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媛迎风而站,旗袍轻薄,衣摆在风里翩飞。门锁开了,有人上来请她出去。环视这间关了自己十几年的阁楼,琉璃、麝香、宋瓷、一箱又一箱的绣鞋、旗袍,还有春画,尹媛忽然觉得,经此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对来人说:『把这几个箱子都搬下楼去,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要与它们一起离开这里。』
夜深了,黑暗柔软地压下来。
玉兰花谢得早,夜风一抄,纷纷阔阔的花瓣飘卷了大半个园子。
女人的哭声自深处传来,遥远地,被风吹得若断若续。
尹芝琪擎了风灯,光弧划过她的脸,照亮一轮冰冷的笑。
她知道谁在那儿。
尹家像一座漂亮的宫殿,洋房掩映在香樟树林里,大道是给汽车跑的,小径纵横曲折,连着所有的房间,荷花池里金鱼拂着银尾,梦一般轻。
尹芝琪绕过秋草亭,玻璃暖房露出一角,里面养着玫瑰、牡丹和兰花;一片苍翠的松树林掩着马厩,亮着灯的小屋是裁缝间。伙食房的佣人们正在做宵夜,桌上堆满了面包和葡萄。
这里的灯光是最亮的,再往里走,小径漆黑如幽林。
尹芝琪跑了几步,洋纱裙袍翩飞,露出细小的脚踝。黑漆漆的树林张阔如雾。
夜鸟闻得人声,扑棱棱闪去踪迹。
这里已是另外一番景致。几株桃树,一丛青竹,朱漆髹的门,布帘随风微微摆动,挑落一抹宝蓝。
静得像座古墓,只是灯还亮着。
呼吸急促起来,尹芝琪听见自己兴奋的心跳声。
她推门而入,古旧楼梯吱吱呀呀地响,灰尘在光线里狂卷飞舞,光洒落在老式的前朝家具上,一对红联,墨字恍惚浮出纸面。
十里洋场,尹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尹芝琪从小就有着无上的宠爱,她从不相信父母还有一个女儿,听闻多了个妹妹时,她心如刀绞。
那年她刚刚学会用叉子,便扬起手说要杀了这个妹妹。母亲尹氏让着大女儿,索性让她们姐妹分别住在园子的两端,吃住都不在一起。尹家这么大,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这一晃,便是十多年。
她对突然出现的妹妹始终不能释怀。
风灯晃荡着,光影拖亮前面的路。这里的环境怎么能跟自己住的楼房比?尹芝琪兴奋地想着,脚步松懈下来,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她一抬头,惊呼:“你——”
尹媛就站在楼口,一袭旗袍挣扎出夜色,艳丽得像个精美的木偶娃娃。
尹芝琪无数次地想象过,从夜里若断若续的哭声,从佣人们暧昧的细语里,她以为尹媛是柔弱的、可怜的,会无限艳羡自己身上新买的洋装,然后讨好她,说着奉承的话。
可尹芝琪看到的是一双清冷的眼,没有任何情绪,稳稳接住她的视线。
她们多久没见了,谁也不知道。
尹媛扶住楼梯,手腕滑落一只水金花镯子,一点红唇微然挑出笑意,眉眼斜斜地飞了出去。她这样站着,像枝倾斜的花枝,千娇百媚。她非但没有讨好的意图,从尹媛清浅的笑影里,尹芝琪读出了什么,细细品味下,竟然是恨。
一阵风敏感地吹过,像只清癯的手,撩起旗袍一角。
空空荡荡的,尹芝琪看不见尹媛的脚。
好大的月色。
郁枫飞抬头,轮船起航时,留在空中的是一弯牙月,今夜月已满。
无边无际的汪洋,海风清冷如水,一只跃出水面的海豚撞碎了水底月,月弧点点散尽、又聚拢。
这会儿,轮船大概已经驶出红海了吧。
郁枫飞掏出一支烟,火光点亮时,他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脸。
那人不由分说地捅向他的腹部,鲜血迅速濡湿了衬衣。一把刀,鲜血淋漓的,在月下闪着诡异的光。
刀又无声而至,那人分明想置他于死地。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郁枫飞侧身闪过,反锁住那人的喉颈,两人跌滚到甲板上。
那人失了手,刀自手中跌落。郁枫飞拾起刀,想也没想就刺向那人,他一刀精准,刺入其心脏,那人抽搐了几下,竟无声无息地断了气。
郁枫飞咳出一口血,他倒在甲板上。清冷的夜空,倒入他的瞳孔,仿佛沉至深海,令人窒息。
不远处有轻浮而舒缓的乐声。
自己不会死在这儿吧?郁枫飞挤出一丝笑,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渐渐地麻木、变冷。
一个月前,他接到电报,祖父郁泽卿病危,需赶回上海。现在,整个欧洲沦陷于战火,坐飞机是奢望。他买了张船票,浩浩大海里,不料遭人行刺。
郁枫飞试图辨认那人的脸,可他想不起来。他仇家不少,大多是十里洋场里的对头。在这海轮上,多半,是劫财的吧……
终于有人往这边走来,皮鞋一蹬一蹬的,像是一个人。
“先生,你没事吧?”
