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音大笑:“睡出来的感情才是真感情,对你来说真得这么容易一笔带过?鬼才信。”
她在楼上,郁枫飞已到楼下。顺音抛出一根白色围巾,细长的白巾飘落天井,挂在雕花栏杆上。白巾后是郁泽卿的遗像,香刚燃尽,一丝烟火若有若无、诡秘幽深地逝去。阳光自天井泄下来,那根白巾便幽幽浮浮地飘动,不祥的征兆。
顺音的声音被放大,异常刺耳。
“你爷爷就是用一根白绫绞死了她的母亲,在她出生后没几天。”
郁枫飞怎堪忍受这类谣言,他返身上楼,忍耐已是极限,没多想,他单手掐向顺音的喉咙:“是你,自你进这个门起,从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她已经走了,你还想怎样?一天不造谣生事不挑拨离间你就浑身不舒服是吧!”
他拖着她往外走。顺音极力挣扎,踢掉了鞋子,连裙子都撕破了。
郁枫飞极少发火,更何况对方是个女人。不过什么事都有限度,顺音的话就是他的极限。
“我不管那么多了,你马上离开这里。别拿我大哥压我,你从没有对得起他,你活得不光彩是你自己选的,没人逼过你什么。现在,马上,离开我的视线。今后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让你彻底消失。”
顺音的酒彻底醒了,风嗖嗖灌进她的脖颈,冷极了。
是她自找的吧,这段日子过得真是心惊肉跳的。
她一点一点往外走去,腰肢扭得厉害。她还有话要说。
“枫,我以前说过无数谎言,你都忍了。我今儿说了一句实话,你就气成这样。那是因为你不愿相信。我要是弟妹,知道有这么个真相,我也怕,夜里爱了无数次的男人原来是个仇家,又是被仇家特意娶进门的,猜不出前因后果,没疯算坚强的了。你不愿听也不要紧,最后一句话,你们每晚精心钻研的春宫图背后,是她母亲记载的有关你祖父的罪行,在她临死前一刻写的。”
顺音摸了摸肚子,叹:“如果只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活得怎样我都无所谓。偏偏他给我留了个宝贝,让我这辈子都想着他!你们郁家的人果真狠。”
如果作孽太多,会不会生个妖精出来?
她摇摇摆摆,往家走去,背后阴影支离破碎的。
外面是游行,极远处似乎还有炮火声,每天都是战争,渐渐竟也习惯了。郁枫飞成了军火商,战争对他来说是进财的福音,可他从没有真正快乐过,他厌恶遍地黑漆狼烟和残破的肢体,这条道,一旦上了再无回头路。这是祖父帮他选的,如出洋留学时,他不闻不问,无声无息就走了,回来时,娶的是祖父要他娶的女人。
多少让孤冷的夜晚有了抹温暖桃色。虽然他从未认真对待,连情话都言不由衷。
他们彼此纠葛的眼神与身体是热烈真挚的,奇怪是,从未好好谈过话。
他和媛儿应该来一场恋爱。
你想她你就承认吧!郁枫飞在心底对自己说。
他在床沿坐下,房内摆设如初。梳妆镜、大木箱子,各式各类他以为尹媛会喜欢的小玩意儿,买了摆好。床头燃了一半的烛凝在那儿,很多个夜晚,他们会借这里的光看春宫图,看画里旖旎春香。
如果没有什么遗嘱,没有战争,他落得逍遥。到那时,他会不会带她走?
