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暮隐再次开口,声音已平和,“恩同,你是个聪明姑母亲,不会让我去请王兄的旨意来,是么?”
她终究回头望他,便自他蕴满风流的眼底找到不容错认的关切与情意。这一刻她忽觉命运之无常,令她避无可避,似乎一桩接连一桩的事端将他推到这男子近前。她的眼色充满倔强,亦有丝丝缕缕的绝望缠绕其中,尚不能决定自己是否应当选择顺从。
然而暮隐代替她做了这个决定,他将马牵过来,扶她上去,再来自己翻身上马,毫不耽搁,策马朝怡王大宅而去。
恩同便顺从地在这阔大并排场奢华的宅中住了下来。
暮隐将她安置在宁阁,位于宅子的西南角,是个独立院落,又遣了两个伶俐的丫鬟服侍。个子高些的叫翎羽,另一个叫阡陌。恩同心中更喜欢阡陌,因她从不多话,瘦小寡言,与自己性情颇有些相似。
暮隐几乎每日都来,陪她喝茶、下棋时总不忘调笑一番,若不是知晓他尚有凝重肃然的面目,恩同断然无法忍受如此风流自喜的姿态。
见得多了,丫鬟翎羽便常常在恩同耳边叨念,“看来怡王很喜欢姑母亲呢。”
恩同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这一日午后,微有些凉意,看情形秋天已不远。
恩同正坐在桌旁翻一本记载奇闻轶事的书,暮隐迈步走了进来,恩同抬头望去,见他眸中很有些喜悦之色,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不由得有些怔愣,放下书,静待他开口。
果然,暮隐说,“恩同,恩同!有好消息!”
她微扬头,等待。
暮隐坐在她身边的椅上,拎起茶壶就此饮了大半下去,再喘了口气,说,“王兄已答应赐婚,就在这个月底。”
她有些迷惘,喃喃地重复,“赐婚?”
“是的,我和你!王兄如此轻易便答应,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本以为你是他最疼惜的徒弟,多少会有些不舍。”
恩同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响,脸色随之变得苍白,“师父他,他……”
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许诺。师父决不会愚钝到不知自己爱慕他,竟会答应暮隐成婚的请求,他难道想让她这一生都憎恨于他么?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咬住嘴唇,再来舌尖尝到一丝腥味,竟是过于用力以致渗出血来。
“恩同。”暮隐到此时方察觉她神色不对,轻喊。
“我要去见师父。”她豁然起身,迈步就要往外走,打算直入王宫,将此事问个明白。
哪知门口响起无比熟悉的男子声音,严峻非常,“不必去,我已亲自来了。”
恩同呆呆地立在当地,看着分别并未有多少时光心中却以为漫长到不可越过的镜王朝华,他一身紫袍,威仪赫赫,俊美中透着冷酷神色。
朝华来到她近旁,沉默打量。此时翎羽和阡陌已退下,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怎么,见到我反而不说话了?”等了片刻,朝华说。
“师父。”恩同的声音充满苦涩,那生长了多年的投注于他挺拔背影的情意,要如何宣之于口?
“今日早朝之后,暮隐来书房对我说,他很喜欢你。”朝华凝视恩同,说,“我这王弟虽一贯风流,在我面前却是初次说出喜欢一个女子的话。就凭这番深情厚意,我也该准了他的请婚。恩同,你们两个都是我最亲近之人。若能结成百年之好,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心中虽舍不得你过早出嫁,然而你已是适婚之龄,至于暮隐,逍遥了这么多年,早该娶亲,如此才可担负起我鸿运王朝绵延兴旺的大任。暮隐并非寻常百姓,关于这一点,恩同,你要时刻记在心里,因成婚后你便不再是你,或许暮隐宠你,私底下仍许你自由,然而在人前,你是怡王的正妃,行事须得大度得体。”
此时暮隐在旁打断朝华说话,“王兄,你此时何必要对恩同说这些?只会使她心中忐忑。这些留待日后我慢慢说给她听便是了。”
朝华一笑,“你倒是护着恩同。”
恩同一直未出言,她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朝华,不知为何,竟自他眼中见到一抹复杂难解之色。她想了想,终于开口,“师父,可还记得废隐山上那三年?”
朝华收起笑容,平静道,“当然记得。并无一刻相忘。”
“那么师父是否知道每每你离去之时,我在做什么?”
朝华眼光一闪,并不答话。
然而无需更多,恩同已知晓他的答案。那些时光里她不舍的凝望,他并非不察。
“既如此,”恩同毫不避讳地直视朝华,声若清风:“你怎可以当那一切从未发生过?”她不再唤他师父。她厌憎那称呼,如同对这无力更改的命运。
“的确没有。”他深思般地望着她。
令她又见到那抹复杂之色,突然之间便明白他话中之意。以他如此聪慧之王者,自然察觉到自己的爱慕,只是装作不知,如此,便是未曾发生。也许,这番话,这必定的结局早已潜伏多时,在这里等待她的莽撞与无知。
恩同因此笑了起来。同时敛下眼睫,遮挡其中的悲哀深重。
暮隐不明所以,来回打量他们神色,灵犀悄然而至,便明白其中真意。他只觉胸中有一股怒气上下翻涌不休。
终于,恩同转向暮隐,“现在,你都已知晓,我从前爱慕过师父。那三年废隐山上的时光,恐怕我一生都不会忘。如此,你还要娶我么?”
他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任时光流转,久久不能成言。他未曾想她竟然可以当着自己与王兄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如此坦诚,连他身为男子都未必能够做到。最最神奇,是他涌起的怒气因此而渐渐消弭,直至再无踪迹。
他转脸看向朝华,见他薄薄的唇角紧抿着,眼光乌黑却寻不到任何情绪。于是以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娶。今生今世,断无反悔。”
“好。”许久,她轻声说。继而轻轻牵起嘴角,露出极致动人的笑意。
待到暮隐和朝华离去,恩同跌坐在椅中,忍不住轻轻叹息,今日所面对,仿佛一场漫长战役,令她身心皆疲惫。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
晚饭过后,翎羽去提洗澡水,阡陌在一旁陪着异常沉默的恩同。此时有下人来报,说是惜夫人请恩同姑母亲到房中叙话。
恩同一愣,随后吩咐那人,“回禀惜夫人,我这就去。”
“是。”那人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恩同转脸问阡陌,“你猜,惜夫人找我什么事?”
“奴婢不知。”阡陌答。
“我也猜不到。”恩同站起身,走到梳妆台的雕花铜镜前,看了看,便往惜夫人的卧房而去。
惜夫人早已命房中丫鬟在门口等候,见到恩同,先是弯身行礼,再来引着她一路进到房中。惜夫人已卸了妆容,半躺在榻上,恩同刚踏进来,她便招手,示意她到近前。
恩同走过去,唤了声,“惜夫人。”
“乖。”惜夫人拍了拍塌旁的矮凳,说,“坐吧。”
恩同依言坐下。
惜夫人仿佛初次见她似的仔细打量一番,笑着说,“倒也是个清秀的姑母亲。”
恩同知晓自己并不是美人,心中却也对容貌一事从无芥蒂。只笑了一笑,并未说什么。
惜夫人双手合拢,摆在胸腹处,叹息了一声,又说,“今日暮隐来对我说,镜王已答应赐婚,下旨之日似乎订在这个月底。如此说来,很快你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是。”恩同轻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