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很容易想通,不像某些人,只会钻死角。你大哥死了,郁枫飞只想着自己,四妹和五弟还小,眼下,能说句心里话的,只有你了。”
顺音想着包里的四十九幅春宫图。如果没有瓜尔佳氏记录的郁泽卿的罪证,这些春宫图对她来说等于一叠废纸。她曾想用它们去讨好男人,不过,现在,顺音的野心又膨胀了些,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要郁枫飞听她的。
“大嫂想要我帮什么忙?”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顺音莞尔一笑,“想请你介绍个人给我认识。”
“谁?”
“岛三栖夫。”
郁修明一愣:“大嫂是想替大哥报仇,还是想另择高枝?”
“做人要看清形势。”顺音阴沉沉的。
道理总是简单的,如果春宫图落在日本人手里,他们可以以此来威胁郁枫飞,就算郁枫飞不屑一顾,郁泽卿的丑事公布于世,郁家就彻底成了叛国者。法网恢恢,有凭有据,到时候,怕是连郁泽卿的尸体都有人挖出来鞭尸示众,郁枫飞的军工厂怎么可能继续?除非他跟日本人合作,像当年他祖父一样,落下一世骂名……
顺音轻笑出声。她果真恨他。
郁修明也不是省油的灯:“我有什么好处?”
“郁家财产总不能老被郁枫飞占着不是?你大哥的那份是我的,其余的都归老三你。我一个女人,对军火工厂没什么兴趣。”
一番话说得郁修明心花怒放。
“你只需让我见岛三先生即可,其他的事我自会安排。”顺音停了下,“那个女人可能会找我麻烦,你帮我挡一挡,就说你没见过我。”
她指的是尹媛。
晨昏白昼,时间水一样滑过,郁修明在某个晚暮见到姗姗而来的尹媛。她自远方来,却没有一丝风尘,干净的旗袍,整齐的鬓发,还有若隐若现的绣鞋。像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安静、遥远。她一个人来。
郁修明浑身掠过奇怪的恐惧。
“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她浅笑,面容如清冷的白莲。
“不,不是我想杀你,我只是想吓吓我二哥。”郁修明语无伦次。
满地尽是被狼狗撕咬的华丽旗袍,那个女人不是她。
“我这次来是来找顺音,我知道她在这儿。”
“她不在,这里没人来,很久没人来看我了。”
“她在,她来北平,只能找你。”
“她找我?我们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她找我做什么?”
“所以你不觉得奇怪吗?”尹媛淡淡地笑,郁修明浑身起了粟粒。
他差点叫出声:“你到底是人是鬼!”
尹媛不再与他多话,低首便往里走,手却抑制不住地抖。是的,郁家每一个人她都恨,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替母亲报仇。心底的理智依旧生动,她要拿回春宫图,那些罪证她要亲眼入目,才能付诸行动。别说往日如梦,尹媛不再去想了,那点温暖敌不过仇恨。
郁修明拦住她。
尹媛止步,抬眼:“忘了跟你说,我不是一个人来。”
郁修明早冷静下来,反唇相讥:“二嫂,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来,不过肯定不是跟我二哥一起来。这里好歹是我的地儿,我说了算。你来了我招待,你要硬闯可别怪我不客气!”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日本人帮你得到军工厂吗?”尹媛看穿顺音的把戏。
郁修明一时愣住。
顺音知躲避不过,干脆现了身。她端了个火盆,一簇幽蓝火苗生起,手里是春宫图。
她豁出去了!
“你敢过来,我就烧了它们!”说着,真扔了一张进去。火苗舔舐着图,烧得尹媛撕心裂肺的疼。
“你还不走?”顺音阴险地笑,手里的图哗啦啦抖响。
尹媛转身即走,身后是那个女人尖尖细细得意的笑声:“果真离了郁枫飞,你一无是处!没有这些春宫图,我顺音照样活得好好的,你不能。尹媛,你天生离不开男人。别再逼我,否则我毁了这些画,让你后悔一辈子!”
