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宗迟早会爱上自己的。郁姝君固执地想。
灯火明媚的大厅里,惕生一个人在吃饭。
顾嫂怜爱地看着他,时不时让人去添菜加饭,年长的人话多,顾嫂不经意说:“你长得像二少爷,也像静怡……”
话刚落,早已泪眼婆娑。惕生好奇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佣,问:“尹姨在哪里?我要见她,我要她带我回去。”
“她休息去了,你明天能见到她。”
惕生吃饱了,顾嫂带他去洗漱,又让下人铺了床。惕生自小跟母亲颠沛流离,常常半夜不得安寝,小小年纪,竟然了无睡意。他下床,开门,一缕月光漏了进来,阴凉明澈。
他要对尹姨说,他知道是谁偷了那些画,是那个高个子女人。
顺音知郁姝君藏着春画,立马顺手牵羊。
待佣人们睡了,惕生开始在大宅里找着尹媛。他小心打开一个又一个安静的房间,有些锁死了,有些虚掩着。他在一个房间里看到在地上赤裸相拥的男女,满地的纸张,鼾声粗鲁响着。惕生关好门,绕了一大圈,来到另一扇留有光亮的门前。
有人在说话,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他的父亲,惕生不信,他的母亲告诉他,父亲早死了,以后不许再想。
想也没想,他拍打着门板:“尹姨,开门!”
顾嫂听得动静,急急赶来,抱走惕生。
室内满室春华,云雨刚过,尹媛听得孩子叫喊,急忙起身,那点理智紧紧抓住她,她冷静下来:这又不是她的孩子,她甚至没有关怀的必要。
郁枫飞看上去对孩子很冷漠,无动于衷门外的叫喊。他是为了她吗,其实真没必要这么做……尹媛低说:“你应该去看看他。”
“你不应该带他来这里。”
他竟然怨她!尹媛心生委屈,也只是轻声反驳:“我见他的时候,他在院子里锄草,还向我讨过吃的。这些不足我上心,对他来说,我只是陌生人。我带他走,是因为有人要带他走,我怕他们拿这孩子威胁你。”
“我该怎么跟他解释?说他的母亲杀了他的祖父母?我宁愿当初没遇见那个女人!”
“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孩子的错。”
“你是好心。”郁枫飞冷哼,“救人功德无量。”
他宁可尹媛矫情落泪,也不愿她装得一副清高样,完美得几乎不带感情。他差一点脱口问,她到底爱不爱他?
“枫,我的母亲死了。父亲待我尚好,也早有其他女眷相守,早忘了对我母亲的誓言。我的兄弟姐妹各奔前程,家早散了。”尹媛眼里有泪涌动,“我希望你能过这道坎。”
她越冷静,越陌生。郁枫飞有难言的悲怆,他和她又有什么区别,父母和兄长都已离他而去,死于灾难,其他家人各奔各的前程。他害怕示于真心,害怕悲剧再次重演。满腹纠葛她不理解,他说话就有了恶意:“我能过这道坎,如果我真了解每天睡在我旁边的这个女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怎么想她丈夫的!”
尹媛微微一笑,丝然无奈。
“以前,我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想问我嫁的这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有些事情夫妻不能分享,很多很多个秘密,压得我喘不过起来。可是我没有选择,相对于尹家阁楼,郁家是自由的,何况我无处可去。我试着与你倾诉……再见面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我现在希望你好,希望你的抱负能实现,能给你带来一丝快乐。枫,我爱过你。”
现在呢?他差点疯狂。
就在刚才,她与他共享鱼水之欢,怀里的女人是完全属于他的,她的娇媚,她的温柔,与过往的无数个夜晚没什么不同。竟然有点恍惚。
他从来不会尝试着挽留谁,现在也不会。
郁枫飞冷笑:“你回来干什么?”
“要回我母亲的画。”
这是尹媛唯一不舍的东西,母亲美好的祝愿,可惜她托错了人。
算来,竟也有十几年了。
10
夜越陷越深。顾嫂带着惕生转入另一个房间,孩子的哭闹声渐渐浅去,尹媛望了眼丈夫,郁枫飞站定,对惕生的哭声无动于衷。莫名地,浮现一个念头:她是不是真做错了什么?
