“伤口不深,不用包了。你别沾水就行了。”她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

“我在问你呢。”

“你少问我。”王一粗暴地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尹初石又一次来到卧室,王一坐在床上。他看着王一,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王一看着尹初石,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一个寻找仇人的复仇者。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王一说。

“给我机会?你在说什么?”

“你想伤害。”王一本来想说,“我不会让你伤害我,伤害你自己。”但她没说出来。

“我想伤害?”尹初石瞪大眼睛,“我怎么觉得我被人家的爱情给伤害了呢?”

“你别再说了。”王一口气有威胁的成分。

“为什么?”

“我说你别再说了。”她提高了声音。

“你是谁啊?”

尹初石的话提醒了王一。

“对,我是谁啊?我不过是你扔下的一堆破烂儿。”王一的声音很校

“这堆破烂儿又换了地方,去实现破烂儿的自我价值。结果呐,破烂儿变成了宝贝儿。”

“尹初石!”王一大吼起来,她盯盯看着尹初石,目光好像要穿透他,再把他钉到墙上。“我恨你。”王一说完,痛哭。

尹初石不常见妻子这样伤心地痛哭,即使她最喜欢的姥姥去世,即使是他父亲去世。他知道王一是个克制力很强的女人,而她现在的哭法说明,她支撑不住了。尹初石无力地坐到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便用手抹一下。他觉得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被划开个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从裂口中溜走了。看着伤心哭泣的女人,他丧失了继续伤害的愿望,也包括伤害自己。一切都是我开始的,他想,是我让这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破烂儿,还能再说什么呐?他觉得自己该过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也没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在王一停止哭泣后,时间一定过去了许多。尹初石感到头发胀,胸口也很闷,他费劲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纱帘,他想开窗透透气。他看见了那个老外在他们楼前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不安地徘徊,像一只笼中困兽,不时地抬头向整幢楼房张望。他还搞不清楚是哪个窗口。爱情时时刻刻发生着,不仅仅在我的身上。尹初石想到这儿,心中也有了一份对别人感情的尊重。

“他在下面。”他平静地对王一说。

王一瞪大眼睛看着尹初石,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没听清楚对方的话。但她突然跳到窗口,站在尹初石身旁,她也看见了康迅。尹初石离开窗口,躺到床上,直到王一开门出去,他才又回到窗前。

他没看到王一,但康迅朝对面奔跑过来。他知道王一已经到了街上。他回到写字台前,匆匆写了几个字,“手续的事,我再与你联系。”他看一眼字条,又在末尾加上“祝好”两个字。他想离开时可以走另一条路,不必再一次遇见他们。

康迅一下子抓住王一的胳膊,连连用英语问王一怎么样,是不是有事。小街上偶尔过往的行人,让王一有足够的理智,尽管此时她的内心波澜起伏。

“别抓着我,我没事。我们应该小心些。”王一一边说一边挣开康迅的手。

“对不起。”康迅多少恢复些常态。“我急坏了。”

“你怎么知道这儿?”

“我跟着你们回来的,你的脚怎么了?”康迅发现王一脚上的绷带,又紧张起来。

“没什么,我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

康迅怀疑地看着王一,王一肯定地点点头。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王一说。

“我一直想上去。可我怕你生气。不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太担心了,而且我又不知道该怎样保护你。”

“你不用担心,他不是坏人。”

“可能谁都不是坏人,可我还是担心。”

“怎样你才能不担心?”

“跟我走吧。”康迅说着又要去抓王一,中途又停住了。

“如果你在我的保护下,我就不担心了。”

“别这样想,我没有任何危险,你根本不用担心我。”

“他还在么?”

“是的。”

“我今晚用睡袋睡在对面,我……”

“不,你安静点。这是中国,你不能。”

“我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觉。”

“在中国你不能。”

“要是你有什么事情,而我不在,我会恨死我自己。”

“我不会有任何事。他没那么爱我。”王一说,“现在你回去吧。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好吧。”康迅低头看着王一的脚。“我想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我也有能力保护你。你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害怕。 别忘了,我爱你。我非常爱你。”康迅告别王一走开了。

王一回到家里,先是发现最外面的房门没锁,只是虚掩着,然后看见地上的碎玻璃都扫净了。钢笔水擦掉了,但还留下很浅的痕迹,尹初石已经走了。王一拿着尹初石留下的便条,又一次痛哭起来,心里感到刀绞般地疼痛,不仅仅为康迅。

二十(1)

尹初石找到贾山,他请贾山现在别多问原因,帮他一个忙:替他悄悄地开张离婚介绍信。 报社管介绍信的那个人是贾山的铁哥们。贾山意味深长地拍拍尹初石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半个小时后交给尹初石一个信封。“再考虑考虑吧。”他说着目光异样地看一眼尹初石,那目光好像在说“你这个傻瓜”。

贾山根本没去找哥们,而是把哥们从前为他和吴曼离婚准备的空白介绍信填了尹初石的名字。贾山倒是很想给王一打个电话,他想,这两个人不管为什么离婚,王一都不会是主要责任者。面对男人和女人,贾山愿意相信女人是善良的和有道理的。但面对自己和别的女人时,他相信自己。他拨通了王一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贾山于是又给吴曼打了电话。电话里他轻描淡写地将尹初石和王一准备离婚的事说了,并叮嘱吴曼不许声张。

“我当然不会声张,”吴曼说,“因为我根本不相信。”

贾山放下电话,对着电话无可奈何地笑笑。他知道吴曼会立刻给王一打电话核实,并且果敢地表态,站在王一一边,不管是谁的过错。吴曼曾多次向贾山表扬王一,贾山从不鼓励她这么做,但也不打断她。他喜欢自己的妻子夸奖另一个他喜欢的女人。自从吴曼神秘地回来后,贾山总在琢磨的一个问题这一刻里有了答案。他为什么有时不喜欢吴曼,但又难以离开?他想,就是因为她很单纯。单纯的女人偶尔可笑,但也可爱。

尹初石将离婚介绍信交给小乔,小乔看后流泪了,她小心地将介绍信装回信封,好像怕弄破意外的希望。尹初石把小乔搂进怀里,“哭什么呀?”他说。

“不知道。”小乔紧紧地抱住尹初石。

“这个世界也许没什么再值得哭泣的了。”尹初石松开小乔,坐到沙发上。

“我知道这对你不容易,”小乔又扑进尹初石怀里,“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也没什么难的,走到了这个份上。”尹初石像爱抚一个小动物那样下意识地抚摩着小乔的头发。“别谢我什么,我们两个人之间,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我常常觉得对不起你。”

“得了,别说这些难受的话了。”小乔振作起来,腿部跪坐在沙发上,“其实我也挺高兴的。”

“我能理解。”尹初石说。

“你觉得我很自私吗?”

“人的本性就是自私。”

“可我高兴从现在起,你全部都将属于我。”

小乔的话让尹初石吃了一惊,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小乔有如男人一般旺盛的占有意识。这多少使他有些不悦。“为什么我都属于你?”

“因为我已经全部属于你了。”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口气像两个地主?我们是不是在买卖土地?”尹初石说。

“我不觉得。”小乔认真地说,完全没有察觉尹初石的情绪变化,她太陶醉于自己的气氛中。“两个相爱的人应该互相属于对方。”

“好了,女人,我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把那些理论都扔一边儿去吧。”尹初石去吻小乔的嘴,小乔也热烈地回吻他。

“我更爱你,男人。”小乔喃喃地说。

“好的,女人,好好爱我。”尹初石觉得被伤害的心灵得到了最有效的医治。

小乔吻着,从他的嘴滑向他的脖子。她突然用力地扯坏了尹初石的衬衫纽扣,像一场大雨那样,将吻洒向他的胸膛。尹初石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陶醉地沉浸在她的吻中。无论他处在怎样的痛苦中,这个女人都能让他激动起来,感到新生细胞带来的活力,他觉得无比神奇。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小乔正在用双手轻轻抚摩自己的胸膛,她的目光痴迷,仿佛是一个收回失地的所有者,深情地端详自己的土地。尹初石又闭上了眼睛,如果自己被这样的吻这样的抚摩这样的注视占有,也许并不太坏。想到这儿,他有种抛弃自己的愿望。他伸手扯去小乔的衣服,握住小乔的双胸,将她的身体引向自己……

他们的身体像两片土地一样融和,于是愿望也最大程度地接近了。爱情往往是在这样的阶段获得“升华”,渐渐变成一种占有。很久以后,双方才会发现,占有是更加激越的情感,但却失去了爱情的美丽的芳香。

尹初石没有将王一与另一个男人的事告诉小乔。如果有一天小乔自己发现了,那是老天故意安排的,而不是他尹初石的责任。他自己也搞不太懂,为什么要维护王一的形象,在他心底,他甚至是蔑视王一的,尽管他知道王一与那些专“捕”老外的女孩儿不同,但发生的事仍旧无法使他接受。他想,王一可以爱上什么人,但不能是个外国人。这也许不太合乎逻辑,但却是他的逻辑,他想这逻辑多数男人认同起来并不困难。

他要补偿小乔,他觉得自己因为王一对小乔构成的伤害着实不少。他要把从前给予王一的权利转给小乔,不愿多考虑后果。他将小乔推到镜子前面,自己站到她身后,他问小乔,“要是我们在大街上并肩走路,会有人以为我是你爸吗?”

