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修明瞟了眼尹媛,晃着身子,轻浮得很。尹媛深知他对自己不满,多半因为柳落白,本不应上心的她,也被话语惊到,心里寒气更甚。
一只手私下包住她的手,暖暖的,似是安慰。
尹媛避开,回身:“我再去房内找找。”
心里一阵后怕,怕是今后再也无法安生。想起血水交溢的街口,似遥还近的枪声,以及纷纷扬扬如浮出地狱的蛾子般的纸灰,她的心揪得厉害。
房间里凉凉的,窗子开着,年关近了吧,附近的商家拉起斑斓大旗,风吹得旗尾哗啦啦响。
她不甘心,把房间内所有的橱柜抽屉都倒了遍,连衣袋都搜过了,找不到婚书。
她不是担心那张纸,她怕的是背后那个人。
“你这么找是找不到的。”
莺欲似的,响起顺音娇滴滴的嗓音。她果然来了。
尹媛回头。一身貂裘裹着美人,皮草果然是添风情的美物,那女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落一捋卷发,指尖打圈儿。
“是不是混在了你的春宫图里?一叠纸张,难免混目。”巧笑着,顺音靠近,她的热情是习惯,一张戴久了的面具,怎么摘都摘不下来。
尹媛哦了声,缓缓侧身,掷一眼:“是么,我怎么不觉得你会把它放那里。”
顺音脸色大变:“我怎么可能会动那东西!”
“也是,婚书不见了,对你也没好处。”尹媛看着她,“不过,你倒是很喜欢看到我这模样,要不,你上次进来时,你不会太留意它。”
“疯子!”顺音骂了句。脸上挂不住,想走又不甘心,索性回两句话报复下,“你别得意太久,还有一个星期,你就什么利用价值都没了!到时候是生是死,跟郁家一点关系都没有。郁枫飞不会花心思在你身上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
这些话很熟悉,郁修明和尹芝琪都说过。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爱比较爱嫉妒,且来得不那么光明磊落。尹媛不是不在意,可听多了,也会在心上磨出薄薄的一层茧,感觉钝了。
“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个月,我也开心。而且,我知道,他也快乐。”尹媛皱了下眉,“不过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
“你那姐姐说得没错,你果然能装。”顺音煽风点火,“我知道他爱一个人时是什么表现,他以前的女朋友静怡你听过吧,你根本不知道当时他有多疯狂……”
耳边,传过脚步声轻微。尹媛对上郁枫飞的眼,一滴蓄了许久的泪兀地滑落,见到他心情柔软,心甘情愿地示弱,她也不许自己再受委屈。
不出所料,顺音见到郁枫飞,惊慌失措:“枫,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不和你大哥……”
“我在我的家里出入,还需要你同意吗?”
“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同弟妹聊聊闲话……”
尹媛看得出,郁枫飞在压抑怒火,可他终究年轻气盛,单手掐向顺音的脖子。
凄厉的叫声,断了尹媛混乱不清的思绪。
她知道他没用力,否则顺音怎能呼出声?
郁枫飞恍过神,自知失态,松了手。
郁川已赶来,亲眼见这一幕,大吼一声:“二弟,你干什么!”
顺音泪眼朦胧:“枫,我的心里只有你大哥,你我都过去了。”
尹媛的呼吸几乎停住了,有什么东西慢慢破碎,一大面纱飘落,是再也清晰不过的现实,她知道顺音得逞了!她甚至能预见这个女人心底的欢愉,像大片大片轻轻爆开的烟火,升腾的愉悦,以胜利者的姿势俯视所有人。
即使她现在趴在郁川肩上哭得伤心欲绝。
她要的是郁川和郁枫飞两兄弟之间的裂隙。
尹媛不懂顺音的意图,但清楚她要的结果。自己现在能做的是为丈夫说几句公道话:“大哥,顺音和我聊些家常……”
“不必多费口舌!”郁枫飞失了理智,丧亲之痛更痛,比他初闻父母的噩耗更加绝望。他一向是冷静优雅的,此时失了风度,指向顺音,“我不许你再在我家人面前提那女人的名字!”
