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降临,星光稀落地挂在西边角落,偶尔发出微弱的闪烁,许是怜惜她虚弱病体,连风都不再凶猛。
终于,子瞳坐起身,眼光缓缓扫过这住了数月的房间,用来刺绣的花架、梳妆台上罗列的胭脂盒、嵌着花边的铜镜、还有那隔开小厅的粉红纱缦静静垂落……看得久了,便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刺眼,心中却衍生出一番走进旁人家中的无措来,连手脚都不知摆在哪里才足够稳妥。再华美炫目的东西,若是不属于自己,终究是虚妄无情的存在。子瞳下了床,走到厅中,坐在窗台边的椅中,桌上有一杯冷掉的茶,还有那本她昏迷之前正在看的书,她抬手轻抚过书面,对这房中物事第一次有了不舍。还有什么?沧海,抑或求而不得的青霜剑?
子瞳垂下眼,冷清地笑了起来,渐渐笑出声音,愈来愈响,在这静夜里仿佛迷途的孩童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娱。
抬头去望窗外的天,依然一片浓重如墨的黑,可她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被囚困的折磨已生长成令人恐惧的窒息。
隔日一早,沧海来探视子瞳,刚走进厅中,起了一阵风,恰将桌上昨夜子瞳写的短笺吹落。他只瞄了一眼,并没在意,径往内室走去,可很快就呆立在那儿无法动弹,床上空无一人,棉被折得整整齐齐,仿佛巨大石块压在胸口,又或者咧开大嘴发出嘲笑的怪兽。
“子瞳!”他惊喊。猛然想起那张被吹落的纸,快步来到厅中捡起。
上面只用简瘦字体写着一行字:我去凌霄城别院。
沧海拿着短笺往外跑,随手抓住一个路过的管事,吩咐道:“让君平和君安到前厅见我。”
“是是,奴婢知道。”管事小跑着去找人了。
沧海快步往前厅走,不觉将手中薄薄纸笺捏成遍布皱纹的沧桑模样。
在厅中见到仓促赶来的君平、君安,他早已等得满心不耐,说:“快去准备马匹,随我一起去凌霄城别院。”
“去别院?”君安蹙眉:“公子,这一去路途遥远,岂不耽搁了您的大事?”
“我说快去备马!”沧海凝眉,沉声喝道。
他们无奈,只得领命而去。
过不多时,马匹备好。三人在门外翻身上马,朝着通往凌霄城的大路疾驰。沧海不停扬起马鞭在空中虚拍,一张脸冷肃异常,嘴唇几乎抿成直线。君平、君安心中惧怕,谁都不敢出声,只一味地催促马匹快行,紧跟在公子身后。
他们驰出总有十里,终于见到前方清瘦身影,黑色衣裙被肆虐的狂风一吹,显出纤细伶仃的脊背,沧海想出声喊“子瞳”,喉咙却似被什么哽住,只得疾行到她身边,翻身下马。子瞳早已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倔强地不肯回头去看,待他来到身侧,青衫遮蔽住射向她的一片日光,她没法再装作不见,侧过脸去,给了他短暂一瞥。
沧海得以见到她静默无言的双眼,内有流光闪现,嗖忽间,就消逝了。
“子瞳。”他轻唤。
子瞳仰起头,看向路旁一株碧绿如湖水的老树。
“子瞳,为何执意去别院?你的伤尚未痊愈。即使要去,也该让人护送。”
听到这话,子瞳笑了出来:“我没有受伤,只是被人下了药。”
“这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你,那么就是长歌。”她转脸向他,一双眼清净无波:“你既爱她如生命,她的意思难道不能代表你么?”
