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雪出生在一个南方罕见的雪天里,在她出生之前,那座城市的很多人甚至没有见过雪,而庆雪在出生之后的很多年也没有见过雪,因为自她懂事以来,那座城市又像以往一样,从没有飘过一朵雪花。
庆雪的妈妈是在她十六岁那年离世的,之后不到一年,父亲带了继母回来。继母并不是童话中那种灰姑娘的继母,但是庆雪却和她很疏离,是那种表面很亲热的疏离,庆雪不想要爸爸为难,继母不想让老公难做,于是两个女人很默契地在人前表演着相亲相爱,但心里的生疏感却都是不言而喻的。
其实在庆雪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离开这个不知道还算不算家的家,她无比渴望着那种曾经有过的温暖,那种全身心都很确定的安全感才是家存在的意义。于是庆雪从很早开始便期待着组成自己的家庭,她认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如同故事中的女主角,历经波折之后,便会拥有自己的幸福,但现实世界远没有童话故事那么会说谎。
庆雪后来嫁给了浩初,用一种众叛亲离的方式。她和浩初是大学情侣,而浩初出现在她生命中,更是以一种英雄的方式。庆雪和女同学在校外遇到了小流氓的骚扰,是浩初和几个男同学一起挺身而出救了她们,小流氓人多势众,浩初拉着庆雪没命地跑回学校,庆雪毫发无伤,浩初却被小流氓打得鼻青脸肿。庆雪一下子堕入无法自拔的爱情之中,第一个肯为她奋不顾身的男人,难道还不值得倾心去爱吗?庆雪觉得,这是缘定三生的预示。
可是庆雪和浩初从相爱的第一天起便受到了双方家庭的反对,他们的感情在反对中却逐渐茁壮,而反对的声音也因为他们的感情而愈发澎湃,但也许矛盾和阻碍总是催生爱情之火不计后果燎原的催化剂,和很多曾经经历过这些的痴男怨女一样,庆雪和浩初最终依然走到了一起,庆雪和父亲决裂,只身一人和浩初在他们一起上学的这座城市结婚了。
离开父亲,庆雪只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淡得就像这些年来她和父亲的感情一样,庆雪的父亲是个粗线条的男人,女儿之于他似乎只是一个血缘上的符号,或者一个在家中经常能够见到的人而已,庆雪以前和妈妈亲近,妈妈去世之后,她和继母的感情交流甚至还多于和父亲的。庆雪也不懂父亲为何这样反对自己和浩初在一起,她以为他会如他一贯的那样,对她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也许正是因为父亲的反常,庆雪才更加觉得他不可原谅,她无法接受这个似乎从没爱过她的男人插手她奔向她等待了很久的幸福。于是父女两人的碰撞进行得异常激烈,结果便是父亲宣布庆雪一辈子不可以再登家门,而庆雪则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义无反顾甚至是有些兴奋地离开了。
在走的那一天,还是继母把庆雪送出了家门,继母第一次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多少次欲言又止,但庆雪都假装没看见。当庆雪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时候,她听见继母在她身后喊着她的名字,回头,继母远远跑过来,从手指上摘下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套在她手上,庆雪推辞,继母却坚持抓住她的手,说:“拿着吧,一点陪嫁没有,会被看不起的。”说完催促她上路,那枚细细的指环套在庆雪的手指上,有一点点紧和暖。
庆雪和浩初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每天奔波的生活,忙碌却充实。最重要的是他们相亲相爱,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浩初都会搂着庆雪,憧憬着他们今后的生活,庆雪的眼前便像演电影一般一幕幕闪过一些美丽的图画,那是她终将会拥有的生活,庆雪一直深信不疑。
