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兀地响起阿怡撕心裂肺的呼喊:“惕生!你在哪里?”
惕生慌忙把点心揣进兜里:“妈妈找我,我要走了。”
门被踢开,冲进披头散发的阿怡,见了儿子,泪如雨下:“你在这里干什么!”
尹媛认其无礼,话里有了怒意:“他饿了,我给他一些点心。”
阿怡惶恐,扒开儿子的嘴:“你吃了?”
惕生摇摇头。
“你到底吃了没?”
“没有。”
阿怡甩过一巴掌,与白天不同,她这巴掌打得真切,惕生稚嫩的脸瞬时红肿。尹媛看不过去,拦着她:“他没做错事,你这是干什么!”
“点心呢?在哪儿?告诉我在哪儿!”
惕生从兜里掏出,眼里有泪,忍着不掉。阿怡见儿子没吃,冷静下来,把点心重新放回食盒,心未稳,她的眼里也现了泪。
尹媛心里有气:“这是我给他的,不是他擅自拿的,为什么要打他?”
“郁太太的好意心领了,只不过我们是下贱人家,吃不了上等饭,怕折寿。”
尹媛倒吸一口冷气。这女人幽幽地看着她,是的,她讨厌自己,这从她见她第一面起就有这感觉,莫名的殷勤,突兀的话语,时而温和时而怪异,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拿着刀子刺向自己,然后温柔地擦拭她的伤口。不像是个正常的女人。尹媛可怜这孩子。
阿怡手忙脚乱,开始收拾食盒,尹媛制止她:“放着吧。”
“我还是先拿回去热热吧,都冷了。”
“我喜欢冷的。”
“这些点心经不得时日,天变暖,隔天就变质了。”阿怡牵了儿子,返身关门,“请郁太太慢用。”
窗外,树影婆娑,风吹,卷过树声如潮。尹媛打开窗子,把点心全部倒在窗外。
一群夜鸟扑扑而来。
待树梢搅乱月色,惊觉夜已深了。
夜虫伏鸣,一丝一丝地渗进门纸。怀里的女人柔弱无骨,如纱剪纸裁,美人骨头轻不过三两。菊枝抚过郁川的脸,食指在他手心打着圈儿,娇道:“川,你太太来了,你怎么不去陪她?”
“别提她。”郁川有点儿扫兴。
“你爱她吗?”眼角眉梢轻含挑逗之意。
郁川避而不答,今夜的菊枝不同以往,她极少有意提起顺音。
“那你爱我吗?”
还是那副轻媚模样,郁川胡乱点了下头:“爱。”
“那你跟她离婚,娶我。”
郁川有点混乱:“菊枝,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来这里是为了寻开心,沉溺于温柔幻境,他从来没想过跟菊枝结婚,跟顺音提离婚不过是赌气之说。这段日子他太沉迷女色,对外事不闻不问,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北上。
“我出来太久了,我得回去。你跟我回上海不?”
菊枝腾地起立:“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菊枝,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一定要改变?”
眼神渐渐凌厉,这个日本女人厌倦了扮演温柔,冷冷地,她说:“你的二弟和三弟也在这里,你没必要回去了。”
“修明在这,什么时候枫飞也来了?我得见他。”
这男人是真的傻。菊枝自嘲,她竟然会相信一个被妒火烧昏脑袋的女人的话。她千万百计接近郁家,郁枫飞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郁修明对女人不感兴趣,于是,她选择接近郁家长孙郁川,可是到现在,她没有搜集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军火工厂似真似假,连她都开始动摇了。莫名地,她有了某种被骗的感觉。
菊枝冷哼道:“他是死是活都还不清楚。”
“你说什么?”
这个平日里温婉迷人的日本女人,此刻料到郁川已无任何利用价值,离去的背影尤其决绝。郁川想挽留一下,喏喏地,伸回手。他决定去见郁修明。
他觉得菊枝还会回来的。
街上流尘微扬,郁川缓缓走出,站在老宅门前。郁修明刚巧外出,见郁川站立不语,笑道:“大哥,你找我何事?”
“枫飞在你这里吗?”
“大哥这段日子跟菊枝小姐打得火热,现在才想起我们兄弟几个。二哥在我这里住了段日子,不过现在不在,被人请走了。”
“他去哪儿了?”
“还有谁?东洋人。”
见郁川凝滞,郁修明挤出丝笑意:“大哥,你不会到现在都还在梦里吧?”