沧海看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好。”她接着说:“下药是长歌的意思,让我去别院居住是你的意思。你们的吩咐我都乖乖听从,还有什么不妥吗?你寻到此处,莫非是怕我偷偷逃走给同伙通风报信?你好像忘了,凌云早已死在青霜剑下。”
“子瞳!”沧海突然抓住她衣袖,感到布料下面的手臂细瘦得仿佛一捏就断,他皱起眉:“我相信你不会与我为敌。那天只是意外,你不过是突然兴起要切磋武功。”
子瞳挣脱他手,摇头:“你错了,我那天是故意出手的。不要忘了我曾经说过,为了青霜剑,即使天涯海角我也会追随你而至。一日未将剑夺回,我决不会死心。”
“子瞳,你心中除了青霜剑,再没有其他了么?”沧海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痛苦之色。
“有的。只是两相权衡取其一,我宁要青霜剑。”良久,她说,轻淡话音中有他不识的落寞。
“好。”沧海重重点头:“我在这里,剑在我身上,你来拿吧。”
子瞳脸色微变,身形晃动,疾伸右手向他腰间探去,沧海刚要避开,未曾想她的手硬生生停在一片虚空之中,再慢慢地、慢慢地回握成拳,眼神亦随之凝固,如冰,或者沸腾火焰,有千言万语便似要喷薄而出……终只化作一句雾气氤氲令他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话,“我喜欢上一个穿青衫的男子,他抢了我的剑,却不打算归还。”
沧海心中一凛,不必张望,便可想象她倔强的一张脸,小小的下巴尖而紧绷,透露出怎生的坚定决绝。他突然对子瞳升起某种恐惧,她哪里是冰,分明一团冰冷覆盖下燃烧的火焰,明亮通透,正如青霜剑重生那一刻的光芒万丈。
静默。几乎有一座城池从兴建到灭亡那样久长的静默。
沧海终于寻到自己声音,“我这一生,只爱长歌。”
子瞳垂手站在那儿,无声亦无言,忽而微笑成断城废墟中零落生长的白色野花,小小的一朵,看似细弱其实坚韧无比。
他们在日光与风中终究凝成两尊彼此相望的大石,中间隔着遥远不可逾越的距离,连被拉长的身影都是平行至颓然的姿态。
“公子,附近有敌人埋伏!你们快走!”君安突来的嘶吼像一声惊雷。
沧海在顷刻间回神,一把抓起子瞳手腕跃上马背,那马长声嘶鸣正欲跨步奔行,却被迅如流星般袭来的箭矢射中两条后腿,噗通一声向后仰跌,沧海与子瞳双双滚落在地。
沧海起身向后望时,只见不远处烟尘阵阵,伴着大队人马重重落地的蹄声,片刻即可到近前,不由得心中惊骇,恐怕今日自己就要命丧此处。
子瞳亦是恐惧异常,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兵马,仿佛可席卷吞噬整片天地。
很快,他们就被数千人之多的骑兵团团围在窄小圈内。
沧海努力镇定下来,昂首看着将自己与子瞳包围得密不透风的众人,从他们土色的衣装看来,是属于凌霄城的军队。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为首的将军身上。
那将军察觉到沧海的打量,得意地笑了几声,说道:“原来是断城的沧海公子。本将军得以在今日见到公子尊容,真是三生有幸!”
沧海冷冷地说:“阁下是凌霄城的人吧?”
“正是!”那将军高傲地说:“本人就是凌霄城的护城将军。”
沧海听到“护城”两字,立时蹙紧眉头暗叫糟糕,他自然知晓凌霄城的武将若非建立莫大功勋,是不可能被封为护城将军。他微眯起一双漂亮的眼,心中念头辗转来去,仍是找不到妥当可行的脱险之法。
此时子瞳凑近他耳畔,悄声说:“他们的目标是你,定会疏忽于我。等会儿我出其不意,先制住了那将军,我们就有机会逃出险境。”
“不行,那样太危险。”沧海低声说。
“我不想陪你一起死。”子瞳眼中蓦地燃起两簇明晃晃火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冒险一试。”
沧海被这话震住,竟无比庆幸此刻身边的人是子瞳而非长歌。他知道,她是要与他并肩作战,就如身在断城废墟的时刻。他无言以对,只能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倾尽力气却又极短暂的一握,那么沉重而温柔。
再来,他转身对凌霄城的护城将军说:“你想杀我,对吗?”
“哪里,”护城将军摇手:“王只是想请沧海公子到凌霄城中商量些事情。”
“好。”沧海猛然将剑抽出,大喝一声:“有本事的就来请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