小乔没有回答。她举起一只手扬向尹初石的脸,她轻轻地抚摩他的脸颊,刺手的胡茬儿让小乔感觉有些奇怪,在他之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从未引起她对他们胡子的注意。因为他们中没有蓄胡须的,所以他们是否有胡子小乔已经记不清了,当然李小春除外,她想,她无法忘记李小春的一切,因为她对他的仇恨还没化解。李小春是个没长胡子的男人。

二十(2)

“你怎么不说话?”尹初石问。

“我在想,能够熟悉一个男人对女人来说,是件多么好的事。”

“好女人!”

“你的脸像秋后的庄稼地。”

“我配得上你么?”

“你比我漂亮。如果我们能在大街上散步,所有女人都会偷偷地看你一眼,然后想,这么漂亮的男人怎么跟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

“所有的男人呢?”

“所有的男人还会看你,然后想,这家伙肯定不止这一个女人,一看那脸就知道艳福浅不了。”

“所有的人都看我?”

“对,都看你。”

“我整个一个猴儿。”

“对。”小乔说着得意地大笑不止。尹初石深情地看着这个感情极易外露的女人,好像在观赏一片美丽的风景,赏心悦目。

“请你为我做件事。”等小乔笑完,尹初石说。

“说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跟我上街去。”

“干……什么?”小乔好像听错了。

“买东西,看电影,逛大街吧。”

小乔终于听清了尹初石的话,她一下搂住尹初石的脖子,把他使劲拉向自己,她说,“太好了,我太愿意跟你一起上街了。天呐,我太高兴了。”小乔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了”,然后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的生活开始见天日了,是么?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我能为你死,男人!”小乔一字一板地说。

尹初石微笑地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相的小乔,他很感动,但他知道,如今一个人为另一个而死的事已经不多见,能在瞬间里产生类似的情感已经不易,他多少有些羡慕她。

小乔几乎把衣柜里所有适时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她像一个初试镜头的表演爱好者,站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比划。每次她都问在一旁抽烟的尹初石怎么样,尹初石每次都回答不错。他觉得小乔是个很会穿衣服的女人。

“算了,不问你了。”小乔气馁地说,“我要自己判断。不能穿得大活,那样会让人觉得有点色情;”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能穿得太死,那样太呆板。”最后,她决定穿那套深蓝色的毛料连衣裙:小巧的翻领,收紧的腰身,宽绰的长裙,使她看上去既清纯又亮丽。尹初石不禁感慨:女人一旦恋爱,总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恰到好处。

小乔为尹初石找出一件白色衬衫,她要尹初石将身上的T恤衫换下来。尹初石不换,他说T恤配夹克衫更适合些。小乔说他必须穿衬衫,然后又跑到门厅,跪在地上像日本女人那样把尹初石的黑皮鞋擦得锃亮。尹初石笑着说这皮鞋赶得上文化大革命时革命群众的眼睛了。

“可惜,文化大革命让我给错过去了。但你得穿上皮鞋跟我走。”小乔背起背包,又将抽屉里的钱包也放进背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等候尹初石穿鞋。

他们刚来到大街,小乔便截了一辆出租车,尹初石说他更愿意走走,小乔强行将尹初石推进车里,“然后再走。”她说完自己也钻进车里。“圣地蒙。”小乔对司机说。

尹初石这时明白了小乔的“然后”是什么意思。圣地蒙是一个很大的西服店,里面经营各种品牌的男式西服。“别胡闹了。你知道我有好几套西装。”

“就不能为我再买一套么?”小乔嘬着嘴,有些撒娇地说。尹初石不愿司机因此太注意自己便不再说什么。

小乔为尹初石选了一套灰色有细纹的西装,也拿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尹初石看看标签,是一千七百元。他觉得自己没道理买这么贵的西装,他说,“花这么多钱,买假皮尔·卡丹不合算。”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法国在中国搞的皮尔·卡丹都是……”

“那你就当它是雷锋牌的,反正料子不是假的。”

尹初石没有办法,只好去试衣间,穿衣服。当他穿着崭新的西服,拎着那根领带走出来时,小乔满意地笑了。她迎上去,将尹初石留在试衣间里的旧衣服抱出来,找到服务员要了一个大纸口袋将旧衣服塞进去,然后便去交款了。留尹初石一个人像模特儿一样呆在那里。

离开西服店时,小乔还在坚持要尹初石系上领带。尹初石说,此时此刻,如果让他在死亡和系这根领带之间选择,他宁愿选择前者。小乔没有办法,只好放弃领带。她郑重其事地挽起尹初石的胳膊,迈出了他们富有象征意味的第一步。这是临近下班的时间,商业区并不十分拥挤,都是些已经疲倦,随时会离开这里的人们,他们拎着大包小袋儿,已经买到不少东西,脚步也随之缓慢下来。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尹初石和小乔,他们兴致勃勃地走进人群,虽然尹初石也拎着漂亮的纸袋。偶尔有人瞥他们一眼,这多少让尹初石有些不安,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并暗暗在心里劝慰自己:潇洒点儿,有熟人又能怎么样?人该为自己活着。

小乔感到了尹初石的不安。她把头歪向尹初石问,“怕碰上熟人?”

“胡说。”尹初石说。

“他们看我们根本不是因为认识。”

“因为什么?”

“咱们俩儿是俊男靓女啊!”听小乔这么说,尹初石轻松许多。他问小乔先去哪儿,小乔想也没想便说,“新世界。”

二十(3)

“脱口而出,你常去吗?”

“不常去,不过,新世界是最有名的现代化商厦,连刚初生的小孩儿都想去。”

相比之下,尹初石更喜欢那些还叫着老名字的老百货商店,至少那些商店的建筑别有味道。当他们走近新世界商厦的巨大建筑跟前时,尹初石说,“我真想不好,人们为什么盖这样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怎么了?”

“这就是一堆钢筋和水泥,毫无美感。”

“得了,摄影家,你进去看里面的东西就有美感了。”

“好吧,女人,前面带路。”

小乔把尹初石带到玻璃器皿柜台前,轻轻告诉他,在这里存着她的一个梦想。尹初石也被吸引了,他没想到玻璃器皿的加工工艺居然发展到这样的极致。这里简直是个玲珑剔透的晶莹的世界,他觉得这里在不断地生成新的反光点,它们让眼睛产生误差。他走近一个大花瓶前,这是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他左看右看想不出什么样的机器能使它磨出那么多个细小的棱面。“太漂亮了。”

“是进口的。”小乔说。

“简直比鲜花还漂亮。”他说。

“你知道,这是我最爱来的地方。”小乔贴近尹初石说,“我一看见这些玻璃,就想结婚。”

“是么?它们能让女人动结婚的念头,真比男人还了不起。”

“真的。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想找个男人结婚,跟他在一起,每天用这些漂亮的器皿,白头偕老。”

“你不结婚就不能买么?”

“当然能,可是感觉不一样。要是为结婚买,你会觉得它们表达了你一部分心情。”

“是这样。”尹初石若有所思。

“我们买这个花瓶吧。”小乔建议。

尹初石点点头,让小姐开了票。他拿着票儿走近小乔,“听好了,女人:不管你有多少钱,从今往后你留好,它只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别为我们挥霍它。”

“多少钱?”小乔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

“三百八十六元。”

“你想抛弃我么?”小乔低声问。

“胡说八道。”

“那你就必须要我的一切,包括我的钱。我跟你说,它们一点也不庞大,吓不着你。”

“这个我不管,但我是男人,你别越职。”尹初石去交款时,心里突然想起王一,他想,他们的积蓄他应该给王一留一半儿,尽管这些钱是他挣来的。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

他交款回来时,小姐已经包好了花瓶。小乔扯扯他的衣襟儿,示意他走近些。她说,“我想通了,让你做男人好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临出门才带上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三个卡,交给尹初石,“活期的差不多都在这上面,交给你保存吧,这样我就不能再挥霍了。”

“这才是好孩子。”尹初石接过卡片放进西装的里怀兜儿,把包好的花瓶交给小乔抱着,然后搂着她离开了商常

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像一对即将结婚的恋人。小乔唠叨着花瓶的事,她说,这么大的花瓶至少能放三十枝玫瑰。一枝玫瑰两块钱,天呐,一次就要六十块钱!