阳光薄透了,不知什么天气,浑身都冷。她太了解顺音,这女人说到做到,火焰舔上图的那刻,像炙烤着她的皮肤。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乔樊在等她。
他问:“为什么一定要找回春宫图?”
“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我帮你找!”
这个几乎失去一切的男人,仍有着少年的冲动。尹媛不止一次地想过,乔樊接近自己,是出自真心,还是出自对郁枫飞的报复?她不愿多想,又不得不防备。人心叵测,她已不再奢望这世间无条件的爱。
“如果我帮你找回,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眼神热切,像洋场里所有对情人倾诉衷肠的花花公子,优雅而自在,甚至有点飘忽。如果他能帮她,自然最好,可他凭什么从顺音手中夺回春宫图,尹媛当他随口说了句情话,转过身,不作一丝回应。
他拉住她,想搂她入怀。无法亲近的感觉,尹媛竭力挣脱。像是应付,她说:“为了找回那些图,我可以付出一切,如你真能找回,我什么都答应你。”
乔樊露出快乐的笑。
入夜,衣襟微湿微凉,风雨要来了。
门外叩响敲声,话音自门缝滑入,在这安宁的夜里令人不安:“媛儿,开门。”
尹媛靠着门,门外的敲声越来越急,甚至有点急躁。
“开门!”
她解了门栓,乔樊冲进来,像头莽撞的兽,一双手在她身上乱摸起来。
此时此刻,尹媛觉得自己像街边廉价的妓女。她更加肯定乔樊是出于对郁枫飞的报复。他接近的,可是他的妻子。
“宝贝儿,让我看看你的脚……”
“你把我当谁?”
“你是郁枫飞的女人。”乔樊脸上露出邪恶的笑。
“我以为你爱我。”
乔樊一怔,忙改口:“我当然爱你,自从我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
“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你始终把我当成郁枫飞的女人,你跟我在一起,是出于对他的报复。你不知道,我们早分开了,我现在属于我自己。如果你不爱我,也请你让我离开。”说到伤心处,尹媛配合着落下两滴泪来。
乔樊大喜,料想已俘获她的心,到手是迟早的事,倒也不急切,说起温软的情话来。
“媛儿,我会拿到春宫图的,然后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尹媛作势推他一把,娇状:“还不快去洗漱?”
窗外果真下起了雨,微微泼火的雨丝,她连想都没想,一头扎进漫天雨雾。
王府蹲在雨帘后,大约是要入秋了,大门前铺满了落叶。怀着心事,尹媛走得很慢,她叩响大门,开门的依旧是老管家,一段日子不见,他老了很多,见到尹媛仍欣喜:“您来的正是时候,王爷他刚从北方回来。”
府里正设家宴,约是尾声,女眷们纷纷离席,不落一声招呼。尹媛心如止水,她深知近二十年的离别,不可能再融入这个家,她要见的是她的父亲,为了母亲。
“父亲。”
眼前的男人有着疲倦的神态,见到女儿,也是漠然的表情,他回应:“你回来了。真巧,我明早就要离开了,永远地离开这里。”
“去哪里?”
“还是去天津吧,那里清静。”
“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改朝换代这么久了,回来也是笑话。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尹媛摇头。
载沣不勉强女儿,沉默许久,寻话似的,说:“那个疯女人,你还记得吗,她逃走了。”
提到静怡,尹媛一惊,“她逃哪里去了?”
“不知道,估计找她的儿子去了吧。”
心里掠过一阵荒凉,尹媛欲问:“父亲……”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问你母亲的死因,问是谁杀死了她。可是查出了又如何?那个人早就不在世了!”
“你知道的?”
“当年闹得纷纷扬扬,北平人尽皆知。媛儿,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再追究也没用,连朝代都换了,其他的事就更如尘埃。”
尹媛大怒:“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母亲!如果连我们都不在乎,谁会在乎?为什么我连见到真相的权利都没有?”
