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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考官就是学校的校长,姓杨,五十岁上下,祖上几代都是汉族人,却生一双幽蓝幽蓝的眼睛。杨校长竟然听说过朱耳的名字!杨校长说:“你到我们学校来,就屈才了。”朱耳老老实实地说:“生活上遇到了困难,解决不了一家老小的吃饭问题,我没法作画。”对应聘者而言,这样说话是忌讳的,学校要的是美术教师,而不是扶贫,也不是养画家。可朱耳就这么说了。杨校长理解地点了点头。朱耳自动取了张表来填,杨校长说:“表就不填了。你明天来上班吧。”

当朱耳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把七百元钱交到易小小手上的时候,易小小不是不高兴,但要说她有多么高兴,那是不可能的。她问道:“就这点儿?”朱耳说就这点。“学校的工资怎么这么低?”朱耳说不知道,反正就发给了我这么多钱。易小小大度地说:“七百就七百吧,每个月七百元,好好安排一下,生活费也勉强能够应付过去。”易小小还想说,生活费应付过去了,可儿子的学杂费怎么办?她到底没有说。朱耳不是前不久才卖了四千元的画吗,那四千元钱,除交了儿子的学费以及为儿子订做校服的钱,余下的还存放在她装卫生巾的盒子里。她可不能把丈夫逼得太紧。

易小小高高兴兴地充当起了家庭主妇的角色。本来,自她下岗之后,买菜的活全是由老母亲干的,易小小只是偶尔上上灶;她之所以不愿意去菜市场,是不想正视自己的窘迫。现在不一样了,丈夫每个月有七百块钱的收入,她要亲自掌管,把这七百块钱用好。

只是苦了老母亲。老人惟一的乐趣,就是每天上菜市场去。她往往是下午买菜,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比较来比较去,一直到夜幕降临,快要罢市,菜价不得不降下来的时候,她才出手。这种过程,让她劳累,但也给她快乐和安慰。现在,儿媳不再把钱交给她了,她再去菜市场,就没有正当的理由了,因此,她只能躲在家里,咀嚼那些痛苦的往事……她不是本城人,而是川陕交界处偏远的大巴山区一个农家姑娘,经熟人介绍,她来到铺展在大平原上的城市,嫁给了朱耳的父亲。朱耳的父亲是驼子,臀部以上与两腿几乎成九十度角,走起路来,看不见两腿的迈动,只见上半身直直地向前捅去。驼子嗜烟如命,一天抽三包,抽一口咳一阵,脖子向前拉直,尖瘦的屁股不停地颤动。跨进朱家门槛之后,她就常常被丈夫毒打。驼子打人有奇招:退后几步,再迅速向前,一头撞在她的腹部。与此同时,驼子还发出切齿的恶声:“那么多人不是驼子,偏老子是驼子,这公平吗?!”朱耳的两个哥哥——据朱耳的母亲说——就是被父亲奇怪的举动吓死的。

从朱耳有记忆时起,他对家的印象就是父亲的恶声,母亲的哭叫,还有父亲咳出的血腥气与喷出的烟臭。他痛恨父亲。他从小热爱线条和色彩,在自己的速写本上,总是把父亲画成怪物,父亲的鼻孔是两座坟茔,一边埋着母亲,一边埋着他朱耳。高中毕业后,未考上大学的朱耳,回家呆了半年,再也无法忍受,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悄然离去。他没带任何行李,只着一身单衣,流浪到陕北,去一家私人砖厂烧窖。那砖厂老板很黑心,不仅不付工钱,稍有懈怠,还支使他养的打手对工人下毒手,拳头擂,膝盖顶,铁棒抽,烟头烙,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次年九月,朱耳从砖厂逃走,一路逃到了重庆。他以前并没来过重庆,但这里是他神往的、梦寐以求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一所四川美术学院,学院里有他崇敬的老师周京教授;周教授解放前曾任享有盛誉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校长,那时候他还相当年轻,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占据校长之位,是由于他在山水画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朱耳很早以前就看过周教授的画,淡雅,哀伤,画家勾出的每一根线条,都能感触到他与万事万物荣辱与共的情怀……第一次来到重庆,他别的什么地方也没去,只是在九龙坡区黄桷坪转悠,美院那毫不张扬的校门,就在离他不远的前方,他多么想进去走一走,哪怕见不到周教授,去校园里走一走也好!