和庆雪相比,浩初的压力还要更大,和庆雪的婚事,是浩初第一次违抗父母的命令,浩初的父母从最初的震惊发展为后来的愤怒,却因为浩初的坚持最后只能选择了无奈的接受,条件只有一个:要浩初回到他们身边,婚后要住在一起。浩初答应了父母之后才来和庆雪商量,庆雪有些犹豫,不想离开这座城市里发展得很不错的事业,另外也对和浩初父母一起生活充满了顾虑。浩初紧紧地拥抱着庆雪,许下了一个认真的诺言:他会给她幸福,他也会帮她得到幸福。
庆雪也曾犹豫过,但她毕竟是爱浩初的,也感动于浩初为她所作的牺牲和努力,最终,庆雪选择了相信浩初。其实人生总是如此,只能选择相信或不相信,爱情总是会让理智的天平倾斜,或者也许感情的判断中从来都不存在所谓的天平。
庆雪和浩初回到了浩初家所在的那个北方的城市,这里的冬天很冷,据说经常下雪,但奇怪的是,庆雪住在这里的那几年却从来没有下过一次,庆雪觉得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自己其实和雪很没有缘分。
庆雪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和浩初手牵手走出火车站,北方的寒冷给了他们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尽管刻意多穿了一些,但庆雪的厚呢裙和长靴也显然不是干燥冷空气的对手,和这里裹得很厚实的人们相比,庆雪是很格格不入的,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觉得有些别扭。街上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天色有些灰蒙蒙的,一点点阳光很不起眼,整体感觉有些萧瑟,但浩初却很开心,一切的景色在他的眼里竟然都是温馨的,他和庆雪说:“一下火车就能闻见一种特殊的,只有老家才有的味道。”庆雪笑了,浩初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可爱,很幸福。
站在浩初家的楼下,庆雪有些犹豫,浩初家的房子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没有章法地排列着几栋灰色的砖房,已经有些年头,从窗户里望去,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堆着杂物,显得有些凌乱。庆雪的心里很忐忑,她明白自己并不会受到欢迎,但这一关她看来是非过不可。浩初体贴地捏了捏庆雪的手,拉着她向楼上走去,他坚定的眼神给了庆雪很多力量,让她能够支撑下去。
浩初的父亲亲自开了房门,房间很幽暗,他的表情很阴郁,浩初叫了一声“爸”,他却并没有应,庆雪也想要叫一声,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浩初爸并没有看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进来吧。”
房间不大,狭小的两居室,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瘦小的中年妇人,浩初一见便冲过去,那妇人见了浩初,如同极其委屈的孩子一般一把将他抱住,大哭起来:“你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你这个不听话的小混蛋!养儿子有什么用啊!到头来娶了媳妇忘了娘!”庆雪已经料到她是浩初的母亲,此刻尴尬得不知所措,只得缩手缩脚地站在一旁,浩初的父亲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痛哭的母子两个,一言不发,也依然看也不看庆雪一眼。
哭够了,浩初把庆雪推到母亲面前,说:“妈,这就是庆雪。您儿媳妇,您放心,庆雪很懂事,会是个好媳妇的。”
庆雪感激地看了浩初一眼,赶忙开口亲热地叫道:“妈,您好。”