“我得去找枫飞。”
郁修明变了脸,一把拉住他:“你去只会添乱。”
“我总得要知道枫飞是否安全!”
“他安不安全由他自己定夺,你我是帮不了事的。”
“他要是死了呢?他好歹是你我的亲兄弟!”
郁川一记吼,震得郁修明退了一步,他摆摆手:“大哥,街上说话不方便,咱进屋说。”
天气暖透了,大雪纷飞下的葬礼已成往事。郁川恍惚了下,这段日子他都做了些什么……
“大哥,你真不会觉得二哥是为我们着想,从而独自揽了军火工厂吧?”郁修明展臂,“战争就要爆发了,到时候钱滚滚来,你我所有的家产都比不上他一单子生意啊!”
“这我不管,钱够用就好。我现在要的是枫飞的下落。”
“你还真没野心,怪不得老头子宁可把家底给他!”
“爷爷给谁我都无所谓,枫飞从没有害过我!他害过你吗?他害过谁?”
“大哥,自你进了三十四号,我一直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没想到你到现在还是为他着想,二哥他撒谎骗你,你不记恨,我都替你记着!”
“他是我弟弟,父母死了,我只有你们。”
郁川现了泪影。郁修明心里也怕,可他不甘心,觉得世界不公平,事已至此,他没有回头路。
“大哥,我就知道,你跟二哥的关系最好,每当有什么事,你就会站在他这边,完全不顾及其他兄弟。可你别忘了,父母是被二哥的女友杀死的,要不是他带她回来,父母就不会死!我们郁家现在也不会是这样子!这些年来,二哥做了些什么?独自去欧洲,然后回来,他有没有找过那个女人?如果他真想替父母报仇,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女人?相反,他护着她,也不让我们去报仇,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想报仇?他做梦都想,可是不能。郁川至今仍记得郁枫飞悲怆的神情,他一句话瞬间泯灭了郁川报仇的念头。
“修明,那女人有了孩子。”
是个惊人的消息,郁修明不禁敛声。
空气中,浮过清晰的叹息。
“三弟,别跟日本人走得太近。如果你已做了选择,大哥不怪你,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我不想二弟出事,无论如何,他是我们的亲兄弟。我不想再失去谁。如果你不救,我去救他。”
“大哥,你看你这话说的。我当然要去,你就在这休息会儿吧,我让人把大嫂也请来。”
郁修明神情亢奋,他是个执拗狠辣的人,这点,连他自己都承认。
月光殊冷,从窗外拉了几丝,晾在郁枫飞苍白的脸上。媛儿死了吗?地上似乎还留有血迹……他精神恍惚,怀疑一切都是幻觉,她是他的妻,如果走,他要和她一起走。
铁镣勒入皮肉,钻心的疼使他清醒了不少。
暗室内多了一个女人,穿着旗袍,款款走来,一缕暗香相随。
他低呼:“媛儿?”
“是我,菊枝,”女人浅笑,“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吧?”
她穿着他送给尹媛的旗袍,极不合身,看上去阴毒且可笑。菊枝走上前,坐在他腿上,手已经探入他的衣襟,摩挲着缓缓向下。
“为什么不要我?我们可以好好合作的,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就因为她是前朝遗女?只要你跟我合作,这天下就是我的,而天下的钱都是你的。”
“有点儿意思。”郁枫飞抬起脸,“听得我都有点儿心动。”
“答应我吧,我们一起南下,经营好军火工厂。我还可以为你生几个孩子。”
“媛儿在哪里?”
“你怎么还没明白,她已经死了,身体都被狼狗吃光了。”
身体轻轻一颤,极寒的冷意从心口注入,连指尖都疼。郁枫飞咬牙切齿:“你骗我,我连她的脸都没看清!”
“真固执。”
菊枝示人推开门,传来恶犬凶狠的吠声,有人送来一堆破碎的衣料和几根啃噬干净的人骨,是来自地狱的凭证,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在这刹那凋零。
“枫,你对妻子的爱让我更迷恋你。不过,我总有办法让你把军火工厂拱手相让的。”菊枝的脸在暗影里扭曲诡异,“你的妻子没了,你还有一个孩子,我说得对不?”
