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喜欢家珍,这是真心话。至于为什么还要让她来我这里上课,我想是因为和她一起来的另一个女孩子吧。
我接受了一封预约信,是个女孩子的,表格中有一项是询问想学习做菜的理由,非必填项,很多客人并不会真的填写,但是写这封预约信的女孩子却很老实,细细密密地写了满满的一篇。我并没有细看,却已经作了决定,于是叫阿白打电话约她过来。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家珍,很有三十年代小家碧玉的风情。
家珍来的时候却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很抢眼的女孩子走在她旁边,那女孩很时尚、很俗艳,我一眼便知她并不是家珍,而另一个梳马尾辫的才是。家珍穿着白色的无袖衬衫和黑色的裙子,相貌很平凡,倒是水灵灵的好皮肤,不施粉黛,我却不喜欢她的眼神,那种没理由的不自信让我看得心烦。
我和她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俗艳的女孩子话很多,鼓噪得厉害,喋喋不休地赞叹这里的环境,然后又称赞我本人的容貌和气质,阿白送了大麦茶来,她又忙着一叠声地道谢,眼睛却像花痴一样,盯着阿白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楼梯口,之后,故意用肩撞了撞家珍,轻声说:“那个帅哥刚才看我了。”又促狭地对我眨眨眼。
我看得眼睛痛,只得端起杯子喝茶。大麦茶的香气太过于迷人,喝在嘴里的味道却是粗糙而寡淡的。我只看着家珍一个人,她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我问:“你想学做什么?”
家珍羞赧地对我笑笑,才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女伴打断,那鼓噪的女声再一次响起,整间屋子似乎都被噪音填满:“其实我觉得现在的女孩子,会不会做饭都无所谓的。会也要做一些讨巧的,那些煎炒烹炸的东西让人沾一身油烟,对皮肤和头发都没有好处。我觉得不如做一些沙拉,烤一些蛋糕或者小饼干之类的,最多煲汤喽,又漂亮又不会脏。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答话,她叫姐姐,与我何干?没事便沾亲带故的攀谈方式很让人讨厌,我自顾自地喝茶,假装没有听见。
她却不在意,继续说道:“这次我们来也是临时抱佛脚的,我们的一个好朋友开生日会,说好了这次的聚会是大家自己动手做食物,每人一道菜,我什么也不会做,所以想要学起来,最好挑个一鸣惊人的菜式做了,到时候拿出来,很拉风的。所以我们找到了姐姐这里,姐姐这是最有名的,不是么?”
我看看家珍:“你的理由也是一样的,对吗?”
家珍点点头,我懂了,她们如此大费心机,一定是为了聚会的主人。于是笑了:“可以倒是可以的,只是我这里从来不接受两个一齐来学习的客人,你们只有一张预约单,按规矩是只能一个人来的。但是我可以破个例,你们或者只一个人来学或者分先后,一个人上过全部的课时之后另一个人再来吧。”
谁都年轻过,她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以给她们一个小小的方便,但已经是我的原则可以退让的最大程度。我的语气很坚定,她们应该能懂。
话多的女孩子立刻转身向家珍:“家珍,姐姐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要让她为难吧。我看我们就依次来吧,我先来,我学完了你再来。”
家珍涨红了脸,半晌说:“可是,那样我就来不及了,一周最多只能上两节课,你的课上完了,我还没轮到上课,聚会的日期已经到了。”
这是和她见面以来她说的字数最多的一句话,我不禁有些动摇了,于是建议:“你们既然不想做什么很难的菜式,可以两个人共用一个课时,一个人上两节课,那样应该来得及吧。”
家珍感激地冲我点点头,另一个女孩子却没有回应,沉默了一会儿,依然转向家珍:“家珍,你让让我吧,你在家里应该也做过饭的,你不是说你妈妈常叫你帮忙吗?我妈妈从来不让我做家务,我家里有阿姨,我连水果也没有切过的,所以我的程度差,两节课肯定学不会的,你让让我,我答应你,每天上过课之后我保证打电话告诉你学了什么,那就像你也来上课了一样嘛。你帮帮我吧,你也不想看我在翔宇的生日会上出丑嘛,对不对啊?”