“可怜的我!”尹初石故意哀叹一声。

“别害怕嘛,我可以给人家洗衣服挣钱买玫瑰的,男人。”

“我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给我买两个冰淇淋吧,男人。”小乔看见一家新开张的意大利冰淇淋店。

“里面人太多了,你自己去买,我等你。”尹初石说着把自己的钱包交给小乔,小乔毫不客气地夺过去,转身进了店门。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突然看见小约和另一个女孩儿从对面的文具商店走出来。他马上大声喊女儿的名字,并且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女儿走过去。

“爸爸?”小约的口气里有很多层意思,她吃惊地看着尹初石,让尹初石十分后悔喊了女儿。

“你怎么在这儿?”尹初石问。

“我跟同学买东西。”小约扯扯尹初石的西装,“你穿谁的衣服啊,像个新郎似的。”尹初石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庆幸自己执意没扎那根倒霉的领带。“爸,你就差一根领带了。”小约说完跟同学一起笑了。尹初石打了女儿一巴掌,嗔怪地说:

“不许胡说。你跟我走吧。”尹初石向女儿发出邀请时完全没考虑小乔和女儿见面会怎么样。

“不行,我还得回学校呢,晚上有活动。”

“什么活动?”

“秘密活动。”

“别贫嘴,你在奶奶家怎么样?”

“挺好的,至少不用天天早上喝牛奶。”

“你不想回家?”

“我要是想了,就给你打电话。再见,爸。”小约和同学一起走了,留下尹初石冲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发愣。

小乔拿着两个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走过来。尹初石接过冰淇淋说,“是我女儿。”

“我知道。”小乔说,“她不喜欢你的衣服?”

“她喜欢开玩笑,她说我像个新郎。”

“她很聪明。”

“也许太聪明了。我很在意她。”

“我能理解。”小乔说。

二十一(1)

尹初石给王一打电话,说离婚介绍信他的已经开了,但没有问王一的是否也开了。他说这件事的口气跟说别的寻常事一样平和。这让王一感到,离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快到圣诞节了,尹初石没问节日小约怎么安排。这一切都使王一觉得意外。放下电话,她想,她也该把介绍信开了,他打来电话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想到这儿,她有些伤感。

系主任是亚非文学的老教授,王一很少与他交谈。他满头银发,面目慈祥,王一找他谈话之前,跟自己说,应该相信这样的长者,凭直感。当王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与系主任单独说话的机会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寒暄客套,如果不马上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她将永远也搞不到一份离婚介绍信。

“请您无论如何帮我一次。”王一开口说出这句话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系主任没说话,他离开座位将露着缝隙的屋门关严,然后坐到王一旁边的沙发上,“说吧。”他说。

“我需要一张介绍信,我得离婚。请别现在问我为什么。请您相信我,现在别问我。我……我现在……什么都回答不了。”

“必须么?”

王一点点头。系主任起身离开,出门时也随手关严门。五分钟后,他回来,将一张空白介绍信放到茶几上,掏出钢笔写上一行字,然后交给王一,“抬头你自己填上吧。”他说。

王一擦干了眼泪,将介绍信放进包里。她抬头看着系主任说“谢谢”时,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被系主任对她的这份尊重感动了,她从系主任的脸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诺:这将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别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谢,但又担心流泪。她没再说话,点点头表示告辞。

“给你自己点儿时间,反复考虑一下。这和别的事不同。”系主任最后说。王一又回头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银发,她想起一句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头白了……

王一赶到康迅朋友的住处时,已快到中午。她后悔自己没想起来在路上买些吃的。她敲门时在想,也许他们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但她刚一进门,康迅便捂上她的双眼,将她推到餐桌前,然后松开双手:一桌丰盛的午餐仿佛从天而降。

“中西结合。”康迅站在王一身后说,“这是中国的红烧肉,我严格按照菜谱做的,不会有问题。红烧肉是你们的毛主席最爱吃的。”

“这个呢?”王一指指另一个蔬菜浓汤,“是你们总统最爱吃的?”

“你很聪明。”

“是什么?”

“红萝卜、元葱、西红柿还有奶酪。怎么样?有脂肪也有维生素,你有胃口么?”康迅往杯子里倒上红葡萄干邑,“这是中国现代化的标志之一,开始有比较好喝的葡萄酒。”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饭。王一尝尝红烧肉,马上心悦诚服地夸奖康迅做得好吃。康迅很得意。

“毛主席还活着的话,也会满意的。”他说完又给王一夹了一块肉。“我觉得中国人这个习惯挺好,吃饭时你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夹菜。这是爱情最自然的表达方法之一。”

王一心情有些抑郁,她没吃几口菜,但喝了不少酒。当她又往自己杯里倒酒时,康迅拿过酒瓶,“我来倒。”他将酒斟好,但把杯子挪开,然后蹲到王一身旁,他握着王一的手,“你不舒服么?”他用英语温柔地询问。

王一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抚弄着康迅的头发。“我想我得离婚。”她小声说,“我已经开了介绍信。”

康迅定定看着王一,而后重新抓住王一的双手,用力紧握。在他看来,他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力量分给王一。

“请你不要多想,这跟你关系不大。”王一感到了康迅传达过来的情感,因此才这样说。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误解。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还会这样认为吗?”

“你不能向我求婚,因为我还没离婚。再说,就是我离婚了,你也不必非向我求婚。你知道我快四十岁了,至少能为自己负责任。”

“你知道你是在胡说么?”康迅突然愤怒地甩开王一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康迅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王一低声说。

“那你知道你在伤害我么?”康迅问。

“对不起,我……”

“不,别说对不起。”康迅重新蹲在王一的身旁。“你爱我,是么?”

“是的,我爱你。”王一回答。

“你不是因为你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找我随便玩玩,是么?”

“是的。”

“是的,我也爱你。我不是随便搞个临时关系。我有过别的女人,所以我知道我等待的女人是怎样的。我爱上你以后,就对上帝存有敬畏了,因为他把我最深的爱情放到一个最适合我的女人身上。因为这个我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结婚并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和你一起变老,一直接受最终等待我们的死亡。你懂么?”

王一轻轻一点头,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们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将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许就是两个人能安静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愿离开中国,我可以在这儿生活。如果你能去我那儿,并且也能放弃城市生活,就跟我一起去牧场,做个牧场主的妻子。为了这个,我们必须结婚,因为我的眼睛是蓝的,而你的是黑的。”

二十一(2)

“让我考虑一下,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了。”王一心里难过极了。她觉得即将四十岁的女人改变生活比登天还难。

“你要考虑的只是争取你的女儿。”

“别再说了。”王一连连地摇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用再说了。”

“对不起。”康迅取过酒杯递给王一,“我永远都会支持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他端杯与王一的轻撞一下,一饮而荆

王一也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心里好像猛然敞开一扇门,豁亮许多。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康迅是不是支持她,她都得迎接。因为头她已经开了。她想起一句男人们常说的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她笑了,也觉得自己凭空添了几分威武。

“我们真傻,为什么提前预支痛苦。以后要发生的事,上帝肯定已经安排好了,等着就是了。现在我们轻松点吧。”王一的话也扫去了康迅脸上的乌云。他将红烧肉又倒回锅中加热。

吃过午饭,他们分别斜靠在沙发的侧扶手上,相互观望着。康迅的目光聚拢而柔和,王一却十分迷茫,时而生出幻觉,小约站在康迅身后。

“你想过再有一个孩子么?”康迅问。

王一笑笑,等待康迅的下文。她觉得这是个轻松的话题,因为离生活很远。而人总是这样,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又耽于幻想。

“他的皮肤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你能想象介于这两种颜色中间的颜色么?这样的皮肤颜色一定透着极强的质感。他的脸会像你一样,他应该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像妈妈,对吗?他的眼睛像你一样大而明亮,也是黑色的,但要像我一样凹进去。”

“为什么要凹进去?”

“打架时避免伤着眼睛。”康迅不以为然地说,“他的鼻子像我们两个一样笔直,但不像我这样尖锐,要有几分你鼻子的圆润。他的头发是棕色的,黑色的也行,但要像我的一样柔软……你不愿意想象一下么?他会是多么出色的孩子。”

“也许。”王一叹口气,“不过,他会不走运的。”

“为什么?”