由于他背着褡裢连续十多天在校门外徘徊,终于引起了一个老者的注意,那穿着青布衫的瘦弱老者总是在黄昏时分走出校门,一直步行到灯火辉煌的江边大桥才往回转。这天,他出门后来到朱耳身边,关切地问他有什么事。自从离开家门,朱耳被盘问得太多了,因此他很反感别人的盘问,警察盘问他也便罢了,没想到还要受这个烧锅炉的老头的盘问(见到老者的第一眼,朱耳就断定他一定是烧锅炉的),他十分冷淡地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见一见周京教授,我爱周京教授。老者看了一眼朱耳那副破破烂烂的打扮,有些吃惊,但他没说什么,走了。一个多小时后回来,见朱耳还站在原地朝学院里张望,而且连站立的姿势也没有变,老者便再次来到他身边,说年轻人,我就是周京,你为什么爱我?朱耳闻言,如雷贯耳,倒头便拜。周教授把他拉起来,朱耳放下脏兮兮的褡裢,一把撕开,取出数十幅素描,要周老师指正。周教授借着明亮的街灯,一张接一张地看,都看得非常仔细,看完之后,他说:小伙子,一开始我们彼此都小看了。这样吧,你可以去美院读书,当然不能作为正式学生,就作我的旁听生吧,校方由我去交涉。

就这样,朱耳成了周教授的旁听生。周教授带的是研究生,但朱耳有很高的天赋,老师的话他大体上也能懂得。他在那里一读就是两年。这两年时间,他一边打工,一边求学。两年之后,他告别恩师,再次踏上了流浪的旅程……

儿子杳无音讯,母亲在家度日如年,沉默和阴郁的性情也就这样养成了。本说去菜市场转来绕去可以帮助她打发半天的光阴,现在又被媳妇把这一权利剥夺了!

可是易小小的热情没维持多久。天啦,七百块钱算什么呀!她奇怪自己第一天拿着一百块出门的时候,还为此着迷呢!

需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简单的饭菜能养活人的命,却无法养活人的欲望。作为女人,哪怕什么也不买,也喜欢到各大商场去逛逛,她们以满足眼睛和手感的方式,来调动自己对物质的想往。易小小有多久没添制过衣服了?是两年还是三年?衣服是女人的另一层皮肤,是比其本身的皮肤更重要的皮肤。天生漂亮的女人,往往从自己的衣服上感受世界。然而,漂亮的易小小却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至于那些能赶上潮流的衣服,更是一件也没有。许多时候——当朱耳在客厅里作画、她和儿子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睁着眼睛做梦:她的手袋里装着成千上万的钱,走进最豪华的商场,买他几大箱衣服回来。这种梦想有时变得异常的狂乱,她觉得,最好是什么事也没有,守着那几大箱衣服换来换去,一整天的光阴就会被愉快地打发掉。她以前想到首饰的时候不多,因为她从小到大就没戴过首饰,可是董事长说出的那句“穿金戴银”的话,使那些金光灿灿银光闪闪摸上去冰冰凉凉的东西时刻在她眼前晃动,并让她感受到尖锐的痛楚……这种刺痛唤起她无可言说的屈辱。她觉得自己正赤身露体站在舒董事长面前,她的身上,除了父母给予的姣好的容颜和体态,没有一样让女人骄傲的东西!

痛苦跟欢乐一样,都是能创造气氛的。易小小的屋子里就弥漫着苍凉沉郁的苦味,使她整个夜晚也不能安眠。客厅的男人不知道她的痛苦,还苦思冥想地在那里作画。易小小恶狠狠地想:他怎么还好意思去买颜料呢?怎么还好意思作画呢!更让易小小不可思议的是,自从朱耳每月能领回七百元钱之后,他仿佛觉得七百元钱就解决了一切问题,有了七百元钱,他就能够理直气壮地作画,当他拿起画笔,神态安详得像一尊神。

易小小真想朝他怒吼,甚至想扔了他的画笔。

如果从来没有过华子,易小小还会这样看待自己的丈夫,还会这样看待自己的生活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谁说得准呢?

我们已经知道,华子和易小小曾经都是朱耳的学生。在成为朱耳的学生之前,华子和易小小就是恋人。

他们是1996年来向朱耳拜师的。1995年的冬天,朱耳躲在雅鲁藏布江边一户农家养伤,(为了第二年去湘西体验纤夫的生活,他从秋季开始练赤脚长跑。有天清晨五点,他在马路上跑步,一辆汽车飞驰而去,将一个玻璃瓶压碎,碎块切过来,几乎割断了他右脚的筋腱。)一天晚上,他在梦中忽然听到鸟的叫声,凄切而缠绵。当他醒来,那叫声还回旋在黑暗潮湿的屋子里。他把那鸟叫学了十数遍,猛醒那是一种故乡的鸟,个小,玉米黄。故乡人说,游子听到这种鸟的叫声,就是家人在召唤了。他确信母亲出事了。天一亮,他就拖着尚未痊愈的腿向车站奔去。故乡的大雪,正搓棉扯絮,纷纷扬扬地飘洒着,昔日滔滔不息的锦江,仿佛变成了雪的仓库,清幽寒彻的雪光,映照着这片土地。