静怡还在北方,与儿相隔千里。
郁枫飞点了支烟,他极少在她面前抽烟,每每亲昵之时也总是先将烟味洗尽,他知她不喜欢。今时顾不得什么了,郁枫飞猛抽几口,问:“你打算去哪里?”
细品之下,竟有玩味之意。
他知她无处可去。
“留在洋场里,或者北上,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比寄人篱下好。”
“能找什么工作?”他嘲笑她,“你只能再嫁人,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给各流派当女特务,当间谍,他们要你做什么就必须做什么,待任务完成,你毫无再利用的价值,就杀了你灭口,或者运气好一点,留着性命,过着不能见青天的私密潦倒的生活。你以为独自生活很容易?”
“不是每个人都过得一样。”
“但是每个人的生活都很相似!你以为你找到份打字员的工作,兢兢业业,不闻其他,可不知不觉就会卷入情报活动,毫无退路!”
郁枫飞说得有些激动,尹媛畏惧他的情绪,如在以往,她会缄默,今时必须有个了结,她厌倦了遮遮掩掩的日子。兀地,她意识到郁枫飞在说他自己的往事。
有关静怡的往事。他刻意压制的回忆,反弹得厉害。指尖香烟燃到尽头,熄了。
“她也是这样。”
尹媛屏息,郁枫飞难得吐露内心,临别一刻,他反而认真,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内暗涌。
“她也是这样。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在一家报社当打字员。年轻、独立、迷人,跟其他只会追求时髦的年轻女孩们不同……我们交往了。她继续在报社工作,也渐渐跟我家人接触,然后有意无意地问我家里人的情况。这个时候,她有了我的孩子,我欣喜若狂,我爱她,想娶她,而她也答应了。她跟我说,婚礼上要见到郁家所有的人。我认为这是因为她爱我,结果这是个阴谋。婚礼很隆重,当天,我的祖父因一笔生意而迟来,我的父母成了她的目标,当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杀手的时候,我却迟迟不肯承认,甚至还助她逃跑,直到她也朝我开了一枪。”
郁枫飞又点了支烟,空气中流过呛人的辣味。
“她朝我开了一枪,或许是她手下留情,或许是我幸运,我活了下来。我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待伤逝痊愈,我祖父送我去欧洲留学,学技术,学习如何制造杀人用的军火。此后,我家人也找过她,但无任何消息。我祖父早年跟日本人做过军火生意,落下叛国名声,她做情报工作,替人卖命。她本想杀了我祖父,可她杀了我的父母。”
“她想杀的不仅仅是郁泽卿,她想杀郁家所有的人。”尹媛不必替谁隐瞒什么,“包括我。”
郁枫飞看着她,他怎么忘了,尹媛把惕生领到他手里,她必定见过静怡。
“她以为你会北上,混入日租界,当打杂佣人。她没等到你,却见到了我。当晚便拿着一盒夜宵来我房间,点心有毒。”回想时,尹媛一身寒栗,“她疯了。”
他抓住她的手。
有什么东西逐渐消散,换得明朗神情。是陈年的阴霾。
“留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郁枫飞几乎脱口而出。
心有骇意,尹媛抽回自己的手。他读出她眼里的恐惧,一点失望,问:“你害怕什么?”
“不仅仅是害怕,枫,我累极了。”
他刚刚试着倾诉,遭来此番话语。了然地,郁枫飞觉得尹媛疏远了,又觉得彼此都是自私之人,俗不可耐。他强迫自己去抱她,身体接触的刹那,推开了。
他见到了妻子眼里的冷光。
尹媛低头,与他擦肩而过。廊里小纱笼点了一路,欲擒故纵的轻浮灯光,浇了她一身。她往暗屋走去,不计较什么,她只想要回母亲的春宫图。
郁姝君披头散发,冷眼望着站在她眼前的女人。
“春宫图不在我这里,我说过很多遍。”
“你撒过谎,我不再相信你。把春宫图还给我,否则你还要在这里呆段日子。”
“你能威胁得了我?我是郁家的小姐!是我爷爷糊涂了才会让你进的郁家门,我二哥不要你,你就什么都不是!”
“我现在还是郁家太太,你迟早要出嫁,要改姓的。姝君,做人要有原则。”
郁姝君忍不住泪,大喊大叫:“春宫图真不在我这里!至于谁拿了,我不知道!”