“因为他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澳大利亚人。”王一的话在两个人中间引发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无法反驳,说的是本质。

康迅离开了一会儿,又返回时,用小碟端来一块白色的东西。他用刀将它切成大小不等的两块。王一看清楚是她喜欢吃的杏仁糖。从美国回来后,她再也没吃过。“为什么切得不均匀。”

“在中国,我听说是男人吃大的,女人吃小的。”康迅说。

“那你有没有听说中国是喜欢搞革命的。革命后,是女人吃大的。”

“好,革命万岁!”康迅将小块糖放进自己口中,然后把另一块举到王一的唇边。“我喜欢革命果实。”他说。

王一咬下一半儿。

“为什么?”康迅问。

“我知道你也爱吃。”

“但你比我更爱吃。”

“不。”

“必须吃,不然,我把吞下的那块也吐出来。”

王一吃下了另一半儿糖,她觉得这糖的滋味复杂极了,她想,还会有另一个男人这样喜欢自己么?

康迅背手站在窗前,王一坐在沙发也顺着他的视角望出去,外面是重重叠叠的楼群。近视,也许会变成每个中国人的通病,除了仰头看天,人们越来越难看到远处。而美丽的蓝天人们又会觉得它过于遥远了,仿佛是一个耗尽一生也无法接近的目标。

康迅在想他的牧场么?王一在心里自问。

“明天是周五,我们都没课,是么?”康迅依旧看着窗外,落地窗一侧的纱帘被风轻轻吹起,随后又落下。

“对,干什么?”

“快起来。”康迅突然转身对王一说,然后迅速看一下表。“还有四十分钟。你赶快去厨房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装好,我去收拾睡袋,十分钟后我们出发,半小时后有趟公共汽车到雾岭。”康迅说完往外走,被王一拦祝

“去雾岭干什么?”

“那儿有温泉。”康迅抓住王一的双胛,“管它那儿有什么,我们一起出去一次,离开这些该死的楼群,回忆一下自然是什么,放松一下,答应我吧。”

王一没说话,她在想别的。

“对不起,我不是强迫你,我只想鼓励你决定。你有时需要别人推你一下或是拉着你的手。我们周六下午就能返回来,这样你可以和小约呆在一起过周末。”

王一走到窗前,康迅跟在她身后,他从后面拥抱着她,她说,“你看这些楼群。”

“是的,我能理解。”

“这就是我的生活。”

康迅放开王一走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王一的视线。“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儿,这当然是你的生活,可不是全部。”

“好吧,我听你的。”王一终于明白了康迅的用心。是的,要想对自己好一点儿,并不十分困难,只要想想明天可能就是末日,动力就足够了。

在人们隐隐约约感觉第一场雪就快来了的初冬季节,雾岭温泉是个好像被游人遗忘的地方,据说疗养院还开门,只有病人。汽车开到雾岭前一站合岭时,与王一、康迅同车的农民们便都下车了。这些农民下车前跟康迅聊得热火朝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夸奖康迅的汉语,康迅便一遍又一遍地谦虚“说得不好,马马虎虎吧”。

二十一(3)

“他还会说马马虎虎,这中国话简直到家了。”农民喜出望外地说。

“你是翻译?”有一个农民问王一。

王一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另一个农民说,“他的中国话这么好,还用得着翻译?”于是两个农民会心一笑,目光怪异地又一次投向王一。王一的表情依旧。

“她是我的朋友。”康迅说。

“埃”好几个农民同时说,于是有更多的怪异目光投向王一。

“你在中国一个月挣多少钱?”一个农民的新问题为王一解了围,大家又把注意力单独集中在康迅身上。

“不多吧,够吃饭,够买衣服,够买书,也够买公共汽车票。”康迅说。

“不相信,不相信,那不跟我们老农一样了?”

王一看着车窗外向后移去的山岭,汽车发出的声音十分疲 惫。她觉得康迅对待这些农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以至于使他的热情和友好都让她觉得虚假。

农民都下车后,康迅立刻调换了座位。王一说,“刚才好像在搞总统竞选,累吧?”

“说话时间过得快些。他们都是些好人。”

“可不是孩子。”王一挪到康迅原来的座位上,立刻发现椅子是坏的,她必须用力向后顶,才不至于让椅背落下来。王一看康迅。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的椅子舒服些,我肯定不是一个爱多说话的男人。”

“至少我们可以换着坐。”

“不。”

“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等我不这么爱你的时候,会和你换坐坏椅子的。”

车到雾岭时,天已经黑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康迅背着大包与王一向疗养区相反的方向去了。“住的地方在这边儿。”司机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

“我知道。谢谢。”康迅大声说。他和王一继续向前。

“这会儿司机还在看着我们。”王一说。

“一分钟后他就会发动汽车下山。”

“为什么是一分钟?”

“关注别人的热情维持不了更久。”

这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康迅握住王一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我们绕过这个岭,是个温泉湖。我们可以在那儿露宿。”

王一觉得此时此刻“露宿”两个字很有诗意。“我要是告诉你,你会扫兴的。”

“说吧,”康迅拿起王一的手,在唇上贴了一下。

“我从没在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睡过觉。”

康迅笑了。“你以为这会扫我兴么?这就像你告诉我你是处女一样动听,你真是个傻瓜。”

“所以才会碰上另一个傻瓜。”

“两个傻瓜在拐角碰头。”

“是两堵墙。”

“好吧。两堵墙。”康迅站住,在王一唇上轻吻了一下。

“再来一次。”

“不行。”康迅说。“我要是再碰你一下,就一步也走不了了。”

“还远么?”王一脉脉含情地看着康迅,康迅像呼吸芬芳那样闭上了眼睛,然后摇摇头。

尽管康迅摇头表示路程不远,他们走到温泉湖时天还是黑透了,夜空中星星争先恐后地明亮起来。当康迅拉着王一走近冒着热气的水面时,王一觉得这湖小得像个家庭游泳池,但是很美。

康迅在安顿东西,王一却出神地看着湖面缭绕而上的水汽。在月光和星光的映照下,水面和天空一样颜色,白色的水汽让人产生幻觉:仙境也许不过如此。王一又把目光转向远处,尽是些黑暗中山岭的轮廓。

康迅安顿好行装,一切又归于寂静。他再一次从后面拥抱她,双手停在她的双胸上。

“这老天好像要带给我们启示。”王一看着星空。

“它让你做我的妻子。”康迅说。

“也许是别的启示。”

“如果你不答应,它让我跳进湖水。”

“我不答应。”王一轻声说,话音未落,身后的男人已经在水中。

王一吃惊地瞪大双眼,看着康迅渐渐沉没下去。她不知道水有多深,但她不担心,她知道康迅会游泳。可是水面又重新平静,她大喊了一声,“上来吧,别胡闹了。”

康迅像水下怪兽一样猛地越出水面,水只到他的小腹。他几步走近王一,将她轻轻推倒,“嗨,下面的启示更加深刻。”他吻着,杂乱无章地吻着,仿佛在引逗王一和他一起开始下面的启示。

王一突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

“下面的启示?”

“啊哈!”两堵墙终于在黄色意味下面碰头了,接着笑成一团。

王一搂着浑身浸透的康迅,望着皎洁的夜空,这将是一个淫荡的夜晚,她想,或者淫荡能在这样的夜晚获得新的含义。她多么爱这个湿漉漉的男人啊!

二十二(1)

“今天我妈过生日。”小乔对在看电视的尹初石说。

“你要我陪你去买礼物么?”尹初石问。

“礼物我已经订好了。”小乔站在门旁抱着双臂。

“那走吧,跟你父母好好过一天。”尹初石关了电视,“我等你回来。”

“你回家看小约么?”

“不,我妈说小约跟王一出去了。我呆在这儿看看书,也许睡一觉。”

“我想……”小乔犹豫不决。

“有话快说,你可别折磨我。”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我家。”小乔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不。”尹初石马上拒绝了。

“我就知道你会说不。”

“我还没离婚,这不太好。”

“那怕什么,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会有很多人去,何必非拉上我呢?”

