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中超市外面贴一张纸,上面有照片有字。我瞥一眼,以为是广告,不想看。但从超市出来时,发现很多人围在那儿,还指指点点的很热闹。我不是爱热闹的人,爱热闹的人怎么住得惯寺里的厕所。我已经走了,手里除了一袋生食一袋熟食外,还有一副扑克牌。米伟仓还记得当年一起打牌的事吗?也许忘了,早记了,但他至少还记得怎么打四十分,我们两个人用半副牌也能打四十分。我走到路上了,已经离超市有十几米远了,然而鬼使神差,突然一转念,又回头,到那张纸前,仰起了头。
这一看,我腿都软了。
照片上是米伟仓。至于那些字,我看得两眼昏花,大意是米伟仓在北京杀了人,警方在全国通缉他,举报者有重赏。赏多少钱有个数字,但我没看清,即使看清也记不住。脑子完全木了,都不知道怎么走回寺里的。
寺里飘着浓浓的香气。我不是信徒,我这样的人狗屁不是,信了佛只会给佛添累,但我喜欢香味,一闻,就有股清凉的水在五脏流过,心就不躁了,慢慢静下,这也是吸引我在这里干下去的原因之一。现在我抽抽鼻子,很重地抽,心却没法静。这是夜晚,只有夜里我才会出寺,因为寺门口的管理人员这时大都下班了,夜色也会把我买回的大包东西遮一遮。
厕所那边亮着灯,但中间一截暗着,每次我一走米伟仓就把屋里的灯灭掉。
我在弯弯的半月桥的栏杆上坐下。十年前,我全家人就是在这个桥上拍过照,照片上有三梅有豆苗有我父母,现在他们死的死走的走,物是人非了。十年前米伟仓还在遥远的北京,音讯全无,而现在,他出现了,原来是杀了人。
我把他出现的前前后后串起来想,终于想明白了。弄了半天,我二十年不见的同桌不是为了友谊来看我,而是把我这里当鼠洞来躲藏啊。我脑袋轰地一声大了几圈,手猛地往裤袋伸去,迅速掏出小灵通。
这一次,我可真要打110了。
不是为钱,如果是为钱天打雷劈。他杀了人,我收留他就是间接杀人,包庇有罪。这不行,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做坏事比没出息糟多了,我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连地下的父母都对不起,豆苗以后也不好做人。
我压下那三个数字。压完后,听到巨响,一下一下的,地动山摇,桥都快塌陷了。难道地震?仔细一辨,发现声音不远,很近。我低下头寻找,左找右找,终于在前襟上找到了。声音原来是从我衣服下面、胸部里面发出的,是我的心跳。
手指头悬在OK键上,不敢往下压了。
我从没打过110,这是我第一个怕的。接下去,脑子像放电影似地出现一连串画面:110来了,个个带枪,米伟仓被反剪起手上了手铐,推上警车,关进监狱,一个子弹,毙了,他倒在地上,血从枪洞中往外涌,漫过胸,漫过脸,漫过小泉纯一郎似的发型……
我毛骨悚然,想不下去了。
嘀——嘀——嘀——!
小灵通突然响了,我吓得手一松,它落到地上,蹦跳几下,沿着弧形的桥面下滑,铃声仍然响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的绿光像硕大的鬼眼,响到最后,铃声息了,鬼眼也不闪了。
片刻,嘀——嘀——嘀——!它又响了。这时候谁会打电话给我?警察吗?我深呼深吸,深呼深吸,慢慢走下桥,捡起小灵通,看上面的来电显示。原来是豆青家的号码。
喂。
刚才干嘛不接电话?豆青很不耐烦。
嗯。
你说米伟仓在北京贸易做得很大,那他是不是很有钱呢?
我脑中空白了几秒钟。我刚才那通电话的用意,豆青看来才明白。她现在明白有什么用呢?现在我哭都来不及。
豆子,怎么不说话?喂,喂!
我说,米伟仓没钱。
骗人!在北京做大生意会没钱?他住哪里?哪家宾馆?
能是哪家宾馆?哪家宾馆敢住?我眼望着桥下,桥下湖水丰满,却很安静,一点声息都没有。我的日子本来也安静,谁会想到,米伟仓来了,像一块大石头,咚地落下,水花四溅。
不住宾馆,他难道还能也住厕所?
是……不是不是!
豆青笑了。豆子,你怎么怪怪的?
那张通缉令像宽银幕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眼前。可能全市都贴了吧?每个超市每个居民区每根电线杆都贴了,铺天盖地。
豆青,我结巴起来,米伟仓不住我这里,他怎么会住厕所?不可能啊不可能。但他住哪家宾馆我不知道,回头我问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豆子,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我说,好好好,一定告诉,一定。不过,豆青,你不要对别人说米伟仓回来了。
我跟谁说?傻豆子!
我一想,也是,豆青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以前和米伟仓接触过,她难道见一个来卖豆腐就说一个?米伟仓又不是影视明星。但怎么说我还是后悔。家里住的不是一般人,是杀人犯啊,我怎么差点就漏出去了!好在豆青不信。但愿她不信,永远不信,不信就好。
不觉间进了山门殿。坐在正中央的弥勒佛笑嘻嘻地看我。我心里说,弥大爷,我现在笑不出来,我有麻烦了。又到韦驮前面,我说,韦叔,你是寺里的守护神,我虽然只是扫厕所的,但我扫的是寺里的厕所,好歹也算你部下,你得帮帮我呀。
案上的香炉没摆正,我双手把它捧住,恭恭敬敬地挪好。
明天,我得来烧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