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的广告不断,陈古关了广播,让车内安静。突然间,他想起王禅,她的老歌不知刻了没有,她这么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听到那些歌。“对了……”王董忽地睁开眼,打开手提袋,从中取出一个粉红色信封,递给陈古,“这是丫头留的,我以为里头有什么话,听了个遍一句话都没有,都是些歌,都是你啊我的。就给你听吧。”
陈古趁红灯停车之际,打开信封,抽出两个光盘,上面都贴着纸,上有几行字:
“归来吧,故地浓情!跟往事干杯。等,共同渡过,忘忧草化成春泥,牵手尘缘,游戏人间。
“如果再回到从前,曾经的你,你的眼神,你的样子,那些事那些人,不装饰你的梦。朋友别哭,人生何处不相逢,抱紧眼前人,开始怒放的生命。”
两段歌名的串联,像是王禅内心独白,娓娓道来,而又深情款款。陈古眼前仿佛见到她那张淡然浅笑、宛然神情的脸,他默念“等,共同渡过,忘忧草化成春泥,牵手尘缘”与“朋友别哭,人生何处不相逢,抱紧眼前人,开始怒放的生命”,边念边欣喜,对王禅的心意顿时清晰明了,她这是在向他说:振作起来,一起期待,经历这个关,总有相逢牵手的一天。
他心里狂醉,脸上抑制不住地展开笑,直至笑出声。笑声惹来王董惊疑,盯着陈古的后脑勺,问:“你笑什么?”陈古转过脸,向王董笑,又不知作何回答,重又转回脸,依然带着笑。正遇绿灯,车子又开动。
王董盯了那信封片刻,才恍悟,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秘密就是多!只知道瞒着我这老头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啊,这歌里不是你啊我,就是爱啊情的。王禅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他以为上面的字里有密码,陈古既发笑,说明他能看懂并破译密码。陈古稍收敛住笑容,道:“她没说什么时候回,看样子不久的将来会有消息。”他说完这话,竟自吃惊,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她不久将来有消息,他怎么这么有信心,还脱口而出?
王董笑眯眯地看着陈古的背,越来越看出陈古对王禅不一般的心意,他感到很欣慰。他向以亲人之情相待于陈古。也曾想培养他接手一些业务,但陈古不喜涉足房地产,他便不强求,所以只在平日里,经常让陈古去接触政界商界的人物,办公时经常安排他在旁听着看着,王董希望在这样一个自然的环境中起到耳濡目染的效果,让陈古学会些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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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古自不知王董有这个想法,只当他牵挂王禅,这点与自己心情相同,也就收了笑容正了色,不再多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默然,二十来分钟后便到了老城区陈古家附近。
王董下车后,不急着去逛,只问陈古哪里可以站得高看得远。陈古不假思索便道:“仙山!可以看到些面貌。”王董点头,示意他带路。陈古接过王董的手提袋,在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早上听您跟胡主任说拆迁的事,难道跟这里有关?”王董边走边道:“就是这一带。市里本来有几个地产商竞标的,但刘书记的意思是让我接,可是规划设计我又不能参与,他们拿出来的东西现代是现代,就是这里的古迹要全部毁掉。我有点想法,就跟他们提,可是人微言轻啊。”说着,眼神略显出忧郁,沉吟片刻,又道,“我本来一个商人,有钱可赚,对其他事也不会多顾。唉,也就跟你讲讲啊。自从王禅的妈跟了我,我在她的影响下,多少也随了她的脾气,我变得关注起这些老古董了,加上王禅长大后也喜爱传统文化,我到今天才算真正明白她母女俩的心思了。要是一味图利,而毁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其他人怎么讲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母女俩定不会原谅我的。”
陈古料不到他有此一虑。毁古迹虽事关公众,但有市领导撑腰,即便王董接了工程,也不至于留千古骂名,可他顾及家人的感受,倒让陈古觉得这事与平民百姓更贴近了一步,更有人情回味处。陈古想到此,不禁放慢了脚步,身子向一边侧了侧,让王董先行,看了看王董,心道:若是规划的人多点平民情怀,传统文化也不会消失得这么快。
两人由山脚走到山顶,花了15分钟,山路好走,都是依山而砌的石阶,这个时候不是散步锻炼的时间,除山脚广场上几个闲散的聊坐外,山上别无他人。