春宫图里有文字,字字泣血。郁枫飞不愿相信,顺音的话十有八九是假的,他不愿相信无数美好春宵都暗藏怨杀之气。祖父要他娶尹媛不仅仅是为了追回春宫图,他的婚姻不会起源于祖父这个卑劣微小的意图。
郁枫飞试图自圆其说。
事实是,几乎每个人都已清楚,只有他刚刚知晓。
等他知道,她已行远了。
门开了,挤进个小脑袋:“爸爸。”
惕生陪父亲坐在床边。他来这里有段时间,对眼前这个作为他生父的男人没有任何接受困难。他聪明、早熟,比同龄孩子更懂得察言观色,他知道父亲对他是好的,从他注视他的眼神里,虽然有时会不经意掠过一丝难以描述的情感,但他知道父亲是爱他的,他有恃无恐。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吃有穿,对挨过饿的惕生来说,简直跟天堂无异。
他似乎忘了他的母亲。孩子单纯,便能忽略人间情义。
郁枫飞抚过惕生的双眉,这是郁家的孩子,跟他,跟他的兄弟们有着相似的眉眼。可是一不小心,他就能从惕生的脸上找出静怡的影子,这令他不寒而栗。
他让顾嫂带孩子下楼。
不过瞬间,顾嫂又慌慌张张地把孩子抱上楼,郁枫飞从未见这个服侍郁家多年的妇人如此慌张过。
“她来了!”
静怡从大门进来。她应该很熟悉这里,不过才几年,郁家大宅没变,人已面目全非。她跟大街边避难的难民并无异处,或者说更凄惨。
“要不是孩子叫她‘娘’,我还真认不出来。”顾嫂自觉多言,也就住嘴下去。
静怡来过医院。郁枫飞很肯定。
他现在该怎么做?当着儿子的面,一枪毙了这个女人,然后跟他解释是他的母亲杀了他祖父母?还是任由这个女人领走儿子,杀父弑母之仇从此算了?
惕生自父亲身后闪出:“妈妈,你也留在这里吧,这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不用挨饿了。”
静怡稍稍一愣,目光迟钝,她可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偌大的房子,一下子只剩下她和郁枫飞。惕生被顾嫂抱到后面去了。
很多种时光,在此时汇合,交织得不成样子。她也曾清新可人,貌美如花,那是郁枫飞临在地狱边缘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
入目却是一张煤黑的脸,乱发丛生,双脚无鞋覆满泥土,像龟甲般延伸到腿上,干涸了,露出旧疤新伤。可怕的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再走几步,他父母的尸体曾在那里躺过,干净利落的子弹,响在郁枫飞的脑袋里,日夜飞旋着,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别伤害他,求你。”
静怡落了泪,更丑。说不清是真疯还是假傻,她在求他。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这个儿子,郁枫飞的愧疚会不会少了许多,或许仇早已报,时间会稀稀拉拉缝好这创伤。孩子是夹在他们之间的利刃,时不时在他心里划一下,提醒他,所有的错都是他一个人酿成的。
郁枫飞连一句话说不出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兀地,静怡发了癫。
暮色四面八方涌来,灯点着了,满屋光华。郁家的老佣人们都在偷偷议论,议论杀害老爷太太的凶手终于逮住了,是郁老爷子在天有灵。
郁家关人的地方不少,这个地方关过尹芝琪,关过郁姝君,也关过尹媛。在摸不清郁枫飞对静怡下一步做法时,他们把这个女人关在此处,无声无音的,连死神都不能擅自接近。
郁枫飞没想到,几年时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可以改变得这么彻底。飘在回忆里的身影,在见到她之后彻底消失,仿佛眼前的静怡是另一个人。
当前的问题是:留她性命不留?
他甚至不愿单独与她呆在一个房间里。
郁枫飞没说任何话,出来时夜色朦胧,黑暗无边无际,心里也是无止境的空寂,不恨不悲,他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被灯火卷开的夜色,细小光亮划过三十四号门前小巷。
一具女尸被抬出,粗鲁地抛在路边。若今晚无人收尸,明早会和三十四号无数尸骨一同送往别处。
尹氏常来这里转悠,希望哪天能收到女儿的好消息。她没想到尹芝琪会死,且死得惨不忍睹,她以为自己认错了,可是没错,尸首是尹芝琪。冰凉无一丝人气,怎么唤也唤不醒。不远处江风肆虐,她连落泪都无力,这是她的女儿。
不过短短时日,她从一个贵妇变成了寡妇,再丧女。
尹氏从不信报应,此时,心空得能让风呼啸而过。
似乎有灯火在风中微漾,飘在尹媛眼里是星零鬼火。尹芝琪也会变成其中之一吧,在这人间地狱孤独徘徊……她抬头,刑墙布满发黑的血迹,乔樊就被绑在她的面前。
尹媛站得端正,日子并未在她身上留下落魄的痕迹,永远干净齐整,像布满灰尘的旧楼屋檐下、新生的桃花。
她爱恋自己的青春。
她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眼神冷得近乎空了。
乔樊喜形于色:“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说过会帮你找回春宫图的,你相信我。”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我四处在打听春宫图的下落,一路南下,前段日子有了消息,也不知谁说的,这几张图是这里流出去的,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手的,媛儿你看。”
这些不过是她随意描绘的赝品。
那个日本人坐着,金忠义死了,风声日紧,有些事他得自己来。
岛三栖夫问得随意:“你们认识?”