尹媛根本不信,她宁可春宫图被郁姝君藏了,也不愿它们丢了。情急之下,她搜起了郁姝君的衣服,随身物品,她都一一查过,没有春宫图,它们真的消失了?
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在颠沛流离之后远离她而去。
她真的慌了。
想也没想,她给了郁姝君一个清脆的耳光。
“你们欠我的。如果能选择,我回到那个冬天,在你们分完财产后我就走,走得远远的。”
她心里存了恨。
天未足亮,阳光像细密的灰尘洋洋挥洒,拂亮了一桌一地的账本。顺音睁眼,麻利地起身穿衣,她一摸,春宫图还在,放下心来。沙同睡得很死,顺音踢了他一下,然后俯身,情意脉脉:“亲爱的,天亮了。”
沙同揉眼,慌忙收拾着账本,数清后才舒了口气,若有万一,他在洋场无立足之地。
顺音关紧门,窃问:“你每天都这么忙?”
沙同点头。
“账本里都记了些什么呀?”
“很多东西,什么都有。”
“只有郁枫飞的家产……还是郁老太爷的家产也在里面?”
沙同看了眼她:“有以前的,也有现在的。不过郁太太您的财产不归我管。”
“我又没问这个。”顺音装嗲,“不过我们都这么亲密了,你也应该告诉我一些事儿。”
“什么事儿?”
“郁老太爷留了座军火工厂,你也在算这个帐吧?”
沙同流过警惕的眼神,不过他还是照实说:“是的。”
“那么,枫是不是开始赚钱了?”
“我还在算呢。”
“什么时候算得清?他们这个是怎么运作的?谁是合作者?”
沙同看着眼前这个贪婪的女人,这些问题他太熟悉了,一段日子前,某个女人也问过相似的问题。他虽言语木讷,但不蠢。顺音陪他过夜,必有目的。
“以前,某位小姐也问过我这些问题,我当时好像没能答复。”
顺音警觉:“谁?”
“一个日本女人,长得挺好看。也是在这里陪我过的夜。”
顺音差点大骂出口,菊枝,那个女人只不过是个妓!
她还是柔声细语的:“她是外人,你我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如果今晚你有空,我会再来,或者,你到我那里去……我给你做好吃的。”
她留下个媚眼,匆忙离去。此事要从长计议。
一路走得顺畅,到家也已大汗淋漓。
“该死的!”顺音骂了句。直觉告诉她,沙同比任何人都狡猾,难怪郁枫飞会用他!
屋子里有些暗,一些佣人听闻男主人的死讯,盗些东西逃了。偌大的房子顿时空了,灯光都照不遍角落,黑影铺天盖地。顺音有点伤感,但她没时间伤神了,活下去最重要。她还年轻,她要活得富裕而精彩!
春宫图摆在桌上,男女交媾,春色无边。
她数了数,七七四十九张。真是个有趣的数字,郁泽卿要尹媛进门,也是七七四十九日之限。莫非真有什么难言巧合之事?
顺音的心思在别处。
春宫图画风精细,色调优雅,看得出来是旧时皇家之品。画中男女或身处花园,或隐于密室,蝶纵蜂飞,面容无一丝苦涩,尽是人间欢情。
顺音脑中掠过一帧帧欢爱画面。郁枫飞也是这么爱抚他的妻子的吧……尹媛应是谙熟于心的,两人情欢意浓,置身人间天上。
她嫉妒极了,手一紧,把图揉皱。
她也能学会,世间尤物又不止尹媛一个!
每幅图都有蝇头小字,字迹娟秀,像是女人的笔迹。顺音微悸,这大概是尹媛母亲的字迹。他们的故事,她听过一些,这些毕竟是遗物,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此时,春宫图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像咒语。
顺音定了定神,读起图边缘的小字。
“纵蝶寻芳之势……与寻常面目不甚相远也。”
“迷鸟归林之势……”
“双龙斗倦之势……香魂欲去,好梦归来,动极近静之状……尤有一线生动之意……”
无非是一些解释欢爱之势。行文尾处落了个细致的印章。
奇异的是,每张图上,每段文字结尾处,都有一个极小的“郁”字。若不仔细辨认,会以为是墨点。揉皱的图纸有点异样,顺音的心跳得极快,拿裁信刀剥开画纸。
春宫图极厚,剥开竟有两层,不出所料,里层字迹密密麻麻,记载着某个事实。
慢慢读来,顺音差点呼吸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