“你怎么知道会有很多人?从来都是爸妈我们三个人。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节日家里的气氛总是有点那个。不过这是我的事,不会勉强你的。”

“你订了什么礼物?”尹初石心软了。

“地毯。”

“那去吧,先去扛地毯,然后去祝寿。”

“你答应了?太好了。地毯不用去扛,他们会送货上门的。”

小乔的父母看见尹初石,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抱怨他们来的迟了。小乔的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又进厨房忙活去了,客厅里小乔也急于把尹初石扔给爸爸,“你们早就认识,所以我不用陪你们了。”说完她也去了厨房。

小乔的父亲戴林是老知识分子,修养甚好,但并不妨碍将自己的冷淡准确地传达给尹初石。他客气地跟尹初石聊报社的事,绝口不提那本画册的事。尹初石听小乔说,画册出版可能要拖一段时间,但没有其他问题。戴林的态度尹初石能够理解,他也是小约的父亲,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带回一个有孩子的未婚夫,他也不会十分热情。况且他还不知道,小乔父母对他目前的婚姻了解多少。他有点后悔答应小乔同来,但一想小乔难过的样子,又觉得该来。

门铃响了。尹初石站起身,他只是想让小乔的父亲从他这侧出去,不用再经过另外的沙发。但戴林摆摆手,他说,“还是我去开。”他以为尹初石起身是为了开门去。他的话伤了尹初石。尹初石心想,这太过分了,我还不至于以为自己成了这儿的主人之一。

送地毯的人将地毯竖到客厅的墙角,便离开了。小乔说再过二十分钟便开饭,她对她爸爸说,开饭前不准打开地毯看花色。她离开后,父亲对尹初石说,“有地板还要买地毯,小乔这孩子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尹初石从前与戴林两次接触中获得的好印象,在今天他进门后的几分钟里破坏殆荆他想,狭隘是人致命的敌人。他希望他到了戴林的年龄,多少能通达一些。

“她不知道该要什么。”

要是戴林不是小乔的父亲,他不会让别人这样说小乔,尹初石想,但他是小乔的父亲,尹初石一句话也没说,他喝了一口茶,戴林抓起了桌上的报纸,尹初石点点头,离开了。

厨房的气氛却是别样的,两个女人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尹初石心情顿时好转许多。他轻咳一声,小乔立刻回身,她说她给吓了一跳。小乔的母亲亲热地用胳膊肘向外推尹初石,因为她的双手沾着面糊。她说,“你快进去坐,这不用你,净是油烟子,快进去吧。”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尹初石对小乔的母亲说。母女俩一听,立刻爆发一阵大笑。

“我赢了,你得请客,妈!”小乔撒娇地说。

“笑什么?”尹初石亲切地问,他被快乐的母女感染了。

“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是那个孝顺儿子,我们在四方饭店见过面的,你向我打听我的那套衣服。我跟好几个人说过你,这年头真是很难碰到这么孝顺的儿子。刚才我跟乔乔说这件事,我说你肯定忘记这回事了。乔乔说你不会忘,还跟我打赌。”小乔的母亲一边搅拌麻酱一边说。

“妈,你是个有魅力的女人,谁能看一眼就忘啊?对不,初石?”

“是的,我没忘。”

“别听这丫头片子瞎说,她从来没正经的。”

“妈,当初石面你这么夸我,会吓跑人的。”

“不过,这次乔乔眼光不错,女婿就像……”

“妈,用词不当。”

“哎呀,早晚是这么回事。”小乔的母亲很喜欢尹初石,尹初石也识破了小乔的诡计,这一切她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他根本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你女儿多大了?”

“虚岁十三。”

“这么大了,多好。”小乔母亲点着煤气灶,“再生个大胖小子吧,我给你们看着。”

尹初石给小乔使了个眼色,小乔随他出来,他们一同进了卫生间。尹初石靠在门上,问小乔,她到底跟家里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

“说我离婚?”

“快离婚了。”

“你妈好像不在乎,我是不是离婚。”

“她跟我爸一样在乎,她今天态度大转变就是因为发现你是她心目中儿子的偶像。她指望你也变成孝顺女婿。她有点疯,但这些你都能理解吧,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对我来说,他们和你一样重要。要责怪,你责怪我,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是老人。”

二十二(2)

尹初石无言以对,但心里十分别扭,他有种预感,他进入这个家庭,接下来要走的路需要他披荆斩棘。

小乔母亲的热情和父亲礼貌之下的冷淡,在饭后铺地毯的过程中,都表现到了极致。尹初石作为最强壮的劳动力,自然要干力气活。小乔的父亲丝毫没有过来搭把手的意识。他毕竟也是男人,总比小乔更中用。尹初石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希望。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买这东西。”不帮忙的父亲说。

“我不是怕你们凉么!”

“我们说过地板凉么?”

“行了,你没发言权,女儿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小乔的母亲要丈夫停止评论。

小乔费劲地帮助尹初石挪动柜子,小乔的母亲说,要是把地毯压到柜子底下,会压出印痕的。

“可地毯太大了。”尹初石说。

“将另一头卷起来就行了。”小乔母亲说。

“好吧。”尹初石和小乔一起照老太太说的铺好了地毯,小乔拉尹初石去卫生间洗手。待他们重新回来时,小乔的母亲还站在地毯上考虑。“有什么不妥么?”尹初石问。

“这么铺像是临时的感觉,不舒服。”

“那再挪挪吧。”尹初石建议。

“算了,太麻烦了,明天找小时工来铺吧。”

“没关系吧。”尹初石克制自己,“乔,过来搭把手。”

“妈,这回你想好了吧。”小乔生气地说。

“这有什么想不想好的,铺地毯又不是盖房子,试着来,不合适再调动。”

“妈,你……”

“我不是说明天找小时工来铺么?”

“那你找小时工去吧。”小乔把扯在手里的地毯掼在地上。

尹初石只好一个人去铺,小乔母亲过来帮忙。她说,“要不不铺了,卷起来放在那儿,等你们结婚用。”

尹初石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里轰轰乱响。

小乔并没有吸取这次不愉快的教训,她说反正将来他们也不跟父母一起生活。尹初石对小乔的这样说法无言以对,事实或许就是这样。但他发现小乔有个惊人的变化:她越来越热衷和尹初石一起外出,甚至也不计较场合。尹初石为此十分烦恼。

圣诞节前两天,小乔问尹初石过节怎么安排。尹初石直截了当地说,打算跟女儿一起过。小乔过了半天才说,“应该。”

“你呢?”尹初石问。

“明天我有个朋友搬新房,他找了几个老朋友去他家聚聚。你跟我一起去吧。”小乔并没有直接回答尹初石,反而提出意外的邀请。

“我去干吗?”

“去看看他们家新房,据说是超水准的装修,开开眼界。”

“我不想开眼界。”尹初石觉得小乔的做法很刁蛮。

“那就去开开心。”

“好,我去。”尹初石不想再多说下去。“几点?”

“你下班后来就行了。丽景公寓K223。”听小乔说完,尹初石忽然糊涂起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欠这个女人的?他觉得对小乔在一般的小事上说“不”,越来越不容易。

小乔到朋友家时,主人正式宣布人到齐,可以准备开饭。小乔没说过一会儿尹初石要来,她想让老朋友惊喜一下,便极力阻挠开饭,说无论如何得先参观房子。女主人非常支持小乔,并把小乔拉到一边儿,说过一会儿有特殊节目。小乔勉强笑笑,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对别人的特殊节目感兴趣了。

大约半小时后,门铃叮咚地响了。小乔说“我去开门。”女主人也附和小乔,好像开门这殊荣非小乔莫属。但女主人跟在小乔身后。

小乔拉开门的瞬间表情,在尹初石看来丰富极了,由惊愕转成愤怒,又由愤怒转成无奈,再由无奈转成了装腔作势。

李小春站在门前,捧着一大束鲜花。

尹初石站在李小春侧后,拿着一瓶白兰地。

女主人一把将李小春拉进房里,这时也看见了后面的尹初石。小乔将尹初石拉进来,她立刻转向大伙儿,将尹初石介绍给大家:

“我的朋友,初石。”然后对在尹初石前面进来的李小春微笑着打个招呼,“你好。”

来的人都是小乔经常往来的朋友,自然不会让小乔难堪。大家热情地跟尹初石寒暄,并做自我介绍,也有人跟小乔打哈哈,“小乔,是什么样的朋友啊?怎么忘了说定语?”