我别过脸,她撒娇的样子我很不想看。我只看着家珍,她看起来非常矛盾,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竟然认了。
我叹口气,只好自己出马搞定,我对着那个喜出望外的女孩子问:“你们的预约单是谁写的?”
女孩子愣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家珍终于开口了:“是我。”
于是我笑笑:“那不好意思了,按规定谁写的预约单就应该先和谁约时间。所以我们只能先接受郑家珍小姐的预约。其他人可以重新递交预约单或者在郑家珍小姐学习过至少两课时之后并得到本人同意时才能继续用郑家珍小姐的课时学习。抱歉。”
刚刚得意扬扬的那个女孩有些愕然,然后瞪圆了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生气了,但我懒得搭理,起身做出告辞的姿势,看那个女孩负气地故意跺着脚出了房门,她不会再来了,我有把握的。
家珍跟在她后面走出店门,忽然又转回来站在我身边,迟疑了一下,说道:“谢谢你。”我随意点了一下头答复,她便走了。
其实她不用谢我,我是为了我自己。眼看便要被动接受一个自己反感的客人,我觉得自己有种差点被人暗算的感觉,家珍也许可以被人得逞,但我不愿意,我所做的只是拯救我自己而已。
所以说,和家珍的相处并不令人期待,但是由于有了这样一个插曲,多少还是令人有些庆幸的。
……
只不过短短的四十分钟,家珍几乎毁了我的厨房,炒锅里的可乐鸡翅已经完全干掉,汤汁巴在锅底,连同已经成了焦炭的鸡翅残骸,散发着令人觉得恐怖的气息;煎锅里的薄饼也已经硬得像橡皮一样,还皱巴巴的,让人连看一眼都会觉得作呕;汤锅里的大骨却散发着腥臭的味道,一层黏腻的油花飘在上面,还有一些焦黑的浮沫,汤锅的盖子被掷在一边,灶台和橱柜上下尽是溢出的汤汁,再被鞋底踩过,精致雪白的大理石地板上印满了油油的黑脚印;料理台上还有一个多边形的面饼,面发得半死不活的,上面杂乱无章地堆着黑橄榄、玉米粒和培根,毫无美感地挤着番茄酱,依稀可以看出似乎是一个Pizza,却不知烤过没有。
家珍系着的淡紫色围裙几乎也被油污毁掉了,她的手里依然握着一把木锅铲,有些不敢看我,更有些不知所措。
我早已躲得远远地坐着,尽管有些凉凉的,但我却依然还是开了窗户,把油烟和焦煳味慢慢散出去。大瓷壶里的大麦茶已经有些冷了,我叫阿白上来,吩咐道:“别费力洗刷了,把锅子一起都丢掉吧。”
家珍仍然在那里站着,见阿白在清理便很有些过意不去,想动手帮忙却不知如何下手。我叹口气,忙招呼她过来。
找了一件新的围裙过来,依旧是淡紫色,我看看家珍:“楼上有休息室,洗洗脸休息一下吧。脏的围裙放在这里好了,没关系的……”家珍犹豫了一下,还是依我说的去了。
当她再走下来的时候,厨房里的一切都已经恢复了秩序,依旧还是窗明几净的模样,两排宽大的料理台上的一应杂物都已经消失,锅子也换上了簇新洁净的。
我给家珍倒了茶,然后建议道:“我看不如你还是做罐头意大利面吧,我有很简单的办法,几个小步骤,你的面就会特别好吃,而且我保证还是与众不同的。”
她马上灰了面孔,低头不语,让我觉得自己几乎是个罪人。于是我又忙说道:“我不是敷衍你的意思,实在是你并不很适合做菜。老实说我这里其实不教西餐料理,但是今天连Pizza都让你破例了,可还是没成功,所以我觉得你不妨尝试一些简单的速食,我保证你可以做得很好的。”
开店到今天,我第一次尝试去哄我的客人,也许因为当初是自己为了打抱不平选择了家珍,但是现在我还是希望把她的课顺利完成。
但我说的也是实话,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做菜,厨艺这东西对很多人来说,其实真的是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从不认为人应该去挑战并不适合自己的领域,因为那会很痛苦,没有了幸福快乐的体验,其实并不是我所追求的。家珍要的无非是在某人心里的一次好印象,我承诺她能够得到便够了,不是吗?