如雷轰顶,郁枫飞整个人僵住。这个秘密,除了郁川,再无他人知晓。痛至极处,反而溢出笑声。
菊枝心下明白几分,说:“枫,孩子那么小,如真喂了狗,我怕还喂不饱那几只畜生,到时候落得尸骨无存,挺悲凉的。你要好好考虑。”末了,她说,“过几天,满洲国皇帝要登基了,我们都会去祝贺。你跟我们一起来吧。”
雨飘了一阵,窗外乱红,又深半指。纷纷扬扬怒放了一树白花,以为一夜新霜浓郁,又回到那个霜雪飞舞的冬天。天未足亮,尹媛收到一封信,是郁姝君的亲笔信,信中阐述了郁枫飞的现状,并催她赶紧搜集所需情报。末尾加了句,春宫图在赵元宗手里,保管妥当。
尹媛把信扔进火盆里,幽蓝的火焰舔舐着纸张,舔出黑灰痕迹,像她的心,一点点焚烧成烬。
不过一瞬,人心颠覆,世情难测。
庭院里的孩子在锄草。惕生小小的身影酿在日光里,脚下是未干的雨水。
他的脸清晰浮动着郁枫飞的影子,尹媛不寒而栗!
他和他的母亲,他们到底是谁?
尹媛向孩子走去,想看得再清楚点。
惕生盯着一个地方,兀地,他指向某处:“看,好多鸟!”
尹媛看到草地上一片狼藉,无数鸟的死尸,是一个集体的葬礼。
昨夜,她把点心倒在草地上,群鸟啄食而丧命。那个女人想毒死她。此刻,她就在不远处,看着她,眼眸暗冷。那是恨。
必是恨极,才会在初次见面时想取她性命。恨她什么?抢了她的男人吗?
尹媛与静怡对视,她一点都不恨,她可怜她。
“静怡。”她清楚吐纳她的名字,她丈夫因这个女人流过泪。
静怡大吼:“你别碰我儿子!”
惕生似乎习惯了母亲的歇斯底里,一声不吭继续拔草。静怡流着泪,“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是谁,对不对?因此想毒死我儿子,对不对?”
这张憔悴的脸,也曾年轻迷人,貌美如花。
尹媛提醒她:“是你先下的毒。”
“是的,于是你想报复!想毒死我儿子!”
“为什么要害我?”
“因为凡是郁家的人,都得死!”静怡咬着牙,“包括你!”
“也包括你的儿子,惕生?”
尹媛轻轻松松扭转了话题,把话锋尖锐地抛向那个女人。
静怡僵立着,一股小风卷起碎草,撩过她紊乱发丝,敏感地逝去了。
惕生扔下小锄,跑了。
静怡双目幽沉,“我在这儿,就是为了等他们过来。他们马上就要来了,郁家遗孽们。郁川,郁枫飞,郁修明,郁姝君……我杀了他们的父母,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不如趁此做个了断。”
“你能做什么,明明是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也比苟且偷生要好。说穿了,咱们还真是一条线上的蚂蚱。”静怡诡秘一笑,“你不也是一情报分子吗?像我当年一样。不同的是,我骗得恋人信任;你更狠,你耍的是你的家人。”
阴风刮过心壁,尹媛辩:“我们不一样。”
“别狡辩了,上得这贼船,就没有靠岸的那天。到时,谁都不会原谅你。”
尹媛想得简单,赵元宗想要情报,而她只想要回母亲的春宫图。一笔交易。
她真的错了吗?
尹媛敲开父亲的门。载沣正在书房练字,见她进来,敛墨收笔,全然不见当日与儿子吵架的风范,像个儒士。“还住得惯吗?”他问。
“很好。”
“天气多变,晚上还是凉的,要多穿点儿。”
几句暖暖的话,开了心扉,尹媛想说什么被载沣伸手制止,她看着父亲走来,关了门,恍惚见其鬓间白发如霜,心有痛意,他才过不惑之年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的是那个女人。”载沣的眼里见不到丝毫惊讶,“自她进府的那天起,我就觉得怪异。不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不新奇了。”
“父亲,她是……”
“她是谁我不想知道,知道了也没用,徒增烦恼。这里的人要么是东洋人这边的,要么是想杀东洋人的,要么是夹在中间保命的,各取所需。而我们,外人口中的前朝遗老遗少们,不过是被人操纵的傀儡,知道得越少越好。因为,猜忌,可能会杀人于无形。谁都不知道身边的人在扮演什么角色,他可能是你的家人或贴身仆人,同时却是别人的线人。”
尹媛惊骇,愧疚寒意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