浩初妈的一张脸却瞬间拉了下来,撇了撇嘴,横扫了庆雪几眼,便转向浩初:“这就是你迷上的媳妇?个子只怕比你表妹还矮一些,身条也不如你表妹秀气。”庆雪没想到浩初妈对自己的不满甚至不愿意有丝毫的掩饰,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浩初赶忙搂住妈妈的肩头,撒娇道:“妈,你别这么说啊,庆雪是南方人,自然娇小一些啦,而且我不喜欢太瘦的,胖一点有福气啊。”说完嘴巴向庆雪示意了一下,然后大声说:“庆雪啊,你别站在这啊,把箱子拿进去吧,右手那间是我的房间。”庆雪赶忙点点头,拖着大箱子向里屋走去,在走进房门的一瞬间,依然听见浩初妈妈的声音:“长相小里小气的,一双眼睛那么狐媚,难怪你这孩子会上钩。”浩初的声音很尴尬:“妈,您小点声嘛。”庆雪急忙关上房门,她很想马上就跑出门去,她能够嗅到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敌对的味道,那是实在令她感到害怕的。
过了一会儿,浩初偷偷溜了进来,把庆雪搂在怀里,轻声哄道:“庆雪,对不起,我爸爸妈妈说话有些不好听,但他们都不是坏人,时间长了,他们会接受你的。”庆雪苦笑了一下,轻轻转过身,她想问浩初愿不愿意和自己回去,回去他们原本那个自由自在的世界,过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日子,但她也明白,这对浩初来说,是不可能的。
见庆雪沉默,浩初紧张地把庆雪的身子扳回来,面冲着自己:“庆雪,高兴点吧,就算为了我好吗?我知道你的委屈,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庆雪看着浩初的眼睛,那里面的真诚会给她勇气,浩初的眼神是那么的清澈,庆雪不由得点了点头,依偎在浩初的怀里,窗外的冰冷似乎也是可以抵御得了的。
晚饭时分,浩初把庆雪带到了厨房,浩初妈妈准备了许多鱼肉和蔬菜,正准备做饭,浩初对妈妈说:“妈,您今天就歇一歇,让庆雪给咱们做顿饭吃,庆雪的手艺很好的,这些天她都把我喂胖了。”浩初妈便把围裙不轻不重地摔在菜板上,说:“你这过河拆桥的小子!你是说你妈我做饭不如你媳妇?好,那我还不伺候了,从今以后,我就等着吃现成的。我可算是轻省了!”说完瞪了庆雪一眼,走出了厨房门,浩初连忙跟上去哄:“妈,我不是那个意思,儿子也是好意,让媳妇孝敬您一下嘛。”浩初妈转身进了卧室,浩初自然是跟了进去,做小伏低软语劝慰,只剩下庆雪一个人留在厨房里,茫然无措却也只好开始动手准备晚饭。
一条黑鱼,已经开膛破肚,鱼嘴微微张着,露出尖利的牙齿,显得有些狰狞,黑鱼肉质粗,似乎怎样料理都不太好吃,庆雪便把头尾斩去,细心地剔除骨头,然后把鱼肉剁碎成蓉,一个一个团了鱼丸,用滚水烫了成型,然后用豉油烧,想要加一勺黄酒去腥,四处找不见,窗台上有一瓶已经开封的白酒,里面泡了些枸杞,庆雪便取了倒上一些,酒味很冲,入锅便立刻四散开来,和了豉油的浓香,十分诱人。
水池中有一只活杀的鸡,褪毛褪了一半,庆雪烧了些开水浇遍鸡身,毛拔得干干净净,看了看鸡肉,有些肥腻,磨快了刀,把鸡皮切开一些,用刀刃把皮下的脂肪细细刮了,清洗干净,旺火上锅蒸,蒸好周身抹遍熟芝麻油,生抽和糖配了调料碟,鸡肉滑嫩不油腻,散发着麻油的香味。
蔬菜是油豆角和茄子,蒸了茄泥,拍了些蒜蓉用油盐拌了。油豆角不大认得,只得胡乱清炒了,舀了一点点鸡汤煨了一下提味,看上去也很不错。正忙着,浩初溜了进来,赞了句好香,便从背后抱住庆雪,哄了哄,庆雪便给他看了看菜色,浩初很满意,却又拉住庆雪的胳膊:“我们不是带了汤圆粉和红豆沙来吗?你包一些你拿手的汤圆,他们一定会喜欢。”汤圆有些麻烦,但庆雪却不想扫浩初的兴致,便取了原料回来,细细做了汤圆,汤圆白胖胖的,在滚水中翻滚,庆雪便摆好了饭桌,满桌子的菜摆放得很精致,香味扑鼻。
一家人坐在了桌前,浩初妈的眼光睃了睃桌子,指着豉油黑鱼丸问道:“哪来的丸子?”庆雪忙答道:“我做的,用案板上的黑鱼。”浩初忙给父母的碗中各夹了一些:“爸、妈,快尝尝,庆雪的鱼丸做得很好吃。”浩初妈却摔了筷子:“老大的一条黑鱼,是我昨天特意去买的,很补人的,怎么就把头尾都剁了!糟蹋东西,弄些破鱼丸子,没有了骨头和鱼皮,还有营养么?!会不会做饭,不懂不会问吗?胡成精!”
