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她突然道,“我过几天要去外地了,我没告诉家里人,到时你帮我跟我哥说,我会好好做人的,让他不用担心。”陈古扭头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心酸,说了一句“好。你保重”,便大步离开。
一连几日都是阴天,一扫骄阳带来的阵阵暑气,街上来往的人个个都显得轻松惬意,仿佛酷暑一去不复返。陈古仰靠在车里,闭着眼睛,尽情享受车窗外徐徐吹来的凉风,耳畔是情深意切的情歌。从王禅离开到现在,他没有感觉孤独,偶有感想,反而觉得她真的很神奇,她似乎无处不在。他身边的人时不时都会提起她,大家都一致认为她是属于他的。陈古禁不住笑自己:应该说,我属于她。
手机响起,是王董,这时候他怎么没休息?陈古关了音乐接电话。王董的声音很沉重:“阿古,你把车开到办公楼门口,我马上下来。”陈古预感不妙,不敢多言,赶忙挂了机,开车到办公楼门口。
只见王董提着个公文包,匆匆跑出来,不等陈古开门,他已坐进车来。“去市府!”王董只说了三个字,便神情凝重地看着窗外。陈古自是不敢搭话。这时正是正午,路上车辆不多,车子很快便到了市府。王董又提着包,匆匆跑上台阶,进了大门。陈古见他这般神色,心中犯疑:王董这是怎么了?难道出什么事了?
只半个小时左右王董就出来,身旁还跟着胡主任,两人都是板着一张脸。走近车子,王董转身向胡主任道:“你不用管我,我知道怎么做。快上去吧,你有你的职责。”胡主任吞吐几下,道:“兄弟我不会忘恩负义,日后有需要兄弟的地方,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着朝王董作了个揖,望着王董,一脸沉痛。王董笑笑,重重地拍了拍胡主任的臂膀,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才道:“有空来喝茶。”陈古站定,见王董眼中有泪光闪动,心下诧异,伸手去替王董开车门,只听胡主任又道:“来日方长,兄弟哪天厌倦了这里,就找大哥痛痛快快地喝上几天几夜。大哥,后会有期!”王董道:“后会有期!”陈古更是纳闷:这两人是怎么了?搞得像生死别离。
王董上了车,陈古不及细想,去开动车子。车出了市府大院,陈古问:“是回公司吗?”王董闭目沉默,而后才道:“回家吧。”陈古愈发感觉不对劲,安静地开车回到了家,他忍不住瞧着王董。王董开了门,坐倒在沙发上,招手示意陈古坐下,又挺了挺身板,看着陈古道:“你想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是吗?”又连连苦笑,“刘书记出事了,王副市长和几个专员都要被审查,我跟刘书记关系亲近,虽然没我什么事,但是这工程我就不能接手了。刚才胡主任就是把我找去说这事的,说工程暂由丁局长掌管,另外……”他黯淡了神色,“据说代理书记政策将有大变,胡主任让我小心。”陈古惊问:“难道要对王董不利?”王董顿了顿,摇头道:“目前未必有明显动静,可是以后就难说了……我从市府出来就感到很累,觉得全身每根神经都绷得将要断了,这可能是个警示,万事总有个尽头,我这些年得风得雨,已经够了……够了……”他说着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天花板。
陈古一时无语,只看着王董,发现王董鬓角有些许白发。他一直以为王董年轻,干劲十足,此刻才记起,王董其实年过六旬。王董支撑起头,顺势站起来,道:“我下午就待在家里,想静一静,你回去休息吧。”陈古应声起身,不敢打扰王董,便辞别出来,只觉心中酸楚。王董环顾家中,又慢慢上楼,去推开王禅的房门,细细观赏里面的陈设:古琴、香炉、书画、笔墨、书籍、折扇团扇……内侧墙面上垂挂着一轴字,只一个字:静。王董近前观看,笑笑,自语道:“丫头,老爸今天才发现,你这字写得可真好!”
九月初的一个下雨天。
这雨从前夜开始下到现在,傍晚时分,小巷里行人稀少,几处洼地积水甚深,垃圾顺着积水四处漂。陈妈妈提着个菜篮站在小巷口,对着小斜坡下满满的脏积水发愣,她瞧了瞧四周,没有三轮车经过,又看了看自己的那双脚,早知出门前应该穿上雨鞋,这下可好,涉水过去吧,这水也太脏了,还有好多步路要走呢,况且水深,恐怕要没至小腿,要走得艰难。
下午出来时,水还没有积这么满,没想到只几个钟头,情况就如此之糟。陈妈妈始终不敢走进水里,雨还在下,她担心水位还将升高,这可如何是好?从别的小巷进去?更麻烦,总得进家门呀!