来者扶起郁枫飞,似乎见惯了鲜血,他不惊不乍。从面目轮廓判断,应该是从欧洲逃难到上海的犹太人,很年轻的模样。欧洲政局不稳,许多人开始流亡,无处可去时,他们想到了中国上海。
“等等,”郁枫飞指使他,“先帮我处理掉这尸体,我付你钱。”
他知道这些人的嗜好。
那人把尸体移到甲板边缘,半个尸身垂空,下面是翻腾的海水。郁枫飞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奋力一踹,尸体跌入海里,激起一朵急促的浪花。
他掏出几枚金币,扔到那人身边,同时警告他:“别再跟着我,否则我把你扔进海里喂鱼。”
“我叫沙同。”沙同跟上来,“让我照顾你。”
“什么?”
“我只有一个条件,到上海后,请给我一份工作。”
郁枫飞轻蔑地笑了,伤太重,他没拒绝沙同的搀扶。随行的医生一阵忙碌,整个船舱恢复安宁。郁枫飞躺在床上,听着涛声,漏进来的几缕光浮着。
他年轻的脸,像一束要升的月光,遥远而清寒。
轮船抵达黄浦江岸时,又见微月如钩,满幕繁星如沸。在这个深冬寒冷的夜里,空气里弥漫着奇诡的花香,洋场一角,郁家一片素白。郁泽卿还没咽气,他要提前看看自己的葬礼。
“把白绸挂好,这样,枫飞就能找到他的家了。这么多年了,他不会忘了他的家在哪儿吧……”郁泽卿闭眼叹气。一只干枯的手露出被外,花白辫子耷拉着,发肤惧憎。
郁家几位孙子女站在床前,神情各异地看着他们的祖父。
“枫飞回来了没?”他艰难地吐着字。
郁家老三郁修明上前一步:“爷爷,你还认得我吗?”
“你是枫飞……”
郁修明失了脸色,自觉没趣。
“大哥你看,老头子到死还只记得二哥,他把我们当谁了?”他悄悄对郁川说。
“三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少说几句。”郁姝君没好气。
最小的郁天奇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郁川俯下身,轻说:“爷爷,我是郁川,二弟他马上就到了。四妹,你叫人去码头看看。”
“他还在路上……这么远,我怕是等不及了……”郁泽卿发出浑浊的音,“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但我还有孙子……枫飞也快二十三了吧……李律师,等枫飞回来,你再宣读遗嘱吧。”
郁枫飞进门时,一口鲜红的棺柩拦了他的路,金丝楠木的棺身,漆了个“寿”字,一如前朝王爷的葬礼。
最先出来的是郁修明,一见郁枫飞,大惊小怪:“二哥,你还是来晚了,爷爷刚走。”
郁川、郁姝君和郁天奇紧接着出现,三人见到久违的兄弟,还是欣喜为多。
“二哥,我帮你拎行李。”郁天奇很热情。
倒是女子心细,郁姝君发觉郁枫飞脸色极差:“二哥,你怎么了?”
郁修明的鼻腔嗤了声:“当然是担心遗嘱了。”
郁姝君发火:“三哥,你能不能闭嘴!”
郁修明不理四妹,转脸对郁枫飞说:“二哥,你别怪我,我这人坏只坏到这张嘴上,谁都能瞧得出来。你不一样,你像爷爷,外表光鲜亮丽、潇洒迷人,却藏了一肚子阴主意!怪不得老头子最喜欢你,他是找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了,见到你,返老还童似的。财产也必定多留你一份,非得要你过来他才肯闭眼。”
郁枫飞站稳,一拳挥到郁修明的鼻梁上,郁修明跌到桌椅旁,一时,背后哗啦啦一排倒下的家具什物。
“你有什么不满的,尽管冲我来,别指着爷爷说三道四。”
郁枫飞喘着气,他拉起三弟,没等他站定,再挥一拳,打得郁修明鼻血四溅,眼眶破损。数只古董花瓶跌落,残片碎了一地。
郁天奇睁大惊恐的眼。他很怕事。
郁川这才反应过来,抱住郁枫飞,叫他冷静下来。
“您就是郁家二少爷郁枫飞?”李律师上前握了握手,笑笑的,大家族的遗产纷争他见多了,不足为奇,“各位少爷小姐,我可以宣读遗嘱了吗?”
