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锅镇大车店的小单间里,酩酊大醉的鸣山还睡着,快到天亮的时候,他又喊起来:
“水,水,渴死我了,水,快点。”
兰香木呆呆的在屋地中间几乎站了一宿,前思后想自己的苦难和如何逃出这个火坑,早已忘记自己还是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的女人。听到鸣山要水,半天,才反应过来,倒了一碗水递给他,可是他不接,闭着眼睛还是一个劲儿喊:
“水,水,渴。”
兰香怕老板娘在屋外听动静,不敢再站在地上不动,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上炕,坐在鸣山身边,把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喂他水喝。
灌进半碗水,鸣山心里觉着挺舒服,胸也不那么闷了,翻了一下身体,躺在兰香柔软的大腿上,又睡着啦。
兰香依然不敢动,瞧着他睡在自己怀里,便低头细细地端详着鸣山的脸,有几分憨厚,又有几分英俊,虽然上唇有几根绒毛一般的黑胡须,可是眉宇间还有一股孩子气。
兰香眼睛又湿润了,回想起自己坎坷的经历和眼下境况的艰难,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难道就在这里被人折磨一辈子吗?她心里清楚,老板娘说话从来就不算数,答应放她,那不过是搪塞的话,只是让她答应这次接客。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永远没有完。又想起自己父母和亲戚、姐妹,更是伤心不已,原来一个完整温暖的家,因为日本人的炮火而破碎了。她曾经憧憬过,再过一、二年,找个好人家,有一个可以托付一生,依靠一生的丈夫生儿育女,过着美满、幸福、平静的生活。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永远的黄粱美梦。面对残酷的现实,她被撕碎了的心陷入极度痛苦中,泪水又流了下来。
伤心不已的兰香,低头看着鸣山,女人,天生的那种母亲的心性,此时,在兰香的心中油然而生。
鸣山在她的怀里,好像抱着的不是一个壮实的大男人,而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睡在她怀里的婴儿。她小心地伸出自己那柔嫩的小手,轻轻抚摸着鸣山裸露的胸脯。厚厚的肉,很结实,不由自主的轻轻拍了拍,还有弹性。胸毛很浓密,兰香这才意识到他是一个大老爷们啦。她的心又咚咚地跳起来,长这么大头一回抱着一个男人,还是比她大几岁的男人。她有些慌乱,但是大腿被鸣山的头压着不敢抽出来,怕惊醒他。她想,就让这一刻永远凝固吧,享受着这瞬间的温情和一丝丝幸福感,永不再变,直到生命的终结。
兰香这一点点奢望,也被她自己的小手打碎了。兰香这一拍不要紧,把鸣山拍醒了。他扬起双臂伸伸懒腰,喃喃自语道:
“好累呀!”
鸣山睁开眼睛,见一个安静、美丽、略带忧郁的姑娘正低头看着他,他居然躺在她怀里。鸣山还以为在梦里,揉揉眼睛,竟是真的。没有错,是一个大活人,还是女人,两人对视片刻,都有些惊骇。鸣山第一个反应是吓坏了,吓蒙了,两眼瞪得滴溜圆“哇!”的一声,猛然跳了起来,躲在墙角。兰香呢,虽然也害怕,但她知道底细,几乎站了一夜,心里是有准备的,虽然慌忙下炕站在地上,心里却很平静,低头等待鸣山的发落。
由于惊慌,两人都没有注意对方的身体,当兰香慢慢抬起头,见鸣山赤身裸体的站在墙角,脸红了,指指他,低声说:
“你的衣服。”
鸣山低头一看自己,真是无地自容,失声叫道:
“唉呀妈呀!“
赶紧蹲下,抓起被子盖在身上,这时他也发现,兰香也是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又是一声惊呼,拿起自己的棉裤扔过去,咧着嘴,崩出两个字:
“穿上!”
鸣山的棉裤穿在兰香身上,实在太大了,又由于惊慌着急,一双腿穿在一个裤筒里,兰香只能站在那里,不能迈步。
这样一来,鸣山没有裤子,不能活动,兰香又无法把裤子脱下来还给鸣山,二人你看看他,她看看你,都不知道咋办。
鸣山惊慌过后,仔细打量着兰香,觉得她不是一个善类,像传说中说的一个安静、美丽、略带忧郁的狐狸精,外表美丽是骗人的。他立刻记起梦中那个美人,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绝色美女,竟让他身陷大火中,差点没被烧死。
想到这里,他更害怕了,他看着兰香,又环顾四周,怎么也记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便猛地爬起来,坐到炕里的窗台上,惊叫道:
“我的妈呀!你是谁?是谁?在我屋干什么?”