顺音如受惊的小鸟。郁川心疼女友,意下竟埋怨起弟弟:“二弟,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顺音以后是你的嫂子,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她,没有下次。”
说完,揽着顺音便走。
无止境的空寂,寂静到死,心中有什么轻轻破开,空的,掏不尽的空寂。所有人都把往事看成往事,可郁枫飞不能,父母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那个女人骗了他,他的感情,他父母的命。
昏沉中,只听脚步声淡去。尹媛挪了下身子,窗口投射过来的阳光照在她背后,逆了光。所有人都与郁枫飞对立,她也不会离去,可是迷茫的,不知该做些什么,更不知说些什么,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旁边。
良久,才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别走,陪陪我。”
就这一句,让她留了下来。
她抱住他。房间内安静得只听见他的呼吸纠缠着她的呼吸。
如无世事纷扰,只愿岁月安好。
接下来两日安然无事。
尹媛在春宫图堆里找到婚书,藏得极好,抽出婚书的刹那,心怦怦跳。顺音怎么能够在她的眼皮底下动她的私物?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问了问郁姝君,她说大哥这几天的行为有点怪,那个金忠义自这里离去后直接到了郁川家里,几人谈得甚晚。
金忠义什么人,一个亲日派,整天带着日本女人出入洋场大户,几家奉承阿谀,几家避之不及。料定郁枫飞不会与他合作,改敲郁川的门。
“嫂嫂,你不知道洋场外的情况,北方早沦陷了,他们现在上海不断寻衅,挑起事端。说不定哪天就打到这里来。我真担心大哥。”
郁姝君鼓鼓腮帮,若有所思。
窗户框出的风景,阳光温柔洒下,旗袍华服轻飞一点艳丽。
战争离他们有多远?
郁枫飞连续两夜不归,今早晨曦初蒙见到他,一脸疲累。尹媛让人备了热水,亲自绞了毛巾送过去。她不闻不问,她要的是郁枫飞亲自开口跟她说。
暖暖的,是她看他的眼神。光景恬适安宁,他蓦然就抓了她的手,问:“你不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
“我去给你端碗粥。”
郁枫飞不放手,尹媛蹙眉看着他,低头,敛目:“先吃饭。”
“我去了提篮桥,死囚监狱。”
10
他说得轻松。一股子寒气窜爬着背脊,尹媛一颤,碰落一个木罐子。
茶叶倾了,罐子骨碌碌滚向远处。佣人闻得动静,进来清扫,谈话倏然中断,郁枫飞携了她的手,一阵风似的,他带她进了房间。几声搭扣,门上了锁。
帘子都放下了,暧昧的光四处涌过来,包围他们,年轻的欢愉的身心碰合。
这样的温情,让尹媛有种错觉,仿佛郁枫飞只属于她,仿佛她确实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她在他身下发出蝴蝶般的尖叫。
地上,跌落了一地的轻软柔丽,他的衬衣覆着她的旗袍。几缕风偷进,撩起帷帐,微微地,飘然逝去。
耳边是他浓重的喘息。
抱着他的双臂松了,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眸特别明亮。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尹媛不说了解多少,每每与她激烈缠绵时,他是毫无保留的。
他们的身体契合得比他们的心更早,也更加完美。
外面昼色明媚,房里朦胧暧昧,落下的吻细细碎碎,她知他此时欢欣。
“去监狱做什么,刚才被你吓了一跳。”尹媛有了挑逗之意,一指胸膛,“你听,心吓得怦怦跳,到现在还乱着。”
他果真靠上去,耳贴着她的胸膛,听着欢快的音律,一点浅浅的笑溢上来,手脚不老实,挠起她的笑穴。年轻的笑声掺了光影,斑驳地落了一地。
“因为我找到了花园的设计师。他叫觉弥,是个和尚。”
“和尚?为什么要去死囚监狱找?”
“是个有才有欲的和尚。早年犯下人命,关了很多年。”
“为什么要杀人?”
