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画唐的心处在水深火热中,上一秒要被愤怒之火焚毁形体,下一秒又被痛心之水淹没灵魂。
他在车子后备厢里取出了急救箱,简单地给自己包扎了一下,回到车里,将车开启,他要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从不欢迎他,从不属于他的家,哪怕里面住着这个世界上所有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他的愤怒与心痛让他极度煎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失去理智,他的车依然开得很好,开得很稳,他甚至注意到了后视镜里那穿着白色衣服,光着脚,头发散乱,半张脸满是鲜血的女子。
半张脸是看不清了,可是那另外半张,林画唐皱了皱眉,一脚踩下刹车。
转动方向盘,他倒了回去,准确地停在叶微凉身边,推开副驾驶的车门:“上来。”
叶微凉喘了几口气,坐进车里,偏头看看林画唐的手臂。他的西装不知道被他扔到了哪里去,此刻身上只有一件衬衫,右手臂的袖子不见了,手受伤的地方密密实实地绑上了绷带。
“你自己绑的?”叶微凉喘着气问道。
“田螺姑娘帮我的。”林画唐没好气道,伸手去摸叶微凉的左颊,有点肿,不过可以确定,那血不是她的。确认叶微凉伤得没有自己想象的重后,他收回了手,抽出纸巾,放到叶微凉面前,“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叶微凉笑了笑,不想回答他。她仔仔细细地审视了林画唐绑好的伤口一番后,不甚确定地问道:“要不要拆开来,我帮你重新绑过。”
“敬谢不敏,你的手艺我很怀疑。”林画唐拽拽道,发动车子。
见林画唐还有力气嘲讽她,叶微凉暗自松了口气,往座椅上靠去,她已经累坏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要不是脚掌跟脸颊传来的阵阵痛意,她肯定能直接在车上睡着。
车子开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叶微凉迷惑地睁开眼睛,被明亮的灯光给刺到了眼睛——这林画唐,把车子停在了路灯下。
林画唐打开车门,往车尾走去,打开后备箱,拎出一个药箱,走到车子的右侧,打开副驾驶的门:“把脚伸出来。”
叶微凉半理解半不理解地看着林画唐,乖乖伸出双脚,林画唐蹲了下来,从药箱里拿出一大瓶蒸馏水,淋在叶微凉的双脚上。
“嘶嘶。”叶微凉疼得直抽气。
“现在才知道痛,你的反射弧真长。”林画唐没好气道。
叶微凉嘟着唇,咬着牙回道:“反射弧再慢也还是有反射弧的,总比你没痛觉神经的生物高等一点。”
“啧。”林画唐挑了挑眉,“牙尖嘴利,小白,你偷偷磨过牙了?”
“磨牙你个大头鬼……”叶微凉的话还没说完,眼前一片漆黑,男性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带着淡淡的碘酒味道,有点晕晕的,叶微凉不禁问自己,碘酒是不是酒?浓度又有多少?
林画唐俯身靠近叶微凉,他的身子越来越近,叶微凉已经感觉到了他喷出的温热气息,她本就既烫且痛的脸颊此刻更烫了,微微有些不安,她的呼吸加重,她的脑子里还是在那个初中生都知道的问题上打结——碘酒是不是酒?
林画唐的脸颊贴上了她的耳朵。
他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么?
他能不能离她远一点,她的耳廓都红了,耳朵里都嗡嗡叫了。
为什么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什么都听不到?
短暂的亲密一晃而过,叶微凉感觉膝盖上多了一物,林画唐的身体已经退出了车子。
“这、这是什么?”叶微凉瞪着自己膝盖上的东西,瞪,瞪,再瞪,瞪多少次都无法改变它是一罐瑞士软糖的事实。
“软糖。”林画唐酷酷回道,“怕痛可以吃糖,不许给我哭出来。”
热血冲上了自己的脑袋,叶微凉终于明白,林画唐凑近自己不是为了与自己亲密,而是为了跨过自己这个“障碍物”去拿车子里的糖,苍天啊,大地啊,不待这么跟她开玩笑的。她的脸红,她的心跳,就这么多情地浪费了。
“你不是不吃零食么?”很不甘心,叶微凉开始挑刺。
“张铃医放在这里的。”林画唐回道,眼角噙着一抹笑意,待叶微凉剥了一颗放入嘴里后,他才补充道,“不过,小灰吃的更多。”
咳咳。
差点被糖给噎道,叶微凉酸酸道:“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看来你心情好得很,嘶嘶。”
林画唐没有回答她,直接恶劣地往她脚上淋水,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他的心情一点都不好,只是,面对着叶微凉,他似乎还有逗弄她的本能。
将叶微凉的脚冲干净后,林画唐取出一把小镊子,单膝跪地,将叶微凉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点一点地将嵌在她脚掌里的玻璃碎片跟沙砾挑出来。
他的手指修长,很灵巧,也很温柔。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轻,那种怜惜的感觉,让叶微凉心底软软暖暖,仿佛每次碎片挑出的那一小阵痛楚都化学突变为甜蜜——身体因为痛楚而紧绷着,心情却在云端漫步,悠悠飘飘,悬浮在天空的柔梦。
他的头低着,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发顶。
他的发顶有两个旋。
据说双旋的人脾气都很拧,叶微凉不禁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林画唐发顶的双旋。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丢出车去。”林画唐淡哼一声,低低恐吓,没什么说服力。说完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只是他低着头,叶微凉看不到他微笑的表情。
叶微凉咬着唇,温柔看着林画唐,极力控制着自己双脚的紧绷,虽然,真的很痛。
膝盖上女子纤细白嫩的脚紧绷着,露出五根又细又直的指骨,形状极美,像上等的扇骨,耳朵里已经听不到叶微凉抽气的声音。
林画唐知道叶微凉在极力忍耐痛楚,皱了皱眉,他问道:“你之前给林画锦看的照片不是他的。”
“嘻,同样姓林,你可比他聪明多了。”叶微凉笑道,毫不吝啬奉送赞扬,她哪里有林画锦的艳照,不过情急之下,随意网上搜了张罢了,看那标题,好像是陈老师的那份作品。可笑那个草包少爷,连是不是自己都认不出来,切,他哪里有陈老师风华鼎盛时帅气。
聪明?
