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不妥。”冷汗淌至眉睫，冰剑忍着不去擦拭。堡主真真是变了。过去他虽然霸道妄为，却阳光。而今阴晴不定，且戾气横生。
“直接找夫人，就说我要。”他语速更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冰剑犹豫了下，还是恭敬的回“是”，退了下去。
有人进来，他抬头，发丝滚落，赤红的眸子暴露出来，带着凛冽杀气。
饶是美阳见惯风雨，心里也不禁打个突。
“你现在应该在武盟。”他冷声说。
美阳看着他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好友，那一双赤红的眼是多么的相似。他和他娘一样，身体里都有着疯狂的因子。
她知道，劝他是没有用的。
“你想杀章楚燕？”
“不可以么？”
“姐姐知道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你的决定，所以，行动的时候带上姐姐吧！”章楚燕身边有很多高手。她既然不能阻止，就只能助他。
煜阳总是倔强的，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一个人坚强地扛过去。即使是亲眼看见母亲被杀，父亲自裁，他也咬着牙不让软弱占据心头，可是这一刻，听到姐姐无奈却坚定的维护，突然有想落泪的冲动。
“姐姐一直怕我受到伤害，所以极力阻止，可是，即使受伤害了也不后悔，只想为她做得更多，哪怕她根本不在乎，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雾气染上美阳的眼，她激动的上前抱住煜阳。他虽然是她的弟弟，可她却想像一个母亲那样给他关爱，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刻意疏离，让她每次想靠近时，都被伤害。这是第一次，他向她吐露心机。
“你不是傻，是痴。”
煜阳并没避开，他觉得冷，也想吸取一些温暖，好让自己坚强起来，可是却反而更加的软弱了，以至于眼泪不争气的滚落了下来，他把脸更深的埋进姐姐的怀里，让无声的眼泪灭迹在深衣里。
“为什么想守住的，就算拼尽力气，也守不住呢？”许久，他闷闷的低喃声响起，不像是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煜阳半倚半坐在屋外的长廊栏杆上，星眸低垂，像是入了定，对人们的来来去去不加闻问。直到夜幕降临，新月升起，他才像是忽然醒来，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深色的天幕下，白云像飘渺的纱衣，朦胧了一弯新月，一天璀璨星子，就像如今的侠儿，即使就在他的身边，他也觉得隔着遥远的距离，朦胧的如这天空一样，无法触及。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冰剑出现。
“堡主，找到人了。”
煜阳闻言跳下栏杆，向外走去，没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深深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才阔步出了院子，消失在月夜里。
屋内，侠儿的师父打开了装着银针的袋子，回手将药碗端到侠儿面前，“想好了？”
“嗯。”侠儿面无表情，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她的师父轻叹了口气，“抖出残酷的真相，用断绝亲情来逼迫自己下定决心，伤人更伤己。”
侠儿不语。
她侧耳听了下外面的动静，“他走了。夫人说，今晚他会去杀章楚燕。”
还是无语。
她抽出一根针来，放到火上烤了烤，站到了侠儿的面前。
侠儿看着银针闪着烛火的青光逼近自己，突然道：“以前，师父说我心里住着魔鬼，我总是不懂，现在我知道了，是真的住着。师父，我知道他对我用情至深，可是更清楚我已经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侠儿了，我害怕了，怕终究有一天，他会因为失望而与我愤怨以对，与其那样，我宁愿在他还爱我的时候斩断情思。那么，我在他的心里就永远是单纯不谙世事的那个侠儿，也会因为不能得到而一直记得我，思念我，直到老去。我知道我很残忍，明明知道这样，他一生也不会开怀，而我忘记了前尘往事，却会活得无忧无虑，也仍是想他永远记得我。”侠儿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手，握紧又松开，想起他总是喜欢握着她的手，像是怕她随时会飞走一样，幽幽的道：“我本就是自私的人。”