小乔嘻嘻哈哈地跟大家应酬,尹初石认为自己至少没白来,在小乔的环境下,她好像换了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副面孔。在尹初石眼中,她从前的可爱,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宁静端庄,迅速融化。不久,尹初石发现注视小乔而没参与大伙聊天的人不止他一个,与他脚前脚后进来的年轻人,透过萦绕脸前的烟雾,定定地看着小乔。小乔正在讲一个和房子有关的故事。

“那次,我出差去成都,当地的一个朋友来看我,跟他一块来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一个人住两居室,我那位朋友劝这人回他妈家住,把房子暂时借给我,省得住宾馆,省下的钱大家喝酒。”

尹初石的目光一直随着小乔,但她没看他,一次也没有。

“那人不高兴了,他说,把我的觉悟看得这么低啊!我干吗回家住啊,我不回家住,小乔也可以住我那儿,别的觉悟我没有,性别觉悟我高着呐,绝不会跨近雷池半步。”小乔讲到这儿,她的朋友们已经开始捧场地笑了。尹初石却觉得小乔一次也不往他这儿看,像个戏子似的在那儿表演,与他身旁的年轻人有关。他觉得小乔在回避什么。

二十二(3)

“我说,我还是住宾馆吧。那人说,真不相信我有觉悟?我说相信。他说,那还担心什么?我说,我担心我控制不了自己,您近在咫尺,我肯定慌。”小乔说完,除了尹初石,大家都笑了。尹初石依旧在等待小乔的目光,他要从她眼睛里找出答案。笑声过去了,不时还有人补充性地又笑了几声。他们一定认为小乔幽默极了。尹初石想。

这是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厅房,沙发摆放得很分散,在沙发圈成的空地上,放着四盆花草,有两种尹初石叫不出名字,另外两种分别是龟背竹和栀子。小乔坐在尹初石的斜对角上,尽管植物不阻碍人们互相观望的视线,小乔仍旧不看尹初石。

尹初石想问问身边的年轻人,在哪里做事,没等开口,那年轻人已经朝小乔走过去。女主人走过来,坐在空下来的沙发上,她问尹初石,“你在哪儿上班?”

“噢,我在报社。”尹初石敷衍着。他看见那人坐到小乔的沙发扶手上,小乔立刻站起身,离开他,和另一个坐在三人沙发上的女朋友挤在一起坐。那人又跟过去,这时,小乔终于瞥了尹初石一眼。她的目光胆怯怯的。

“在哪个部门?”女主人又问尹初石。

“啊,对不起,过会儿再聊。”尹初石起身朝小乔走过去。他把小乔从沙发上拉起来,“你不舒服么?”尹初石低声问。

“乔乔,介绍一下吧。”站在尹初石身后的李小春说。

“好吧。”小乔突然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这位是我的朋友尹初石。这位是李小春。”

“幸会。”李小春笑容满面地把手伸向尹初石。“我也是乔乔的朋友。刚从深圳回来。”

尹初石没有与李小春握手的意思。他说,“对不起,改天再聊,今晚,我们还有别的事。”

“好的,好的。乔乔,你还住那儿吧,我找时间登门拜访。”李小春毫不介意尹初石的态度。

“我们突然想起来,今晚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一步了。 抱歉了各位。”小乔对大伙说。

尹初石和小乔一起往门口走去,大家纷纷说再见,没有一个人提出挽留。尹初石心里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李小春曾经是常客。女主人十分不安地想向小乔解释几句,小乔不肯给她机会,她说,“你快回去,不用送我。”

他们来到街上,尹初石提议走回去。刚过下班的高峰时间,街道开始冷清起来。这是男人们读报、女人们下厨房的时候,尹初石想。他默默地走在小乔身边,有些怀念那刚刚逝去的生活。他茫然地思虑着,如何剔除改变带来的另一种东西——混乱。尹初石像所有处在这种境地的男人一样,一筹莫展。

“你要是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别不说话。”小乔说。

“问什么?”尹初石觉得离开那群人,小乔又变回可爱的模样。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呗。”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怕李小春?”

“我怕李小春?”小乔好像在问自己。

“为什么?”尹初石想知道。

二十三(1)

圣诞节的下午,王一直接去学校找小约。校园静悄悄的,收发室的老头儿告诉王一,下午老师体检,学生不上课。王一并没有马上离开操场,和大学校园相比,中学就像农家的庭院。她回想起自己当年读中学的情景,每次走进校园,她都有愉快的心情。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过于顺利了,她想。

在学校门口,王一碰上提前从医院回来的王老师,她是小约的班主任。她热情地邀请王一去办公室小坐。王一拒绝了,她并不是十分认真地询问了一句:“小约表现怎么样?”

“不错。”老师马上说,她很年轻,刚从学校 毕业不久,脸上的稚气还没全消。“我很喜欢尹约。”她说这话的时候,王一觉得她和小约都是孩子。

“她有时候嘴很厉害。”王一说。

“她很有头脑,看过的课外书可能比我还多。”

“这不可能。”王一谦虚地说。

“我跟小约挺好的,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王老师坦白地说。

“是么?”

“一下课,我们就不仅仅是师生关系。”

“这……这可太好了。”王一不知道说什么表达自己复杂的感受,如今还有这样的老师,这让她吃惊。

“小约最近住她奶奶家?”王老师突然转了话题。

“是啊!”王一含混地说。

“没什么问题吧?”王老师又问。

“小约说什么了?”王一问。

“她觉得换个地方住也不错。也许她还小,意识不到另外一些问题。我没别的意思,小约是我学生,也是我的一个小朋友,我能帮她。”

“我明白,真是谢谢你,老师。”

“家庭对孩子很重要。”王老师说。

“是啊,我知道。”

推开家门,王一感到热腾腾的晚餐气氛扑面而来,久违了,不仅是小约去奶奶家之后这氛围才消失。那以前,总是王一先回家,动手做饭。如果那时她营造了这种气氛,那么感受者也不是她。每天做饭不但使人忙碌,也会让感觉变得迟钝。不管怎么说,今天她回家,房子不是清冷的,这让她高兴。她脱鞋时,深呼吸几口厨房飘过来的肉香,夹着淡淡的奶油味儿。

“妈,你肯定猜不到。”小约从厨房跑出来,帮王一接过手里的东西。

“那我不猜了。我刚从你学校回来。”

“下午不上课,你必须猜。”

“猜什么?”

“猜我爸在厨房做什么?”小约说着拦住王一,“猜一次再进去。”

“在创造。”王一折回卧室,换衣服。

“在创造,是什么意思?”

“创造一种美丽的雾。”王一笑着说,心里却很酸楚,她已经开始嘲弄尹初石的努力。

“小约,过来帮我一下。”尹初石在厨房喊,小约应声出去。

王一换好衣服来到厨房,尹初石和小约一起正齐心合力地将一块蛋糕送进烤箱。

“我们在做蛋糕,你能猜到么?”小约骄傲的口气里想告诉王一,她不能猜到,仿佛他们刚送进烤箱的不是蛋糕,而是原子弹一类的高精尖玩意儿。

尹初石对王一轻轻笑笑。“不知是不是好吃。”他好像是做错事的客人,笑容里夹着歉意。

王一像主妇一样从容地揭开煤气灶上的锅盖,里面是红烧肉。“还得再炖一会儿。”尹初石在一旁说。

“妈,你说,我爸是不是属于还有希望的那类人。平时不做饭,一做就做高难动作的。谁能相信一个平时不做饭的男人会做蛋糕?”

“别胡说,我怎么不做饭了?以后我会常给你做饭的。”尹初石说着瞥了王一一眼,她正在洗西红柿。

“那我就自动减肥了。”小约说。

“好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我弄一点青菜就行了,你们进去吧。”

小约先走了,她说要去看电视。尹初石也要离去,王一叫住了他:

“我希望你现在说话不要暗示。”

“我暗示什么了?”尹初石很恼火,但尽量压低声音。

“以后我会常给你做饭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错。”尹初石话一出口,王一便要反应,“好,别激动,我道歉。以后我说话加小心,尽管这迟早都会变成事实。”

王一又是一个人在厨房忙碌时,心情十分烦乱,再也没有往日有些近似麻木的安宁。一方面她喜欢三个人重新聚到一个屋顶下的气氛,它是轻松亲密的。但她的欢喜被隐藏在心中很偏远的角落,另外的情绪妨碍她正常将它流露出来。她知道这气氛就像孙悟空的戏法,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被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现实取而代之。她也惦念康迅,对他来说,圣诞是个重要的节日,可她得为女儿庆祝生日。她还记得康迅说“她可真幸运,这一天过生日”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几许无奈。

电话铃只响了一下,尹初石便拿起了听筒,小约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他并不用顾虑什么,好像电话只可能是两个人打来的:要么小乔,要么鬼子。

“生日快乐。”小乔在电话里说。

“你要干什么?”尹初石口气很硬。

“祝生日快乐。”

“我不过生日。”

“你女儿过生日,我知道,可对我都一样。”

二十三(2)

“你在哪儿?”