父亲的形象在她心里一落千丈。
载沣苦笑:“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非得要弄到真相,结果弄得自己伤痕累累。人不能跟天拼,命运是注定的。我早年第一个剪了辫子,穿了西装,以为能够有点起色,结果还不是一样改朝换代?人在世上,无非两种选择:拿命去拼,不一定有好结局,反而陪了自己性命;或者苟且活着,受尽欺辱,也许还能看到敌人灭亡的那天。”
“父亲认为自己是哪种人?”
载沣回头,看着仅仅谋面几次的女儿,这个带着南方口音的娇弱的年轻女人,跟年轻时的妻子还是有些相似的。他有点恍惚,一丝伤感,瞬间也就忽略了。扬手叫来管家:“给溥仪准备些冬衣,东北还是很冷的,这孩子今后是要常住那里了,不知他会不会习惯。”
尹媛从没尝试过汹涌而至的悲伤,未知身世之前,她心里有梦,有梦就有走下去的欲望。今时,她的父亲把所有的往事都抹掉了,爱意、仇恨,只留下一具干枯的空壳,做着应付心情的琐事。
她想为母亲做点什么,可她该怎么做……
载沣想到什么,又说:“你哥哥经常跟我提起你,你什么时候去看他?”
“如果父亲能差人送我北上,现在就出发。”
一层雨过,天气凉了许多。尹媛坐上北上的车,陪同的是几个旧时阉人,尖利嗓音戳得人浑身不适。也是雨天,伴随着阉人尖锐的嗓音,一根白绫索去母亲的性命。尹媛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车外已是另外一番景致,有军人扛枪而过,整齐的步伐威慑人心。
“到了。”
几个穿着绣花小鞋的婢女踮起脚尖,悄悄走过长廊,艳丽纷跳的旗袍,姿势多像……多像她。郁枫飞在睡房外建了一条长廊,一路纱灯坠着朦胧,他说喜欢看她自远处向他走来的模样,从画里走了出来,袅袅走进他的府邸之中。
她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全部幻想。
现实是把屠刀,把仅有的一点美好砍得支离破碎。
“妹妹,你来了。”溥仪亲自迎了上来,再次“登位”的他,有着分外喜悦的神色。他牵了她的手,格外殷勤体贴。尹媛心里有股细流,暖暖的,她天真地认为,自父亲那里得到的失望,可以在兄长这里弥补。
可是她错了。
“妹妹一个人?”
“我一个人来。”
“我指的是,妹妹离婚了?现在一个人?”
尹媛微觉惊讶,哥哥已想着如何安慰她:“妹妹别担心,天下好男人多的是。现在情形不同了,男子挑选女子,女子也可以挑选男子。妹妹可有中意的人?”
尹媛浅浅一笑:“没有。”
“我当初就想,妹妹怎么会嫁入郁家的,他们那家人好像跟上辈有点儿过结……”
尹媛问得急:“有关母亲的事,你知道的,是不是?”
“母亲与郁泽卿有过结,她因此想不开自杀……”
“不,不是自杀,是谋杀!”
“父亲从没有跟我提过。”
“因为他害怕,也许他从来没有爱过母亲。”尹媛愤而咬牙切齿。
溥仪的心思显然不在这方面:“妹妹自远方来,应该很累了,你先休息下,晚上要宴请贵客,你一定要出席。”
天边暗了又晴,雨雾散尽,一抹亮蓝动人心。原来在廊里见过的几个婢女奉着新裳而来,为尹媛洗漱换衣。敛身斜趋,步步生莲。尹媛惊觉,她们都是清一色的小脚。
她忍不住问:“晚上那位贵客是谁?”
一婢女刚要回答,被另一个稍微年长些的使眼色顶了回去。
“皇上说了,到时候给您一个惊喜。”
尹媛失笑,有什么人能够给她惊喜?料是兄长一番好意,亦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