“吱呀”，门被推开，一人缓步走了进来。
侠儿的师父没有回头，却知道来人是谁，“夫人来了。”
侠儿侧目望去，见到了记忆里久违的温暖安定的笑脸，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夫人按下。
“有伤在身，就不要强自支撑了。”夫人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你记忆被封八年，却什么都记得，当真是奇迹，却也称不上幸事。”
“为什么我那么想忘记，却什么也忘不掉呢？”上天折磨的她还不够吗？
“你或许是想忘记的，但在你的内心深处却又是极力的想保留着它们的。”
“这……这怎么可能？”明明是质疑的话，说出口却是连她自己都惊异的迟疑。
“你为什么不去杀了章楚燕？既然有能力杀了唐素娟，能让你的父母同归于尽，杀他也不会成问题，但你八年前不杀，八年后仍选择放过？”她并不等侠儿回答，“你想说是为了宇文怜吗？可是八年前你不是连他也要一同杀死吗？”
夫人看着她，目光并不犀利，却让被看的人无所遁形。侠儿无意识的拽紧了床单。
“你从醒来，就不曾看过煜阳一眼，更在他的怀里说出‘情为祸根，此生忘情去爱’之言，如此绝决，看似了断，实际却是将他的一生束缚，在爱与恨的缠绕里不得超脱。你啊，这般算计爱你的人，真真是好狠的心啊！”
“夫人……想说我卑鄙无耻吗？”她受的伤害太多，所以把算计陷害别人也看的理所当然，做的理直气壮，但看着夫人温和的眸子，她便会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夫人的语气柔软了下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定要他记得你？”
侠儿默然半晌，眼中仍然迷茫，忍不住喃喃自语，“不一样吗？”
夫人轻拍了拍她的手，像个慈爱的母亲看着自己迷失的孩子般，“怎么会一样呢？你留下章楚燕，要记住的是一份仇恨，让亲手毁家灭亲的自己，在忘记过往的同时，连同心底里的罪恶颓败一起忘记，这样才能让重生的你活得有点生机，不是吗？”
“不得不说，你是一个相当聪明不凡的孩子，如此聪明的你，怎么会料不到，即使你失去了与煜阳一起的记忆，他也不会放你自由，以他的偏执，就算是囚禁，也会把你绑在身边，至死方休。你更知道，以他对你的情意，既然把你囚禁在了身边，就会为你做好一切善后事宜，而你在知道宇文怜一直跟在章楚燕身边之后，已经无法动手去杀他了，所以，你设了陷阱让他跳。你把对章楚燕的恨和对手足的愧都明晃晃的摆在了他的面前，你知道，他一定会杀了章楚燕，为你了却这仇恨，也会在日后多方照顾你的兄弟，即使那时候你失去了记忆，根本不知道这些，他也一定会做。”
“啊！我都不得不佩服你这孩子了。可是，你把一切计算的太过透彻，却有问过自己的心吗？”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心口，语近呢喃，“让他一生不能对你忘情，真的只是为了利用吗？”
侠儿对视上夫人晶亮的眸子，心口剧烈跳动，震痛了伤处。
真的只是为了利用吗？
夫人起身，幽幽的道：“往事随水而逝，终究了无痕迹。人当珍惜的，是眼前繁花，目里良人。”
他一身浴血，已经极为疲惫，却一点也不想去睡。就那么站在床头，借着月光一动不动的，看着昏睡中侠儿安详沉静的容颜。
苦涩一点一点从心底泛上来，苦了心，涩了眼。水气凝聚在眼底，他死死睁着，直到酸疼胀痛，也是一下不眨，硬生生的把水气逼在眼底，不让泄出一丁点。
过去的几日，他也是这样守在床边，虽然担心疼痛，却充满希望，而现在，他明知道她很快就会醒来，心里却是一片荒芜。
他是多么努力的要保住他的侠儿，保住他们珍贵的记忆，为此不惜得罪她所有的亲人，一意的把她纳在羽翼之下，不在乎树立多少强敌。
可是她说：“情为祸根，此生忘情去爱。”
他却连怨恨也不能。她本就不曾承诺过什么，从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又怎么能去怪本就无情的她绝情呢？
而那些记忆，他绝不要忘记。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也决不要——忘记。
她的师父说：“如果她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你喜欢的那个侠儿，请你放她自由，不要囚禁她的一生。”
他恍恍惚惚，想说，是侠儿用一根无形的情丝囚了他的一生，可最终只是说：“我决不放手。”