“在你送我来的地方,自从你走后,我还一动没动呐。”

尹初石临回家,将小乔送到她父母家。他不愿再回忆哪怕一次这之前发生的事。

“没事吧?我挂了。”尹初石说。

“看来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说话不用暗语了。”

“挂了?”尹初石又强调一次。

“随你便,只要你不后悔。”

“你不要再这样任性下去,我求你了。”

“你不用求我,我也没做什么呀。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怕李小春。”

“我们另外找时间谈好么?”

“不好。”

“那好,你说。”

“我拍过一大堆裸体照片,底片现在还在他手上。”

“说话啊?”小乔说。

“说什么?”尹初石说完就听见了电话切断后的忙音。

“爸,出来,跟我一起迎接蛋糕。”小约的声音像突然切入的急刹车声,使尹初石马上挂好听筒,走向厨房。

小约激动地站在烤箱前,搓着双手,等待计时器走完最后几秒钟的路程。王一靠在阳台门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她偶尔瞥眼尹初石,他总能提早闪开自己注视妻子的目光,于是两个人都将目光聚拢在小约身上。

“蛋糕,啊,我求求你,一定要好吃,别让我对尹先生失望。”计时器停止了,小约叨咕着,不肯马上打开烤箱。

“打开吧。”尹初石也被即将出炉的蛋糕吊起了胃口,“别再制造悬念了。”

“干吗要制造,生活中充满了悬念。”小约说着打开了烤箱,立刻飘出一股奶香。

尹初石戴上棉手套,小心地将蛋糕取出来,浅褐色的蛋糕外表十分诱人,看上去这是一块成功的蛋糕。

“快把巧克力浇上。”尹初石将蛋糕放到厨房的案板上,小约将事先融好的巧克力淋到蛋糕上。

三个人围坐一起,举起各自的手中杯,尹初石和王一像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几次交换了目光,但双方都不太清楚从对方目光中获得的含义。

“干杯。”小约又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高举一次,她的饮料被允许掺了一点儿啤酒。

“祝你生日快乐。”王一说。

“也祝上帝快乐。”尹初石说。

“祝爸爸的蛋糕大获成功。”小约又说。尹初石被女儿真心夸奖打动了。他想,如果有机会,他以后会常给女儿做的。

“干杯!”三个人这一次异口同声地说道,每个人的酒都因为用力碰杯,溅出来一点儿。尹初石一饮而尽,然后轻轻放下酒杯。王一看见他含在眼中的泪光。女儿并没有察觉这些,她催促王一,也喝干杯中酒。

王一喝尽了自己杯中的酒,尹初石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爸,你怎么了?”小约问道。

王一为尹初石取来毛巾,递给他的时候,她在他的手上紧握了一下。尹初石笑着点点头,他也许想告诉王一,他知道该怎样掩饰。他擦干眼泪,将毛巾像农民那样搭在脖子上。他说,“我老了,人老了就糊涂,一糊涂就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小约追问。

“想不明白生女儿有什么用?”尹初石尽量让小约相信,他的眼泪只是因为感伤,现在感伤也过去了。

“好啊,”小约马上也顺应了爸爸的情绪变化,“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没想明白!”

“想明白了,我养大你,最后让别人娶走了,赔钱买卖。”

“你怎么不想,有一天你老了,走不动了,女儿我会推着你上街看大汽车的。看完大汽车我还给你买好吃的,给你洗衣服,给你捶腿。”

“整个一个丫环。”

“我还能把我丈夫的钱偷回来给你。”

“可别把这打算过早露出去,不然谁还会娶你埃”尹初石情绪转好,气氛也随之轻松。

“怕什么,警察肯定有兴趣要我。”

王一看着父女俩的调侃,心想,如果离婚她将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场面,永远也看不到了。

“切蛋糕吧!”尹初石对小约说。

“蜡烛!”小约对王一说。

王一取回蜡烛的时候,也带回了生日礼物。尹初石将蛋糕端上来,王一小心地插上十三根蜡烛。小约打开王一的礼物:一个精美的音乐盒。小约打开盒盖。奏出的音乐是《友谊地久天长》。

“太好听了,谢谢你,妈妈。”小约说。

“小约,妈妈希望你永远带着这个音乐盒,不管是上大学,还是……”

“我肯定会带着的。”

“我也有一个。以后你上大学,离开家,我们互相想念时,可以同时听这个曲子。”

“也应该给爸爸买一个,这样我们三个人就能连在一起了。”小约说完又让音乐盒响起来。“不过,你可以和爸爸共用一个。”

“我明天去再买一个。”王一起身离开的时候,泪水涌了上来。

像天下所有的宴席一样,小约的生日晚餐按照习惯的程序走向了终结。她吹熄了蜡烛,她说她在心里许下了心愿。她吃了两块蛋糕,她说蛋糕吃起来比看上去还好。她穿上尹初石送的旱冰鞋走了几步,她说,再在我自己的床上做个美梦,“我可真高兴。”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父母留在了一种复杂的心境之下。

二十三(3)

尹初石坐在沙发上,王一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他马上欠身致谢。王一笑笑坐到尹初石旁边的单人沙发中,她不习惯尹初石的致谢。

“我坐一会儿就走。”尹初石说。

王一点点头,没说什么,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仿佛要寻到一点他与别的女人一起生活后的改变。尹初石连喝几口热茶,觉得很热。他解开羊毛衫的钮扣,也顺手将袖子向上推起来。王一看见他右手臂上的一道划伤。

“不小心划破了。”尹初石没有重新盖上伤口,他用手轻碰一下伤痕,还是很疼,他皱皱眉头。

“你过得怎么样?”王一问。

“挺好,你呐?”尹初石不喜欢王一在看见伤痕后做出这样的询问。

“挺好。”王一甚至连回答的口气都与尹初石的一样。“小乔呢?”

“她回父母家了。”

“是这样。”王一声音很轻地自语着,但她通过这三个字将自己的内心晾给了对方:她刚才被感动的机会,只不过是另一个女人随手扔给他们的。因为那个女人回父母家了,他们才会坐在一起。她这样想的时候,丝毫没认为自己不讲道理。但是尹初石却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他的苦心皆付诸流水,谁让他是男人呐!他想马上告辞,电话铃又响了。

“喂?”尹初石接了电话,然后又将电话递给王一,“找你的。”

王一接过电话,“他现在在哪儿?”王一说完,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珍妮的汉语不太好。最后她说,“我能。”王一放下电话,坐到尹初石旁边。也许是电话的原因,尹初石下意识地向后挪挪,他想离王一远点。

“是他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在医院里,高烧摄氏四十度。”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尹初石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一个男人高烧摄氏四十度,肯定很危险。

“请你允许我去看看他。”王一恳切地说。

“随你便,这跟我没关系。”尹初石心软了。

“谢谢,我以后再解释吧,谢谢你。”王一哭了。尹初石不明白她的眼泪从何而来,感激自己,还是担心另一个人?

王一走后,尹初石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回忆王一接电话时的焦虑的表情。如果我病在医院,她也会这样担心的,尹初石想,但我是她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丈夫。而另一个人她不过刚刚认识……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深爱着另一个男人,尹初石便感到无地自容。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自己,不去打王一,哪怕只是打几个耳光;不去把眼前的一切砸得稀烂;不去杀死那个蓝眼睛的鬼子……他总是被随之而来的内心的自责提醒:他允许自己的同时,已经无权要求别人。如果说存在着罪,那么他的是根源。每当想到这里,尹初石心中便升起一股力量,将他对别人的忿恨引向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衰竭,再也无力带领他摆脱这一切。而后他觉得自己慢慢融进了一片黑暗的死寂中,他理解这便是承受。

他伸手将落地灯调暗一点儿,手臂缩回时他又看见自己的伤痕。小乔手上的那只从新疆买的旧戒指也许还沾着他的血肉。他打了个寒颤。他想不好,在女人面前,上帝最终要把他塑造成怎样的一个男人?他面对女人的优柔最终会带给他、带给与他关联的女人怎样的命运?他无法对女人下狠心,这最终又是该怎样评价的一种品质呢?