兰香小心地站在地中间,不知所措,低头说:
“掌柜的叫我侍候你睡觉。”
鸣山连忙摆摆手说:
“不用你侍候,我也不是小孩,自己会睡觉。”
兰香涨红了脸,喃喃地说道:
“店老板让我给你松松筋骨,解解乏。”
鸣山更不明白了,说:
“怎么松筋骨哇?我爸用棍子打我的时候,总是骂我,你的皮子又紧了,我给你松松皮子,松松筋骨。老板让你用棍子打我呀?这是什么大车店哪,还打人?”
他把昨晚让老板找娘们儿的事全忘了。兰香听他的话反倒笑了,心里想:
“原来是个傻狍子,没碰过女人的小牛犊,真是个忠厚的好人!”
鸣山急忙说:
“得得得!我不跟你唠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兰香没有走,她扑通一声跪在地当中,眼泪刷拉拉地流下来,啜泣着说:
“大哥,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求求你,救救我吧!”
说完就砰砰的一个劲儿叩头,跪着不起来。
鸣山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兰香又是哭又是叩头,把他吓蒙了。慌忙下地去扶她,刚站起来,发现自己没穿裤子,又急忙坐下用被盖上身子,穿好棉袄,说道:
“我的姑奶奶,你吓死我啦,扣的哪门子头呀,咋回事,你站起来说。”
兰香站起来后,轻声细语地说道:
“我家里穷,没钱买粮,全家人都快饿死了。爸妈哭着给我跪下说,只要我肯嫁给本屯大户做儿媳妇,可换回来一石粮食,有了粮,就能救全家人的命,饿不死了。为了救家人的命,我答应了。这家姓赵,独根独苗,让我过去跟他家公子结婚,说是冲喜,传宗接代。到了赵家才知道,那小子是个大烟鬼,后来又得了疯魔病,连爸妈都不认识了。过了门,没有一天好时候,天天打人骂人砸东西,我被他打得死过去好几回,差点没把命赔上。实在忍受不了,逃出了赵家。三天前,来到这家大车店讨口饭吃,他们收留了我。谁知道,我的命苦,从火坑出来,又跳进水坑。这个店,明里是大车店,招揽客人,暗里养了不少娘们儿,勾引住进店里的爷们,把他们的钱袋掏光。店老板和他老婆把我们这些女人看得很紧,想跑也跑不了。你是我接的第一个客人。咱看出来了,你是个正经人。大哥,你行行好吧,把我带走,咱还是个大姑娘,愿作你的媳妇。咱啥财礼也不要,给你做饭,给你烧炕,暖被窝,侍候你一辈子。”
鸣山说:
“不行,你出去吧。”
“我不出去,你不答应,我就不出去。”兰香执意不走。
“我的妈呀,这可咋办呢?你是不是和老板娘合伙害我?”鸣山抱着被在炕上来回无可奈何地走着。
“不是,我不想干这事,是老板娘逼我,我也是没办法。我若不从,他和老板会要我的命。你不答应救我,我出去也是死。”
兰香又哭了。
鸣山心里清楚,兰香确实是被逼无奈,也十分可怜她,鸣山何止是同情,是从心底里想救她。可是,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个力量,那叫赎身哪,要一大笔钱。就是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来,老板娘也不一定成全,就他一介草民,无钱无势,有什么本事拯救兰香呢?他也很痛苦,很难受,眼睁睁的毫无办法。所以,他对兰香说:
“不是我心狠,见死不救,我是有心无力呀。”
兰香也觉得太为难鸣山了,连她也认为比登天还难。可是,她觉得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鸣山一走,接下来就是日复一日的悲惨生活,她还有机缘遇到像鸣山这样的好人吗?
她绝望了!
“大哥,我不怨你,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的命太苦了,老天太不公平了,我不甘心哪!”