庆雪一下子白了脸,浩初忙用筷子夹了一只鸡腿到爸爸的碗里,嘴里打岔道:“爸,您尝尝鸡,是南方的新鲜做法,清淡有营养。”浩初爸拈起鸡腿咬了一口,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好吃,不入味。”浩初妈接口说:“不放调料放在锅里蒸,省事倒是省事,那味道能好吃吗?”说着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鸡肉:“再说这肉怎么这么柴啊?买的挺肥的老母鸡,怎么鸡皮也掉了?这是哪门子的做法,就知道糟蹋东西。”说完又发现了一旁的油豆角,一下子便勃然大怒了:“这油豆角是怎么做的?不放肉不放酱油,这是白水煮的菜么?汤汤水水的!你看你们这饭菜做得,没有一样是能吃的。”浩初妈不住地挑三拣四,庆雪和浩初吓得连碗都不敢捧起来,只有诺诺地听着,浩初爸则像没事人似的吃完了一碗饭,站起身去厨房添饭了,庆雪感觉到浩初推了自己一下,只得站起来想要拿浩初爸手里的饭碗:“爸,添饭吗?我来吧。”浩初爸微微伸手挡掉了庆雪的手,自顾自地进厨房了。
庆雪想了想,走进厨房盛了一碗红豆汤圆出来,递到浩初妈面前:“妈,对不起,我不太了解这边的口味,今天这饭菜可能做得不合您的口味,以后我会学着做些北方菜的,您先吃碗汤圆吧,饿着肚子也不好。”浩初忙接过汤圆递到妈妈手里,浩初妈却把碗扔在桌上,对庆雪说:“我不吃甜的,我们家也不习惯吃这样的东西,你既然到了我们家,就别老弄你老家那一套,要学着习惯我们这边的口味,做点像样的饭菜。”庆雪还没来得及答话,厨房里却传出浩初爸爸的喊声:“谁动了我泡的药酒!”说着浩初爸拿着瓶子从厨房跑出来,对着庆雪发问:“你动我的药酒了?!”庆雪有些愕然,忙说道:“做鱼丸的时候用了一些。”浩初爸怒道:“我这药酒刚泡好,我连喝都舍不得,你居然用来做菜,你知道这枸杞要多少钱一斤吗?!”浩初妈也怒道:“厨房柜子里有料酒你不用,没事乱动什么!不知道你可以问我,自己闷头胡折腾。”浩初劝道:“妈,庆雪也是不知道,不是故意的。”浩初妈却不依不饶:“你娶回来的好老婆,只叫她做顿饭,她就板着脸老大不乐意,把材料可劲儿地糟蹋,弄的这都是什么!”浩初妈一伸手,红豆汤圆的碗滚落在地上,白白的汤圆黏在地上的碎瓷片中,红豆沙漏出来,像汤圆流出的血。
第一次的晚餐不欢而散,似乎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庆雪没想到的是浩初父母对她的反感会是这样的激烈,她其实已经作好接受被讨厌的准备,但她发现她还是错误地低估了形势。被讨厌也许可以忍受,但被敌视却是严重的,因为那将代表着一场恶战的到来,虽说她拼命摇动着求和的旗帜,也终将难逃被讨伐的命运。在以后的日子,庆雪回头去看那段时光,她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有留下来的勇气。后来她发现,自己当初的留下依靠的不是勇气,而是一种麻木使然,一种对未来心存幻想,对现状却感到茫然无措的麻木,看不清前路也记不起归途。
也许当时机不来,我们能做的,只能是被动等待。
……
庆雪一直很固执地认为,她和浩初的裂痕开始于那天那顿饺子,那顿饺子好像一面旗帜,或者是一座界碑,明确地宣告了她与浩初甜蜜时代的结束,而他们的爱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转入了黑暗的隧道中。庆雪总是想,如果没有浩初妈包的那顿饺子,她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和浩初的婚姻,最后失败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寒冷的傍晚,庆雪去市中心面试,她和浩初到这里已经有半年多了,浩初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但庆雪却依然没有消息,庆雪的专业在这所小城市里很难找到工作的机会,没有了工作,公婆的脸色便越发地不好看,庆雪也不敢在家里多待,几乎每天都要到当地的人才市场转转,由于心急,她找的工作已经不局限于自己的专业。今天面试的便是一家小型超市的收银员,可也由于庆雪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而不得不被放弃了,庆雪回想起自己曾经是原来那家公司里年年拿效益奖金的业务骨干,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