自从李小春出现后,小乔并不向尹初石解释她不安的原因,直到她今天打来电话。她比平时工作时间延长了。尹初石问过一次,她是不是想谈谈,但小乔说关于李小春她不愿多说,她说不愿脏了自己的舌头。尹初石能够理解这一切,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而许多女人的过去并不像王一那样平淡。但他没想到小乔爆发的导火索竟是他回家和女儿一起过生日过圣诞节。

“你真的要抛下我一个人回家去吗?”他记得小乔在他出门前这样问他,他觉得意外,因为这已经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你什么时候才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小乔指指地板。

“你别回去了,就这一次,行么?”小乔又说。

“你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可我现在需要你。”

“我不懂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回来。”尹初石说。

“也许那时一切都太迟了。”小乔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拿在手里。

“你在威胁我?那你看看结果是什么。”尹初石毅然地离开了。

他走出楼前的那片阴影,阳光温和地照在他的脸上。他想继续向前走,然后向左拐便是回家的方向。有几个行人朝他相反的方向走过去,他仿佛看见那些人的表情是急切的,正要赶往他身后的出事地点。于是他无法再向前走了。他骂了一声,他妈的,便折回来,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楼梯。他忘了自己的话才刚刚出口,甚至也忘了自己还是个男人。他用钥匙开门时,好像已经看见鲜血顺着小乔的手腕向下滴落……

小乔还拿着那把水果刀坐在原先的地方。他朝她伸出双臂的同时,小乔也扔了刀子,伸出双手抓住了他,他的划伤就是这个瞬间里的事情。他紧紧地抱住小乔。他说,别再胡闹了。小乔说不闹了。他说他必须将小乔送到他父母家。小乔无奈地点头……

二十三(4)

尹初石看着窗外的夜空,思绪又飘回这个夜晚的空寂中。他想,明天早晨他遇到的第一个人生问题,将是女儿问他,妈妈去哪儿了?他有许多种回答,他此时此刻在心中问自己,他最宁愿的回答是哪种?他想他最愿意告诉女儿实话:她的妈妈去看望男朋友。可是人有时不能做自己愿意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愿望有时是卑下的。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

“喂?”他说。

“今晚我不能回去了。”他又说,“你现在在哪儿?”他问小乔。“你听我说……”对方又先于他挂上了电话。

“没人想听我说。”他说完也放好了电话,他希望这电话永远都不要再响了。

二十四(1)

圣诞节过后,尹初石又和前段时间一样,将生活的重心移向小乔这儿。他上班采访,找时间去看女儿,有时电话侦察一下,发现王一不在,就溜回家取些需要的物品。他奇怪小乔没再跟他吵,与小乔安静度过的这几天让他满意,他甚至不希望再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但天不随人愿也是常有的事。

一向很活跃的小乔,这几天很消沉。没事的时候,常常一个人蜷在沙发上出神。尹初石关切地询问过几次,小乔都说,一切正常,她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下。见她这么说,尹初石似乎很高兴去干自己的事。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小乔又出神儿地盯着屋顶看,尹初石问她是不是还担心李小春手上的照片。

“你怎么看这件事?”

“你们曾经好过,拍几张裸体照片也不至于大惊小怪的吧。”尹初石回答。

“你不嫉妒?”

“我那时还不认识你,怎么嫉妒啊?”

“我应该表扬你,多么好的男人啊,爱你但不嫉妒。”小乔口气有些嘲讽。

“乔乔,别又把事情往偏处想。我心里当然不舒服,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总是追问你,你能好过么?我不愿意让一件过去的事情再回头打扰我们,平添那些无谓的烦恼干吗呀?你应该这么想,因为我爱你,我才相信你,包括你的过去。即使你过去有什么事做错了,那又怎么样?谁不犯错误?这一点儿都不妨碍我对你的爱。但别乱想,啊,我不追问你就是不嫉妒,不嫉妒就是不爱你?这简直是混蛋逻辑。也许有的男人认可这个,但我不是那种男人。乔乔,尊重和相信才是爱情最好的基础,你说不是么?”尹初石的话仿佛是春天的霏霏细雨,温柔地浸润着小乔的心,她爱听这普通的道理被尹初石如此温柔地阐述出来,如果不跟这样的男人厮守一辈子,还不如死去的好,她想,她太爱身边的这个人了。这几天她对他的猜度怀疑都被这温暖肺腑的话语驱散了。她要永远保有他,哪怕放弃自己的一切,只是为他活着。

无论小乔,还是别的人,无论男人,或者女人,当爱情变成超越一切的情感,一不留神,占有欲就会在她(他)忽视的瞬间里置换了爱情,占有常常和爱情打着相同的旗号,人们那么愿意说,是因为爱才会起意占有,这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但两者本质的不同是无法混淆的。人一旦为占有而努力的时候,魔鬼也会随之而来,使你接近对方的努力,最终都变成离对方更远。许多爱情的悲剧都在占有和爱相互置换的瞬间完成了。而这些悲剧的主人公因为忽视了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抛弃心中的忿恨。

小乔并没有仇恨对方,只是十分迷茫。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尹初石沁入心腑的话语,竟然会在很短的时间,被李小春的另一番话撼动了。而李小春的这番话,她听的时候已经反感了。

李小春找上门来,小乔并不吃惊,意料之中的事。李小春两年前与她告别的时候,小乔已经知道再见到他是无法避免的,尽管他当时感伤地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他还说,他会想念她的,无论他在深圳,还是在家乡。小乔觉得李小春把自己扮成个即将出征的战士十分可笑,但心里还是涌起一阵难过。 毕竟有那么多个日夜他们是厮守一起的,尽管他们已经分手,而且有了各自新的感情生活。

李小春走后,小乔认真想过,她对李小春怀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仇恨还是别的?她想,她恨李小春,任何时候她都愿向自己证实这一点。李小春用那些裸体照片阻止她离开他时,她便开始恨这个男人。但裸体照片也的确把她吓住了。她不能想象她离开李小春后,她的裸体照片在这个城市被传阅。最终她还是离开了李小春,她想,也许仇恨是比恐惧更强烈的感情。她还记得那一夜她几乎没睡,脑海中不停出现的情景都是李小春到处散发她裸体照的复印件。她也恨自己,一时孟浪照了那些照片。

李小春没有那样做,很快又有了别的女人,小乔以为这是李小春不把事情做绝的原因。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了。李小春不公开这些照片是为了永久保留让小乔妥协的特权。小乔这时更加仇恨李小春,因为她发现他坏得精到:他要是公开这些照片,只会带给他一种效果,让小乔难受一次。但是不公开,准确地说是让小乔明白,随时都有公开这些照片的可能,效果就复杂了。李小春开始不定期地拜访她,三个月一次,有时两个星期一次。当他像个不怀好意的警察一样,在小乔的屋子乱转,寻找一点别的男人遗留下来的痕迹,然后加以嘲讽的时候,小乔真想杀了他。但是她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拜访,她的虚荣心也在这样的拜访中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满足。她想,他有别的女人,但还是偶尔来看她。他来看她并不企图实质的不轨行为。他有时伸手摸一下小乔的脸,被打上一掌,骂上几句,也不介意。他唠唠叨叨地向小乔抱怨他认识的女人,也嘲笑小乔结交的新男人。分手时,他明知道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几句劝小乔迷途知返的话。小乔总是不屑地说,说不定谁在迷途呐!李小春说,总是女人在迷途上。

李小春离开时,她和李小春的关系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对她而言,李小春已经变成一个无害的益鸟。她为过去的事仇恨他,但又为什么接纳他,她一直想不好。认识尹初石以后,她想,她没有力量永远将李小春拒之门外,是因为她一直没真正爱上什么人。现在她深爱着尹初石,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能够将一千个一万个李小春拒之千里。那时李小春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当他回来时,小乔和尹初石的关系又好像是一只裂了缝的鸡蛋……

二十四(2)

小乔觉得李小春变了,至少两年之后的来访没有故伎重演。他依旧巡视小乔房子的陈设,但没有拿起一个什么玩意,问小乔是哪个男人给她买的。过去在李小春眼中,小乔的一切东西都是别的男人买的,好像小乔自己挣来的只是一叠废纸。

“没想到深圳也是一个革命熔炉,居然也把你这样的人炼出新气象了。”小乔一点也不想在重逢之际表示些许友好,对她来说,李小春仍旧是不速之客。

“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在怎样做女人方面丝毫没有长进。不过,固步自封有时意味着进步,你懂么?”

“俺不懂。”

“你去南方看看,现在哪还有女人说话像你这么难听的?人家都是你爱听什么说什么,分寸尽量把握在肉麻和心动之间。把握好了分寸,财源滚滚来。”

“你也没少为肉麻和心动掏腰包吧?听说你混得不错,娶了几房太太了?”

“对,你就这么说话,没坏处。不会有一个男人掏钱买骂。在深圳我一为那肉麻掏钱时,就想你,乔乔,你就像我一个哥们儿似的。我一想你,就觉得亲。”

“会说话了?睁大眼睛看看,我这儿可添了不少男人给买的东西,可惜他们都不姓李。”

“别那么小心眼儿,总记得我过去在你这儿发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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