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震天动地。鸣山也禁不住悲咽流泪,又听兰香说:
“大哥,你是个大好人,你这一走,我们是有缘无分哪,我这一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今天,我就给你了,不然也会被别人糟蹋的。”
她脱去鸣山宽大的棉裤,边哭边来到炕上。
鸣山听到这里脑袋都大了,吓得他直往炕里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啦,言三语四,拙口钝辞,语无伦次,说道:
“你别动,让我想想,想想。唉呀,这钱你拿去吧,对啦,拿不到钱,你会挨打的,是吧。你先出去,出去吧。”
鸣山从钱駄子里摸出两个小钱袋,送到兰香面前说:
“我就剩这些了,都给你,一袋交给老板娘,免得她为难你,再打你。另一袋你自己留着,藏好啦,瞧准机会逃跑吧。出去找个好人家,今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些了,其它的事情我没办法办到,也没那个能耐。我走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兰香流着泪,手里不停的摆弄那两个钱袋子,突然跪下,给鸣山叩头作揖,说:
“兰香今日无这个福分,来生再做你的女人。”
鸣山也十分同情她,但又能怎样呢,只好安慰说:
“逃出这里后给我捎个信。我也就安心了。你走吧!”
兰香说:
“我出不去屋。”
鸣山这才醒悟过来忙用被子盖住兰香,他穿好衣服,把老板娘喊来。
经过这一夜,对鸣山来说真是一场噩梦,可怕极了。鸣山周身直冒冷汗,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突然,他意识到这里太危险,赶快跑吧。
一边穿棉袄、穿鞋,还一边自言自语:
“我的妈呀,好么央地冒出个媳妇来。这地方不能呆了,赶紧离开,回家,晚了就出事了。这小娘们八成是编故事讹我钱。妈的,人小鬼儿不小。”
叨咕到这里,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恍惚记得,他向老板提起娘们的事。遭了,店老板不能让他走。他摸摸兜没钱了。赶紧收拾东西,悄悄走出门,想趁人不备溜走。刚跨过门槛,迎面撞见了老板,只听他说道:
“小老弟走哇,昨晚睡得可舒坦吗?”
鸣山吓一哆嗦,没敢正眼看老板,大步流星走出去,随便应酬了一句:
“舒坦,舒坦。”
嘴虽这么说,心里却骂道:
“舒坦个屁,把老子害苦了。”回手抽自己一个嘴巴子:“馋嘴,跑到外面喝什么酒。酒后无德,惹了大祸,该。”
天大亮了,鸣山走到院子里,看看没人拦他要钱,心里稍稍安稳一些。
雪停了,空气格外新鲜湿润,一阵阵清爽的雪后气息,浸入心田,鸣山精神了许多。他在马棚前绕了一圈,看看马还在吃草,偷偷用眼睛瞄了一眼兰香住的屋子,没见她出来纠缠,心里更踏实了。此时,他回想着兰香在屋子时的样子,那恳切哀求的神情,不像是撒谎骗钱,讹人的姑娘,倒生出一种怜悯之情,便长叹一声:
“唉!有心无力呀。”
他来到马槽前,拍拍马头说:
“伙计,别吃了,准备上路吧,找钢蛋、铁蛋去,还不知道他们在哪儿遭罪呢。”
他把缰绳解下来,牵出马准备向院外走去。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鸣山老是放不下兰香。她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不放心的又回头瞧瞧兰香的房子,没看到兰香,猛然间,却看见正走出房门的鸣笛和娜莎。他拍拍自己的脑袋,睁大眼睛,盯了好一阵子,一点不错,确实是鸣笛,一声大叫,撒腿跑过去:
“老二!老二!”
听见喊声,鸣笛也大吃一惊,冲过来,把鸣山抱起来,在院子里抡了好几圈,激动的说道:
“怎么是你呀,大哥!爸爸好吗?鸣凤还那么调皮呀?”
鸣山说:
“爸爸想你都快想疯了,憋在心里不说,不知道咋难过呢。逃难的生活很苦,把红玉婶和爸逼到一起了。有了红玉婶,家也有热乎气了,比以前好多了。这两年多,你去哪了?连个信也没有。”
鸣笛说道:
“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咱们家在哪儿呀?”
“走,咱们回家去。”鸣山说完又指了指始终站在旁边的娜莎问道:“这是谁呀?”
鸣笛说:
“光顾高兴了,忘了给你引见啦。这是我媳妇,这是大哥。”
娜莎施礼,叫一声大哥。
鸣山看着这么漂亮的弟妹,打了一拳鸣笛,笑着说道:
“你小子本事挺大呀,混上媳妇啦。”
娜莎在旁边只是抿着嘴笑,不说话。鸣山说:
“走,一块回家,父亲和红玉婶见了你们,还不乐疯了!”