满地的纸钱,似一地浓重的落樱,风还没舞起便失了形。灵堂冷冷清清的,只听见李律师尖亮的嗓音旋着,飘过头顶,浮上屋瓦,天井迷迷蒙蒙的灯光洒下来,梦一样不真实。
郁修明在郁枫飞身旁坐下,愣愣的:“我以为爷爷顶多是老糊涂了,我现在觉得他疯了。”
郁枫飞看他,指间的烟燃得很快,烟雾笼着他神秘莫测的神情。对祖父的这份遗嘱,他也不明白。
郁天奇首先发问:“尹家二小姐是谁?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李律师答:“芳名尹媛。这是郁老太爷的意思。”
“我也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她嫁入我们家,我们才能分享遗产?而且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内,晚一天都不行。”郁姝君啃着指甲,长长的裤子齐到脚踝,与兄弟们一起长大的郁家独女,性格也像男孩般磊落。
“爷爷有说要谁娶她吗?”
“没有指明是哪位少爷,无论是哪位少爷娶了尹家二小姐,遗嘱都成立。据我所知,几位少爷都没成家吧?”
郁枫飞若有所思:“四十九天后,是公历哪天?”
“应是新年一月二十八,旧历的话,腊月二十一。”
“这天没什么特殊。”
“就是年关近了。”郁姝君挑了下眉。
郁枫飞再问:“如果不娶尹家二小姐,会如何?”
“遗产充公。”
“爷爷是疯了。”郁修明冷笑。这次,谁都没反对。
郁天奇犹豫着举手:“那只能娶她了,不过尹小姐不肯嫁怎么办?”
郁修明兀地抓住李律师的领子,恶狠狠的:“我爷爷给了你多少律师费,帮他整出这么条遗嘱来?”
李律师推推眼镜:“律师费是按洋场标准来付的,遗嘱是老太爷亲手拟的。各位少爷还有四十九天的时间,请慢慢考虑。”
清风挽过,纸钱湿漉漉携重不飞。阳光流过风流过水,天竟然亮了。五个兄弟姐妹坐在一起,沉默占据了大半时间。
“尹小姐没有婚约吧?”郁天奇挠挠脑袋。
郁修明嘲他:“五弟这么急,这份好事就让给你,你娶了她。”
郁川吐出心中所想:“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叫顺音,跟四妹是同学。”
郁修明烦躁,见谁都不顺:“大哥你可不能这么说,长这么大,谁没喜欢过几个人,二哥也有心上人,对不?只要没结婚的,都可以娶尹小姐为妻,谁也别想推卸责任!”
“你们聊。”郁枫飞站起身,忽觉腹部剧痛袭来,刀伤又裂开了。
郁姝君尖叫:“二哥,你流血了!”
一阵手忙脚乱,郁枫飞沉沉睡去。这是他自长途航行以来睡得最沉静的一次。
梦里,那个女子包裹着孝服,缓缓行来,有种出尘的静美。
她跪坐在灵堂前,仿佛是他的妻。
兀地,她除去孝服,露出赤红的艳衣,笑得格外放肆。
郁枫飞自梦中惊醒,他下意识摸向床边,枪还在。
“别再来找我,我会杀了你。”他喃喃自语。
窗外,雪花缀着白缎,颠倒天地的澄净。
郁姝君被兄长们派到尹家打探尹媛的消息,她也好奇这位尹家二小姐究竟长什么样,莫名其妙与祖父的遗嘱扯上关系。没有人知道尹媛长什么样,不过郁姝君了解尹家大小姐尹芝琪的脾性,她们读同一个女校。
原来,她还有个妹妹。
“四妹,你把尹二小姐约出来,或者见她一面也好。”大哥郁川的话。
郁姝君穿了条西裤,像男孩子一般戴着皮帽,一路走得轻快。她走了段路,忽又想起什么,摘下戴孝的小白花,她不能这样去人家家里。
叩响尹家的大门,恰逢尹芝琪想外出,两人撞个正着。
“是你?你什么事?”尹芝琪诧异。
两人虽读同一女校,可也没什么交情。对尹芝琪来说,只要女孩不比她穿得洋气,长得不比她漂亮,通常不会太为难人家。
郁姝君对这位骄纵的大小姐向来礼让三分,不过今天有求于人,做做样子吧。她笑:“我忘了抄家政课的笔记,能否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