心，终究是惶恐不安的。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儿动了下，煜阳险些惊跳起来，心脏“碰碰碰”的狂跳着，脊背僵直着，竟不知所措。
“灯。”黑暗里发出单音。
煜阳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噌”地跳起，急急的去点上了灯。
屋中大亮。
“水。”
他忙倒了茶水，小心翼翼的扶起侠儿的头，让她就着杯沿慢慢将水喝下。然后将空了的杯子放在床头几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侠儿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还是那清澈如水的眼，平静淡然的与他对望。那么的熟悉，熟悉的好像还是初见那般。
如初见啊！一股锥心之痛倏然穿透胸腔。他却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定定的看着他，眸光清湛湛的，似清浅却又深邃难明。煜阳心里本就一团乱麻，再被她这般怪异的盯着一看，立时慌了手脚，嗫嚅着，“怎……怎么了？”
她就那般看了他许久，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煜阳慌忙俯身，小心翼翼的托住她，“你身上有伤，不可乱动。”
她却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片刻后将头微侧，靠到了他的肩窝。他听到她轻轻吸了口气，再没动静，他也不敢乱动，不一会却听到规律沉稳的呼吸，竟是睡着了。
不禁愕然！她是清醒的还是迷糊的？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风云阁”外的官道上。
宇文雄独自立马回望。
江湖群豪的聚会已经散去，人们或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或落寞寡欢，意犹未尽，但无论是什么心情，都纵马卷尘而去，奔向了回家的路，而他的家呢？
几骑轻骑由风云阁上下来，他策马站到了路边，一直看着。没有人理他，直接从他的身边飞奔而过。
他却是紧盯着中间黑衣骑士身前露出的一颗小脑袋，直到那一伙人消失在大路的尽头。他才催马前行。
就这样看一眼吧，就当告别。或许这也是能见的最后的一眼了。
侠儿忘记了一切，像个精致的娃娃一样，只会随时随地紧紧拽着天一堡主的手，那双不染纤尘的眸子里，只装得下那个人。
而那个人说：“她一生都会跟着我，你们自去吧，不要再来打扰。”
大哥一言不发，转身而去，隔日落发为僧，跳出三界外。
自称不是宇文家小孩的小弟，喝得烂醉如泥，反反复复说着“好啊好啊好啊”，转天也不见了踪影。
他至今也没弄清楚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却知道它伤了宇文家所有的人。
他或许是唯一的幸运者，却没有了家，即使那个家从来也不温暖。
飞云山庄的车马也驶了过来，他仍旧让到路边，其中一辆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窗纱撩开，夫人温雅浅笑的脸出现在纱帘后。
“夫人。”他立刻在马上行礼。
夫人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从窗子递出一封信来。“这是侠儿姑娘让我转交给你的，你收好吧。”
他错愕的看着夫人，愣愣的接过来。
夫人浅笑漫语，“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归宿，不必太过执着。”
他打开信笺，看过，彻底石化。
上面只有寥寥几语，“那样的人事，注定了我们兄弟姐妹要天各一方，但庆幸的是，还在同一个天空下，俯首相望。”这话很普通，他不惊讶。紧跟着后面还有一句，“姐姐，珍重。”这也不能让他失态，震惊他的是后面的日期。
就在今天。
墨迹还未干透，似乎还残留着一缕墨香。
夫人的车马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后来又有多少人马从他身边经过他也不知道，他就那么一直盯着信纸，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竟笑了出来，妖媚的脸上满是释然。
“说的对，虽然离散了，但毕竟都还活在这片天空下，大家都，各自珍重吧。”
他把信纸贴身收藏好，催马向前，眼底再也没有了迷茫。过了会，他又“扑哧”笑出来，低声自语：“这妹妹，还是那么的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