林画唐暗暗叹了口气,其实,眼前这女人又聪明到哪里去。她大概还不清楚自己已经彻底把林画锦得罪了,以后只怕会遭到林画锦以及他身后势力的报复,林画锦是疯子,他身后却有一只老狐狸。
不过,这些林画唐并不打算告诉叶微凉。
“你的鞋呢?”林画唐又找到了一个话题,分散着叶微凉的注意力。
“我担心穿高跟跑不快,就脱掉了。”叶微凉得意道,谋定而后动,她的一贯作风。
“那事后为什么不穿回去。”林画唐冷冷一句话,浇灭了叶微凉妖娆滋生的得瑟。
“我看你冷着脸离开,担心你心情不好影响那个……”叶微凉回忆了下林画唐刚才开车的样子,又看看林画唐镇静的模样,剩下的话说不出口。
“影响哪个?”林画唐好整以暇地等着叶微凉继续。
“开车。”叶微凉没好气道,她是真的担心林画唐被怒气跟伤心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在路上出个车祸什么的。
“所以你像个女鬼一样追着我,就是为了跟我一块出车祸?”林画唐笑着调侃道,“根据统计,副驾驶的人死亡率比驾驶员更高。”
生气了,生气了。
叶微凉拿起糖果罐子,准备砸向林画唐。
林画唐伸出手,抢下了叶微凉的罐子,又放回她的膝盖,语气了多了分极淡的柔软:“上次扔荔枝,这次扔糖,你这女人真有做泼妇的潜质。”
……
替叶微凉挑完碎片,林画唐撕了两大块纱布,将她的双脚包好,又撕下一小块纱布,用水淋湿,递给叶微凉:“把脸擦擦。”自己则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放回后备箱。
坐回驾驶室,林画唐发动车子,叶微凉发现,他的手臂又泛出了血迹:“你的手受伤了,开车会很痛吧。”
林画唐斜了她一眼:“你来开。”
叶微凉撇撇嘴角:“我不会。”
林画唐再斜了她一眼,踩下油门,车子稳稳前行。
车子开了一半,林画唐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张铃医的电话,为了躲避那只母老虎,他没有参加林画唐的生日party。
“兄弟,出来喝酒?我在蓝爵。”今天发生的事情他都知道了,林画唐的性格他知道,安慰什么的他才不稀罕,所以,他废话不说,直接请他喝酒。
“好,等我四十分钟。”林画唐道。
挂机,提速。
十多分钟后,车子驶进了智慧家园地下室。
停好车,林画唐下车,叶微凉打开车门准备跟着下来。
“坐好。”林画唐命令道。
叶微凉睁大眼睛,看着他快步走到自己这边,俯身将自己抱起。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白色的西装,他随意将西装盖在她的腿弯上:“自己盖好,走光不要怪我。”
可是,你的手……
叶微凉想开口道出关心,但一想到此人零下十度的毒舌,她的担忧吞回了肚子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螓首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林画唐走了几步,忽然停止,低下头皱眉道:“你的手提包呢?”
“嗯?”叶微凉迷惑抬头,怎的忽然扯到她的包上面了。
林画唐叹了口气:“小白,你的钥匙在哪里?”
“在包里。”
“包呢?”