“几年前,他杀了一个进庙拜佛的女人,被人发觉,于是入狱。”
“为什么一定要找他设计,不可以请别人吗?”尹媛有点儿顾虑。
“他非常有才华,设计过很多有名的花园。”
更重要的是,这和尚迟早要死,本来已经要执行死刑了,郁枫飞花钱买了他一段时日的命,觉弥的命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要觉弥设计出独一无二的地下军火工厂,事成那日,郁枫飞会亲眼目睹他上路。
本来暖香氤氲的氛围,因话题而沉重。尹媛微蹙眉心:“他毕竟杀过人。”
“很多时候,杀人是迫不得已。”
郁枫飞转了话题:“你想那座花园叫什么名?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
黑眸闪闪,他真诚地看着她。
尹媛抑不住一笑:“我还没去过那里,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过几天,等风声过去。”他的眼神清冽,“很快就到四十九天。”
晚饭过后,暮色四合。
尹媛差去的佣人回来报告,说尹家小姐尹芝琪确实在江边的梧桐树下等她。尹媛想请人让尹芝琪去茶室等她,思前想后,还是亲自过去比较好。
披了件大裘,连脸都裹了大半,催顾嫂叫了辆车。一路车轮碾过灯火明媚,她看见飘在晚风中的,尹芝琪的衣角。
或许是等得急了,尹芝琪往回走去,尹媛想叫住她,差车夫快点。
尹芝琪越走越快,灯火稀薄的梧桐林里,她突然站住。
脸上是若隐若现的惊慌,只有不安,才能有这样的表情。尹媛已经下了车,她唤了声,尹芝琪置若罔闻,脚步越发匆急起来。
越发觉得是个陷阱。
尹媛缓过来,转身之际,见乔樊就站在她身后。
卷卷的发梢,还有他一双迷乱的眼。
“你走路的样子真美。”他说,“我做梦都在想着你。”
想逃已来不及。
“我可以跟你走。”尹媛急中生智,“但我必须先跟我姐姐说几句话,麻烦你叫住她。”
尹芝琪并没有走远,她想看事态的发展,又觉心虚,躲在一棵梧桐后,心跳得快蹦出胸腔。她承认此刻刺激又快乐。
乔樊笑:“你姐姐不在这里,这里没有任何人。”
他们串通好的。
尹媛走几步,大声叫:“尹芝琪,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尹芝琪慢吞吞地从树后挪出,故意显出怒气满面:“你现在才来!我在这里等了很久都不见你身影,以为你不来了……他是谁?”
尹媛不屑做戏,直问:“告诉我,我的父母,他们是谁?”
尹芝琪的脸扭曲了一下,现出丝丝缕缕的紧张。
尹媛心一沉,她可以确定尹芝琪已打听到什么,这个女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她怎么可能甘愿放过一个秘密?
目光艰涩滑动,尹芝琪看她的眼神不同以往,无限的奇诡,那是对她身世的洞察。
“他们是谁?”尹媛追问。
“我今天来是想……想告诉你,我还没打听清楚。”
尹芝琪扭头就跑,她跑得极快。尹媛追不上。
乔樊把手放在她的腰上,越揽越紧。他抱她上车,车窗用帘子挡了,暮寒微涩,一辆车缓缓开过江边。没人发觉有什么异常。
乔樊褪了她的鞋,一捏、两捏,他用了点力,像条毒蛇缠咬住她的脚,甩不开的极致疼痛。嘴凑了上来,尹媛推开他:“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一团流动的眼神,包裹了欲望。乔樊并不暴戾,发觉自己弄疼了尹媛,放柔动作,怜惜地把她的脚包裹在掌心里。
“做我的情人。我会待你好的。”
“他不会放过你的!”
“郁枫飞还活着,他可能不会放过我,如果他死了呢?”乔樊现了杀气,“本来是我们婚约在先,是他夺人所爱!现在还想要我乔家的十亩地,可能吗!”
尹媛胆战心惊:“你也说过,婚约只是乔太太的一句玩笑……”
“可是我后悔了!不断有人给我介绍小脚姑娘,她们都来自乡下,又笨又俗,站在我身边,我一天都受不了。我只喜欢你。”
乔樊的发尾在耳后卷绕了半圈,颇为洋气,初看,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年轻、迷人。可他迷恋三寸金莲,跟那些甩着辫子的前朝遗老遗少们无异。
“你刚才说,你愿意跟我走。”他的眼里闪着偏执的光。
暮色把远的霞色拉近,把近的灯火推远。街心教堂的钟突然响了,钟声敲散、收敛,江边的霓虹,把过往女人们的脸染得靡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