家珍沉默着,我便也不好再开口了,良久,她终于说道:“我知道我很笨,但是你可不可以再让我试试看,我是真的想做出一道会被喜欢的菜。”
她抬头望向我,眼里满是恳切的请求,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太谦卑、太顺从,让人无端地觉得好欺负。我也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里有我的影子,我忽然就心软了,那种恳求的姿势,也许是人人都有过的。
“好吧。”我听见自己说,“但是家珍,你想要人家喜欢你的菜,你总要知道人家喜欢吃什么,像刚才一样漫无边际是不行的。”
“其实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的。但是那太普通,太不起眼了,我不知道做这个东西他会不会注意到,或者你是否可以教我一些做法华丽的菜式。”家珍急切地说着,却又忽然咽住,犹豫了一会儿又说,“可是,太复杂的做法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做好,我一点信心也没有了。”
我打断她:“家珍,先告诉我,他喜欢吃的菜是什么?”
“是鸡蛋羹。”家珍说,“很普通是吧。但是他亲口说过的,他喜欢吃鸡蛋羹。这个人,总是这样,从不喜欢什么花俏的东西。”
她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了:“家珍,既然他不喜欢花俏的,你为什么不就做鸡蛋羹呢?你不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家珍脸红了,她确实是不相信自己的。
“不如就做鸡蛋羹吧。”我有些想替她做主,也许对于做菜本身,我比她自己更要了解她,“好吃、好做,而且他喜欢。”
她有些惊喜却还是有些犹豫,于是我说:“你要懂得四两拨千斤,平凡的未必不是好的。”
我总觉得我这句话似乎一下子说到了家珍的心里,在她向我告别的时候,她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点点自信的神采来,尽管只有那一点点,却一直留在她的脸上,并没有像太阳的余晖一般,只一会儿便会消失掉。
……
才刚刚进入市区繁华的地段,家珍下了出租车,然后转身去搭地铁回家。和翔宇身边的女孩子们相比,家珍总是显得太节俭、太平凡,家珍也不明白,为什么翔宇会和自己做朋友。他是那么优秀的。家珍总是这么想。
当第一天翔宇出现在家珍的公司,甚至连一贯不苟言笑的老板都面带笑容地亲自介绍他给大家认识,他有非常好的教育背景,有令人叹服的工作经历,重要的是他还很英俊,高而结实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深陷的眼窝显得双眼像深潭一样,只一眼的光芒便能随心所欲地透入任何一片波心。所有女孩子的眼睛似乎马上就燃烧起来,却只有家珍的渐渐黯淡下去,太优秀的男孩子,天生便不是为自己而存在的。
翔宇的到来彻底打乱了办公室的生存环境,花枝招展的女同事们络绎不绝,洗手间镜子旁顾盼的人群明显增多,茶水间也总是簇拥着一团一团的身影,家珍曾经听见丽影在那里高谈阔论,极高调地摆明了女追男的架势,有人奚落她:“连人家是否有了女朋友都不知道就下战书,到时候不怕一场空欢喜么?”丽影则毫不在乎:“员工登记表上写明了是未婚,那么男未娶女未嫁,谁都有竞争的权利!”家珍在一旁远远地笑了,丽影的自以为是是出了名的,但不知为什么,家珍这次竟是有些羡慕的。
家珍从没想过自己能和翔宇有什么关联,尽管他彬彬有礼,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同事都会点头致意或者打个招呼,但也仅此而已了吧。家珍这样想着,翔宇这样的男孩子,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的。