“阿嫂,怎么啦?”身后有人打招呼。陈妈妈转身一看,原来是对门院子里的一个外来房客,正骑着三轮车,停在她身旁。陈妈妈笑道:“正愁着要怎么进去呢,来来,车钱加倍也没关系。”三轮车夫憨憨地笑,道:“阿嫂别客气,我也是回家,来,坐上来吧。”陈妈妈于是上车,这才舒口气。
三轮车在水中游刃有余,倒不像汽车,一遇积水就战战兢兢,甚至要熄火。三轮车游水过来,激起小小的浪花,陈妈妈展眼看整条小巷似处在汪洋之中,不禁忧心,道:“下水道这么发达,怎么还这样满水,定是下水道堵塞了。”这时只见身边漂来一双凉拖鞋,三轮车夫摇摇头道:“老城区就是这样,设备都老化了。听说这里要拆迁,也是该拆迁喽。可惜我没这个命,不能住新房子。”陈妈妈道:“是啊,拆迁了,你们又要搬家了。”三轮车夫不无伤感地点点头:“也习惯了,我看我这辈子就是租房子的命。城市要是都盖了大楼,我也就没地方住,回老家去了。”陈妈妈沉默了,是啊,他们这些人有什么能力在城市买房呢,她自家的情况比这些人要好得多,至少以后还有住新房的盼头。
三轮车在陈家门口停下,三层的台阶已满了两层,陈妈妈跳下车,掏出十元钱,那三轮车夫却调转车头,一边踩车朝对门而去,一边说道:“阿嫂,不用了,我不也是顺路吗?”陈妈妈着急地喊:“别别,快拿去,这是应该的……”她这边喊着,他那边已进了院子,陈妈妈只得作罢。进屋后,她就想,这样的邻居越来越少了。
只听得巷子里有喧闹声,几个壮年男子手中各提着钩状物品,正在大声说话。其中一名黑衣男子指着巷口那边,骂道:“这些吃软饭的,占着机关的位置,对我们指手画脚,又不办事。坐机关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我们,他们能有饭吃吗?”另一人嗤笑道:“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又听不到。”又一人带着浓重鼻音:“他们就算听到了,也不敢来。水这么深,要打湿了他们昂贵的皮鞋。”黑衣男子“哼”一声,又道:“国家养了这群没用的废物。等他们打报告调人调车,要等到什么时候!兄弟们,我们自己动手啊!”他一挥手,几个男子齐齐拿钩去通下水道。几个人鼓捣了半个来小时才上“岸”。再过了半个来小时,陈家门口的水便从第二台阶滑到第一台阶。陈妈妈见远处有人出来行走,看来水退得快了。
巷子里的孩子饶有兴趣地玩水,有几个折了纸船放到水里,可惜纸船没漂多远便搁浅;还有几个拿竹条或雨伞,去钩水里的杂物,一个男孩竟然钩到一个垃圾袋,却被他母亲打骂,垃圾袋随即被扔回水里。
远处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脚穿一双长筒雨鞋,双手拎着两个大而鼓的环保袋。一间屋前站着的一个老头朝那男子喊:“水都退了,你还买这么多东西,买来过冬啊?”巷里附近几户的人家听言均看着那人笑。那男子低头看看水确实退去不少,便与众人笑,道:“先备着,先备着,万一明后天还有雨,还得满水。”陈妈妈跟着众人笑。她看着这些人,心想:过几年这儿变了样,人与人不知道会不会也跟着变。
次日开始,天气却晴朗起来,积水烦恼也就没人提起。这天逢周末,陈古敲开孙家的门,只孙勤业在家,孙老太爷外出了。孙勤业却是正要出门的样子。陈古遇不到孙老爷子,心中稍为不畅,却也只得返身出来。两人走一小段路,孙勤业朝几排老屋努努嘴,道:“听说了没有?这块地方连同巷口要第一批拆。幸亏我租好了房子,不然下半年可得忙了。”陈古望了望那些雕花刻字的门台,道:“你打算租吗?”孙勤业道:“没法子啊,买不起。小的住不下,大的不合算,最后还是决定租几年,等这里盖好,再搬回来。”“爷爷呢?”陈古牵挂老爷子的情绪,“他同意吗?”孙勤业微低了头:“不同意又能怎么样?总不能钉在这儿,人家政府能同意吗?……爷爷最近很少讲话,要么整天一个人闷坐着,要么就出去逛,也不知道去哪里逛,逛回来又闷坐着……” 陈古心下一紧,掠过一丝不安。
孙勤业又道:“我要跟老婆去买东西了,不管是租还是买,新房总得弄得像样些。先走了啊。”他说着,招来一辆出租车。陈古想起孙勤业将在国庆期间结婚,心中慨叹:也好,在拆迁前办喜事,是难得的记忆。爷爷该是高兴的。
回到家,陈古懒意渐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长椅上看。陈妈妈从楼梯上下来,本欲进客房,又忽地想起什么,转过身来,问道:“王禅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陈古一惊,放下书,抬头想了想,道:“没说哎,怎么了?”陈妈妈深深地看着儿子,叹气道:“你好像一点都不着急。眼看今年过大半了,过了年你都三十九啦!” 陈古一笑:“着什么急!现在四十来岁还算年轻的。”“还年轻……”陈妈妈白了儿子一眼,“人家四十岁,孩子都生一打了!阿古,妈问你一句话,你别生气啊。”陈古笑着等母亲发问。陈妈妈走过来,坐儿子对面,问道:“你和王禅到底怎么样了?她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是不是……是不是另有心上人了?”陈古低下头,翻弄着书本,道:“我们只是朋友。她有她的生活,我何必知道那么多。”他说着这话,心里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