三人拉马走出大车店,鸣山见到二弟,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急着领鸣笛和娜莎回家见爹妈。
可是兰香没有忘,瞧着鸣山要走,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从后面追上来,拉住鸣山的马龙头不放手,跪在地上对鸣山说:
“大哥,救救我,一定要救我,你走我就没活路了。求求你,把我带上吧,我给你做丫鬟还不行吗?”
鸣笛不明白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大惑不解地问道:
“带你走?为什么?大哥,咋回事?”
兰香面对鸣笛说:
“这位大哥,我逃难到这里讨饭吃,店老板逼我接客,我不****就往死里打,他老婆没命的掐我大腿里子,不接客不给饭吃。不说了,他们来了,求求你们。”
又转过头对娜莎求援道:
“这位大姐,帮帮我吧,带上我吧。”
陶老板和他老婆追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粗大的铁棍子,老板娘喊道:
“兰香!干什么呢?赶紧回家去,还有活干呢。”
鸣山这时才想起兰香求他的事,看着跪在眼前的兰香,那真实的情绪和哀求的目光,不像撒谎的样子,说道:
“老板,她是逃难到这里,你不能昧良心挣黑钱,你不救她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害这个可怜的姑娘呢?”
老板娘一撇嘴,扭着屁股,用手一指鸣山笑道:
“呦,呦,呦,我说大公子哥呀,别舒坦完了装正经,那是我们自己家的事,你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吗?”
鸣山有二弟在旁边支着,有了主心骨儿,胆子也壮了,说道:
“兰香姑娘愿意跟我走,你能管得了吗?你管得着吗?”
老板娘一手掐腰,嘿嘿笑道:
“唉呀,你小子真是个情种,一夜野合就来情了。行,我成全你们,拿钱吧,她不能白吃白喝老娘的饭菜,白住老娘的房子吧。搁下钱,人领走,不然,没门。”
鸣山对鸣笛说:
“她也是落难,挺惨的,二弟,你看咋办?”
娜莎说:
“多可怜,比咱们还难,带上吧。”
鸣笛看看眼前这个小女子,眉清目秀,像是一个好人家的闺女,转过脸对店老板和他老婆说:
“老板,发发善心吧,给这姑娘一条活路。”
陶老板一口回绝说:
“少说废话,你把人领走了,我赔吃赔喝,图热闹哇,那不是****干的事吗。”
鸣笛说:
“你不就是要钱吗,要多少,说个数。”
老板娘一扭屁股又说道:
“数吗,也不多,就两个,去了一个吃饭的,我们想进两个吃草料的。”
鸣笛看看老板娘没明白啥意思,问道:
“直接说吧,别绕脖子。”
陶老板说:
“留下两匹马,人,你领走。”
鸣笛听后,笑着说:
“我说老板呀,你亏了,要少了,我多给你们一些。”
说完指指前面一片林子,又道:
“你看那棵最高的杨树,有一个老鸹窝,你看仔细喽。”
陶老板和他老婆抬头看了看那棵树说:
“看见了,咋的,那上面有金条哇,还是银票呀?”
鸣笛把枪掏出来说:
“你到那棵树下等着,我一枪把老鸹窝打下来,掉到地上的都是金元宝,银元宝,你们就发家了,快过去吧。”
夫妻二人见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魂都吓飞了,抱头跑进院子,把大门关上,再也不敢出来了。
鸣山把兰香拉上马,哈哈大笑起来,四个人都开心的笑着。
最高兴的要数兰香了,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老天跟她开了个玩笑,先把她推到地狱里,吓一吓她,再拉上来。
她坐在鸣山身后,搂着他粗壮的腰,觉得暖烘烘的,靠着他,心里挺踏实,什么都不怕了。
四人一路奔驰一路笑,鸣笛扬鞭策马大喊道:
“回——家——喽——!”
鸣笛跑在最前面,鸣山紧随其后,向家飞奔,狂跑了一段路后。喜悦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便由着马儿悠闲地走着,鸣山说:
“老二,你怎么会跑到永兴大车店呢?”
鸣笛瞧瞧四周,是一片荒原,没一个人影,便把他和娜莎在月亮泡的经历讲给鸣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