家珍每天都搭地铁回家,她知道翔宇有自己的车子,因为办公室总有女孩子找到他要搭顺风车回家,有时候她们还会争风吃醋暗中吵架,你争我夺得只为得到翔宇身旁的那个座位,丽影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家珍不会,她总是躲得远远的,看着她们争抢,可心里竟然也是酸酸的。
那天家珍走得很晚,新年的晚会快要到了,办公室的女孩子们负责装饰屋子,但是老板走了之后,她们便一个一个找借口溜走了,丽影是负责装饰圣诞树的,她只象征性地在最下方的树枝上挂了几个彩球,之后便习惯性地把放装饰物的盒子摆在了家珍的桌子上。
“家珍,你帮帮我啦,明天要穿的裙子还没有靴子配,我要赶在商场下班之前去逛一逛。”丽影为了在晚会上脱颖而出,买了一条华丽的裙子,是家珍陪着她逛了近半个城才找到的。丽影喜欢拖着家珍上街,因为家珍的平凡会很安全,过往行人惊艳的目光只会投向自己一个人。看女伴比自己出风头是件最折磨人的事情,但只要丽影拖着家珍,便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危险。
家珍看看还有大半没完工的圣诞树,想要开口让丽影再帮自己做一点,但丽影已经自说自话地穿好了大衣,把盒子往家珍那边一推,然后忙忙地跑了,只留下一连串随口说出的“谢谢”。声音渐行渐远,终于在电梯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家珍叹口气,并没有生气,因为也已经习惯了。只好自己动手,踩了凳子,爬上爬下,终于布置好了一切。
家珍收拾好东西,走出公司的大楼,步行去地铁站。手上提着个大大的纸袋,里面是一些没有整理好的拉花,要带回家去做完。路过7-11的时候买了热奶茶,香香的温暖。
晚间的地铁人依旧很多,家珍拿着袋子很吃力,有些后悔没有把奶茶的杯子扔掉,因为忘记戴手套,实在舍不得手里这热乎乎的温暖,但现在便要吃苦头了,一边紧紧拽着袋子,一边又要小心杯子里的奶茶不要溢出来,洒在别人身上,家珍左右失守,腾不出手来拉牢扶手。
列车一个颠簸然后又一个刹车,车上的人们立刻东倒西歪,家珍的杯子首先倾覆,然后整个身子又猛地往前一扑,顾不得那么多,家珍赶忙用手拉住旁边的铁柱扶手,但随着强烈的惯性,摆回来的人群便接二连三地被甩得撞在她的手臂上,手腕被人群和铁柱两面夹击,吃痛便松了劲儿,花花绿绿的拉花撒了一地,手腕也扭了。
等人群整个平复下来,家珍才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地上一地的拉花被踩得乱七八糟,奶茶也洒了,但是流在地上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泼在了自己的大衣上,大衣是浅灰色呢子的,已经毁了大半,旁边的人还很嫌恶地看着她弄得一地的腌臜。手腕很痛,家珍几乎想要哭一场。
一个人挤过来,不由分说帮着家珍捡起地上的纸袋,袋子还没湿,真是万幸,还算完整干净的拉花也都被收拾起来又放回纸袋。家珍却恨不得立刻在空气中消失,在自己最尴尬难堪的时候,为什么会碰见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家珍觉得也许公主落难的时候并不希望骑士来相救,公主还是希望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候遇见骑士……
家珍和翔宇站在站台上,翔宇笑了:“我刚才就看到你了,人太多了挤不过来。”
家珍脸很红:“哦,你也这么晚。”
翔宇说:“加班。”他看看家珍的大衣,说:“衣服赶快送去干洗店,应该可以洗干净的。”
家珍有些语无伦次:“哦,我知道,没关系的。”
翔宇看看家珍的袋子:“你还要带着这些回去么?晚上还要继续?”
家珍不说话,看看乱七八糟的拉花袋子,有些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