“啊。”叶微凉低呼一声,抬头与林画唐对视,心虚道,“还在礼宾处。”
“备用钥匙呢?”自从那一次之后,这女人据说有准备备用钥匙。
“没有备用钥匙。”叶微凉闷闷道,备用钥匙在苏项庭手里。
林画唐无语地静默了下,抱着叶微凉走进电梯,按下了11楼。将叶微凉抱进他家里,小灰立刻冲了上来,跳立起来,拿前爪去拍搭叶微凉。
这只狗死重的。
林画唐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小灰,让开。”
小灰哪里理他,径自亲亲热热地将大脑袋凑到叶微凉脸边,金金也跑下了楼,乖乖地跟在林画唐身后,无声绕来绕去。
林画唐叹了口气,舍不得下脚踢它,对这大型生物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沉默站着,抱着叶微凉,任由这对小灰小白相亲相爱。
“小灰,我们待会儿再玩,好不好?你家主人快抱不动我了。”叶微凉还算有良心,还惦记着林画唐手臂上的伤。
小灰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反正乖乖退下了。
“色狗。”林画唐不忿道,抱着叶微凉往客房走去,金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将叶微凉放到床上,林画唐翻出一套全新的男士睡袍给她,又找了牙刷等用品,全部拿给叶微凉:“早点休息。”
“你要出去吗?”叶微凉问道,心里其实很不愿意一个人呆着。
林画唐托起她的下巴,邪魅的长眸眯起,色暗哑:“不然,你想怎样?”
叶微凉拍开他的手,气愤垂头,当她再抬头时,房间里早已经没了林画唐的踪影。
无由来的一阵失落,叶微凉木然坐在床上,异常疲惫。
今天这一日,太过戏剧化,太累。
门口传来一阵扒门声,叶微凉露出了开怀的笑容,起身打开门,便遭到了一个熊抱。
“小灰。”被小灰撞倒在地,叶微凉笑着叹息,伸手摸摸它的大脑袋。
和小灰玩了一阵子,哄它睡了,叶微凉走进浴室。洗漱完毕后,她看了看自己的双脚,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把纱布拆了,然后,似乎,没有新的纱布之类的东西。
穿了双林画唐扔给她的全新的拖鞋,叶微凉走出来,立即发现床头柜上摆了只小药箱,一条软膏,一叠纱布放在药箱外面。她确定之前没看见林画唐拿出过这些东西。
林画唐回来了?
叶微凉快步走出房门,外面空空荡荡,哪里有林画唐的身影。
伸手扶额,叶微凉叹了口气,回到房间,自己给自己抹药。刚包扎好,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林晓培《心动》的高潮部分——
回头就看到你
过去让它过去
来不及
从头喜欢你
……
叶微凉怔了怔,掐了电话。她最近很迷这首歌,就拿它做了铃声,可是,这首歌配上苏项庭的号码,怎么听怎么不对。将铃声换回了《紫禁花园》,叶微凉回拨了苏项庭的电话。
“你在哪里?”苏项庭的口气依旧带些冷漠。
“怎么了?”
“你的包没拿回去。”苏项庭的声音不是很清晰,有些嘈杂。
“哦,放你那里吧。”
“没有钥匙,没有钱,没有身份证,你今天住哪里?”苏项庭问道。
“我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叶微凉轻声道。
那头一阵沉默,随后挂了电话。
深深吸了口气,叶微凉拉开被角,钻进被子。
陌生的地方,寂寞的夜,在上一秒,她还对最好的朋友撒了谎,她都不明白,她的人生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伸手拿起手机找到了妈妈的电话,叶微凉看看时间,终还是关了通讯录。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叶微凉思索了下,还是下床走下楼,凑近猫眼一看,叶微凉心口一突,僵硬着不敢发出任何响声。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接还是不接?
深吸一口气,叶微凉认命地按了接听。
“开门。”苏项庭的声音仿佛南极深处的寒冰。
盯着门把手沉默一下下,叶微凉打开了门。
苏项庭的脸色苍白,他曾勾走万千少女魂魄的眼睛此刻闪动着一些微不可查的情绪,像是震惊,像是痛心,甚至还有些愤怒……顺着苏项庭的视线,叶微凉低头,才发现自己穿着的是一件男子睡衣。
苏项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手一松,叶微凉的手提包掉在了地上,他用比看陌生人更冷漠的眼神再看叶微凉一眼,转身离去。
看着苏项庭瘦削的背影,叶微凉缓缓跪了下来,伸手支额,脑海里满是茫然以及数不尽的疲惫。
脸颊有着温温的湿意,毛茸茸的温暖。
叶微凉偏头,小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楼,正用一双乌黑亮泽的大眼睛盯着她,仿佛在说:嘿,朋友,你还好吧。
叶微凉伸手搂住小灰的脖子,喃喃道:不好,我很不好,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
……
凌晨四点,叶微凉的房间传来扒门的声音以及动物支支吾吾的呜咽。
叶微凉打开灯,起床开门,有些意外地发现金金站在门口。
金金咬了咬叶微凉的衣摆,用力扯了扯,然后松嘴,往楼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呜咽地看着叶微凉。
叶微凉会意,跟上金金。
一人一狗来到门口,金金上前跳起,伸出前爪,挠着门把手。
叶微凉会意,打开门,林画唐的身体顺着打开的门,缓缓倒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酒气。
叶微凉赶紧蹲下身子,将他半抱半拖地弄进屋里,林画唐好像恢复了一些意识,挣扎着站起来,将手里提的袋子递给叶微凉,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叶微凉接过袋子,打开一看,是一双舒适的平底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