“我们是情人。”乔樊得意地笑。
“原来是这样。”岛三栖夫看了眼尹媛。她始终沉默,人逐渐逐渐退入影子。
“乔家也是大户人家,也是从北迁往南,有趣的是,跟郁家一直是邻居。有关乔家的突然没落我一直很好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郁枫飞干的!我父母也是因此而死的!他害了我们全家!”
“据我所知,郁家跟乔家也有过交情,甚至有生意往来。”
“是的,我们家有些共同账目未算清。”
岛三栖夫对郁家很有兴趣,跟郁家的一切他都有兴趣了解。郁泽卿留给世人的秘密,他一定要解开,为下一步的战事做准备。当所有人都在谈论春宫图的秘密,岛三栖夫已通过情报得知,春宫图后记载的事已是旧事,郁泽卿之前的军火库是空的。郁家是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那不是有关缢死福晋,更不是军火藏据点,他直觉到那是一个更大的秘密,郁泽卿为之藏掖了一生。
郁枫飞一直在寻找,岛三栖夫也是。
尹媛完全退入黑暗,只有在暗处观察明处,才有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岛三栖夫和乔樊说着话,实际上是说给她听,尹媛都懂。
“我很能理解你为父母报仇的心情。郁家的存在是个祸害,自郁泽卿起,有关军工厂的谣言从未断过,他害死不少人……”
尹媛溢出点笑纹,刽子手总嫉妒别人杀的人比自己多。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啊,她不是一直想报仇么,乔樊也是,还有岛三栖夫,一直想置郁枫飞于死地,他们三个有着共同的目标,只需一人点破,他们就能达成协议,化敌为“友”。
尹媛做梦都想替母亲报仇。
可她不是乔樊,她有底线,再恨再难也不会跟日本人合作。
“尹小姐意下如何?”
“你们谈,我想一个人清静会儿。”她轻笑,“我还是回我的房间吧,这里呆不惯。”
岛三栖夫换了副神色:“这样也好,你在这儿,乔先生也能更好地为我们办事。”
“媛儿,等他死了,我就娶你!”
乔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一开始,尹媛跟郁枫飞坦白,他的祖父缢死了她的母亲,他们现在的关系会如何?她的处境又会如何?女人总是爱作不切实际的幻想,问别人或者自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她清楚地记得得知春宫图秘密后的想法,竟是逃生。
恨是自己逼出来的。
尹媛在等囚室外面那个陌生的声音。她不知道他是谁,总有些人在暗处活动,活着神秘,死了也没人知道。她可以肯定的是,那人是赵元宗的手下。金忠义已死,任务完成得异常顺利,她现在等的是,那人许诺她的一支枪。
一连几日,墙外风声雨声,听得人辨不清白天黑夜。她睡得极浅,稍有动静都能让她醒来,等了很多天,待她渐忘,前尘旧梦般,某个光线朦胧的下午,墙外叩响几记轻敲。
轻如落叶滑过墙壁,给她捎来生机。
尹媛反敲几记作为回应。很快,窗口掉落一支枪。
“他死了。你做得很好。”
“我怎么才能出去?”
“你只能自己逃出去,我们帮不了你。”
那人扔下一句话,再无动静。
世事本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