仙山其实不算什么山,只能算是一个比较高的土丘,但它地处中心区,除一面临大街,三面没有高的建筑物阻挡,站山顶上远眺,倒也视野开阔。况且山上有座塔,据传历时久远,虽则经风雨而又在现代重修,但毕竟有个名头在,中心区恰又缺个绿化休闲场所,这山便借了这塔的光被留了下来。当然也是经过雕琢,山原不是这样的,经过修饰便有了亭台,也有了满山翠绿和石阶,山脚那片广场也是炸平半爿山而来的。
陈古指着山下的老屋屋顶和河流桥梁,一一向王董介绍:“我小时候都在这河里游泳,喝的是井水,现在河水井水都脏了,没人用了。有座桥挺不错的,是明朝的,以前修过,但基本保持原貌。那个高高的、黑瓦顶的,是大院落,住好几户人家,听说是哪个大官留下的。还有,这里十几条巷子都是原先差不多的风貌……”他说着,想及它们都将在面前消失,不由得失落,说到此便打住,对着这片地方叹气。
王董抬眼又向远处望,远处高楼林立的为多,他心有感慨,却问陈古:“要是这些都没了,你有什么感想?”陈古望着熟悉的景况,心中当然是不舍,便说道:“城市人多,多盖些住房也是难免的,可要是把巷子、桥、河都占去,不单后人没有遥记先人的东西,还破坏了我们整体的文化。”王董不置可否,许久才道:“你看看那些大厦,现在它们才是整体文化,这些老旧的才是破坏了整体文化。”他的话充满冷意。陈古听言,不禁呆愣住,心中难受,却也不得不认同王董的讲法。“王董,真的没办法保住它们吗?”他忍不住扭头看着王董,期盼他有所挽救。王董一个苦笑,道:“按照规划方案,要填河拆桥,巷子也要拓宽为街道,老房子拆了其实盖不了多少幢楼房,但是还要有花园有广场,花园里还要有小路,有停车场,这么小小一块地,能有什么可以留下的?”
陈古又一阵难过,半晌道:“这么说,是非全拆了不可了。”王董看看他,突然问:“你觉得我该不该接下这工程?”陈古暗自吓一跳,他实不敢对此有所表态。王董淡然一笑,道:“我只是听听意见。你自小在这里长大,对这儿的感情不一般,如果多年后这里全然变了样,你作何感想?或者说,这里的一切都毁在我手上,你作何感想?”陈古经这突然一问,一时没了主见,说赞成王董吧,他究竟是有不同想法的,总是希望王董能出力挽救点什么,但若王董真不能做些事而真拆了这里,他就说王董利欲熏心吗?眼看王董也是为此事而为难,他却是不敢妄作定言,最终避开王董所问,只淡淡地问:“王董,您非接受不可吗?”
陈古这么一问,倒把王董问住,他偏了脸,望着山下沉思,而后又惨然一笑,道:“涉及政事,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啊……”他回身找了块地方坐下,神情缓了些,对陈古道:“大多的人认为事业做得越大越好,做大做强才是最大的成功,可是这里头的辛酸和压力,有多少是说不出的。一个工程涉及方方面面,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也不能由一个人改变或推翻,所以我考虑这么长时间而又不能贸然作决定,顶多是多说几句多生闷气罢了。”顿了顿,看着陈古,微微笑,“你这么一问,问得很好,我会好好想想怎么回答你,你给我些时间。”
这下陈古慌了神,他没想到此事对王董而言是压力重重,而他竟然无头无脑地再给王董一个压力,他实感到惭愧,当下憋红了脸,支吾着不敢看王董:“我……不知道竟说错了话,王董,我……”王董不在意他慌乱神情,摇摇头,道:“这确实是要再好好想想。先不说这事了,我倒有个问题问你。”招手让陈古也坐下,这才又道,“我知道你有手艺,家里也希望你操起这家业吧?有想过怎么操作吗?这里若是拆迁了,你是回老家还是?”陈古一顿,道:“平时接点朋友的活,不是为了赚大钱,只是活动活动,至于弄成事业,还没想,等过几年再说吧。拆迁后,我妈肯定回老家的,阿月不一定,她总要跟小郭一起。至于我……”他一心想到王董这东家人好,他不会不顾王董,想罢脱口说道:“我还照样给王董开车。”王董哈哈笑起,心情愉悦起来,道:“你懂事我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我都这样的年纪了,要没有大不了的事,我就在家养老了,难道让你带我这老头子整天开着车去兜风?”这么笑着,说话也轻松,心里却隐隐伤感。
陈古听出他话音里有异,心感沉重,只笑一下便止住,道:“王董,我也是随缘之人,有机会弄事业我也会用心去弄,机会不成熟我也不会强迫自己。拆迁后,只要王董还没退休,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不会不念您的恩。至少……王禅现在没在您身边,我来照顾王董,也是应该的……” 喉咙一哽咽,便说不下去了。王董点点头,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朝山下望了望,道:“越是老了越就想到子女。我大半辈子的劳累其实不算什么,这段时间确实为了工程的事伤脑筋,但比起王禅的事,那些根本就是外在平添的烦恼。王禅要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我舍弃一切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