他是在深夜回到家门外的。他轻轻叩门,生怕惊醒了沉睡在心灵底层的情感。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的脸和头都是雪一样的颜色。“妈!”朱耳喊道。老母亲浑身一抖,迅疾将门闭了。“你回来干啥!你回来干啥呢!”母亲嚎哭着。“你滚吧,你滚!……他是你爸呀!这几年,一咳一口血,还拖着狗一样的身子上班(朱耳的父亲在为一家小厂守大门),可怜啊!……”朱耳知道:爸死了。老母亲哭诉一阵,急急慌慌地把门打开,一把将儿子拉进去,泪水婆娑地摩挲着儿子黑瘦的脸。朱耳看着母亲满头的白发和脸上堆堆挤挤的皱纹,他的名作《母亲》就在这里找到了灵感──一个老妇人,勾着头正在理蚕。蚕们金黄透明的身子,正经历着分娩的阵痛;妇人头上的根根银丝,连向蚕的嘴里……

朱耳终止了流浪的脚步,留在了母亲身边。回家半年后,母亲让朱耳在家里办一个培训班。母亲不懂艺术,更不理解儿子的价值,只是见他宁愿只喝稀饭,也要省出钱买颜料、画布什么的,就对他说:孩子,你也办个班,收几个学生,多少赚几个钱吧。朱耳觉得母亲太天真。母亲道:“现在不是时兴办班么?啥武术班美容班这样班那样班哪样不成?你再访一访,办武术班的有几个会拳脚?不过就晓得嗬嗬干叫么!前街就有个办美容班的,那女老板满脸雀斑咋个就不自个儿美一美?”鉴于母子俩一日不济一日的生活状况,朱耳听从了母亲,用巴掌大的纸写了几张启事,贴到城南的旧墙上和锦江铁桥的灯柱上。他是不抱希望的。他从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安慰母亲。出乎意料的是,启事贴出去后,很快就有人穿过狭窄的小巷,来叩他家的门了。

第一个来报名的,就是易小小。

那是中午,母亲已经午睡。朱耳赤着上身,穿着短裤,单腿跪在地上,审视着挂在墙上的一幅新作。他对画的色调并不十分满意,站起来,正准备作一些修改,就听到柔和的敲门声。

其实门大开着,来人已站在外面看了许久。

朱耳转过头一看,门外站着一位小女子。说她小,不是指年龄(那时她大概有二十来岁),也不是她的个子,而是她一握的细腰以及她的情态。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亮亮的黑发用鲜红的手绢随便一束,捧出光洁的额头和精巧的鼻子;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得像会唱歌。她的脸上荡漾着笑意,嘴却闭着,似竭力在忍住不笑出声来。

“你就是朱耳老师吗?”

“我……我是朱耳。”

“我是来报名的。”

“报名?报什么名?”

“你不是要招一个美术班吗?”

“噢……有这回事,有这回事。”

女子再也忍不住了,叮叮当当地大笑起来,花枝乱颤。

她不是笑朱耳的木讷,而是笑他肚皮上糊满了花花绿绿的颜料,像排球。

女子的笑声吵醒了已经入睡的母亲,她兴奋地,异常敏捷地翻身起来,招呼女子进屋。

女子嘴巴很甜。她说她叫易小小,从小喜欢绘画,可没机会深造,现在拜师来了。

母亲高兴得一个劲的盯住易小小,“妹子,你咋晓得我朱耳要招学生的?”

“我是听一个高中同学说的。他说朱老师贴出了启事。我那同学叫华子,绘画水平比我高多了。他说他也要拜朱老师为师──还没有来?”

其间,朱耳已到厨房的水管上洗了肚皮,披了件衣服走出来。“没有,”他回答说,“华子的作品我在都市报上见过,能面向生活,不哗众取宠,只是观察不够细致,某些局部显得生硬。”

易小小坐在一张矮小的竹凳上,双手托颐,虔诚地听着朱耳说话。

母亲见状,立即说:“妹子,你去把华子叫来嘛!”

“妈,这又不是拉夫,人家愿意来才来。”

“他绝对愿意来。”易小小肯定地说,“华子在我面前不只一次提起朱老师。朱老师在报刊上发表的大多数作品他都收藏了,佩服得五体头地。他早就在心里认你作老师了!”

朱耳被感动了。他发表的那些作品,自己也没有收藏几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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