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点时间考虑。”
郁枫飞的目光在尹媛脸上停留了半晌,忽而答应:“当然,我希望你能愉快接受。”
他祝她晚安。夜深了,尹媛款款坐回镜前,静下来,才惊觉一身冷汗。镜子中,郁枫飞的身影远去。她留恋的,是他第一次见她的眼神,仿佛误认熟人那般真诚。仅此一次,梦似的。
“等等。”尹媛唤住他,“谁的葬礼?”
“我的祖父。”
13
尹媛到底没有入睡,郁家的宅院安静极了,铺天盖地的白绸反抄夜色,整个窗户围了白雾,灯笼的火未灭。郁枫飞没有锁门,尹媛披上外衣,刚想迈出房间,见顾嫂候在门外,恭谦地问:“尹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吩咐我们下人去办好了,您早点休息。”
“我睡不着。”
尹媛径自下楼来。郁家兄妹都在,半夜聚会不是年轻人的激情所致,显然,是她的到来令他们兴奋不已。尹媛有意回避到一架屏风后,话语已听得七八分。
“……二哥,你真觉得这事情能拖?万一遗嘱漏了风,谁不眼馋郁家的大笔家产?十里洋场,黑道白道的,动杀机是必然的,尹小姐万一有个好歹,你到时想娶她也娶不了,我们也跟着遭罪了!”
尹媛走出屏风:“谁要杀我?”
一时安静,郁修明气急败坏:“顾嫂!”
“不关她的事,是你们说话声音太大,吵醒了我,我睡不着了。”
尹媛与他们对立,一身赤红的旗袍。郁泽卿的红棺就摆在天井,烛火袅成一缕薄烟,蛇一样扭浮起,渗入青森夜色。郁枫飞走到跟前,拢了拢尹媛身上的披肩,低柔地说:“三弟胡思乱想,没什么事,你先上楼去。”
他言不由衷。
“如果我上了楼,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我逃离地狱,但也不想在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活下去。”她低声威胁他。
“你不会这么做。”郁枫飞根本不当一回事,无谓的语气。
他的心思,在尹媛看来,也就几条面目模糊的阴影而已。
郁姝君看不过去,随口说了:“是我爷爷的遗嘱。我们没对你说明是因为……以为你是清楚这件事的,但是现在看来你完全不了解。”
关键时刻,还是女人最勇敢。尹媛莫名对这个有着男孩气质的郁家老四产生好感,她信任她。
“不,我一点都不知情,我甚至不认识你们的爷爷。”
“爷爷的遗嘱中写明,你必须嫁入郁家,我们才能分得财产。”
“四妹!”郁川企图制止郁姝君。
尹媛看了眼郁枫飞,他也看着自己,深黑的眸子神情复杂。
郁姝君不理大哥,继续说:“反正她迟早都要知道的!我现在把事情说明了就好办了,免得出什么意外。”
“你说的对。”尹媛赞同,“不过我也有几个条件。”
“哼!”郁修明讥笑着,早料到似的,“我就说,都告诉你了,让你知道你手里有那么大张牌子,会轻易妥协?”
“你也想要一笔钱吗?”郁天奇问得并不大声。
尹媛回他:“我不要你们的钱。”
“那你想要什么?”
她一笑:“我会对那个娶我的男人说的。”
14
窗外,白纸灯笼未落,室内的红蜡已烧得烛泪四溢。早早备好的嫁衣,火一样流光四溢,她的绣鞋,她的春画,还有她徘徊在成人边缘,几欲成熟的身体,这一切,马上就要交付给一个尚且陌生的男人。怔怔地,尹媛有丝恍惚。
他问她:“你的条件是什么?”
“条件有三个。”
郁枫飞露出轻薄的笑:“说吧。”
“我要上学。”
这条件并不过分,甚至有点出乎意料。郁枫飞松了戒备,语气柔和许多:“这不难,我答应你。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我不做妾,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郁枫飞笑,点点头:“可以,接着说。”
“如果以后,你有了喜欢的女人,想娶她入室,我不反对,我只要你能给我自由,放我走。”尹媛说得很轻,眼神倒有点颠簸了,哀伤的,“我被囚禁了十几年,我害怕以后会重复以前的噩梦,如果有一天,我在这里成了多余的,别关着我,请让我离开。”
室内安静无声,夜极深,拂晓前的静谧。尹媛清清楚楚听见那人用清晰的声音对她说:“我都答应你。”
次日,为避人耳目,婚礼不邀请外人,但是证婚人和正规程序都不能少,按旧习俗,祖父葬礼未过,不能举行喜宴,郁枫飞决定在洋人的教堂里举办西式婚礼,礼仪极为简约、低调。教堂门口守着好几位洋人保镖。
只需礼成,郁泽卿的第一个遗嘱就生效了。
这时,教堂门外一片嘈杂,有人在闹事。郁修明紧张,抹了抹脑门的汗,问郁川:“大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沉住气,他们还没闯进来。”
郁枫飞在神前发誓:“我愿意娶尹媛为妻,贫穷或者富贵,健康或者疾病,我都不离不弃。”
字字落地成音,仿佛真实。可她连他的声音都未熟识。情绪缓缓上来,不激昂不悲痛,她无路可退。
“我愿意嫁给郁枫飞,贫穷或者富贵,健康或者疾病,不离不弃。”
戒指套入指尖的刹那,郁家兄弟大大松了口气,郁姝君欢呼雀跃,抱了下尹媛:“二哥二嫂,你们要幸福呀!”唯她忘了初衷。
教堂门口闹事的正是尹润,他好不容易从尹氏的口里套出尹芝琪受伤的原因,气急败坏,先到郁家,无一人在,从佣人口中得知郁家二少爷在教堂举办婚礼,带了一帮子人上来闹事。
“你伤了我的女儿!我们法庭上见!”尹润今日不敢把事情闹大,只把丑话说在前头。尹家十分富足,权势却不及郁家,郁泽卿的儿子死了,仍有四个孙子,尹润无子,这是他最遗憾的事,让他在外人面前提不起气势。
郁枫飞笑:“我应该尊称你一声岳父大人。”
尹润这才发觉尹媛的存在,他气不打一处过来,指着她:“你,你竟然嫁给这个混蛋!”
“父亲错了,你们关了我十几年,是他救了我。”
“我养了你十几年,好歹也是你的父亲!成亲之礼不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不会承认这个女婿的,你跟我回去!”
尹润来这儿纯属是为尹芝琪讨个说法,不料被赶来的尹氏拦住。自郁家上门求亲以来,尹氏就没安定过,她拉住丈夫:“我们来这里呢,不是反对这门亲事,我们好歹是媛儿的父母,女儿的婚礼没有父母参加,这说不过去呀……不过媛儿幸福就成。”说着就要离开。
“我宁可死在这里。”尹媛咬牙切齿的,她恨,谁都恨,所谓的父亲、母亲,还有阴阳怪气的姐姐,她做梦都想逃离。
“我以后姓郁,跟你们尹家完全没关系。”
尹媛冷冷的,眼里存有流光,也瞬即成了霜。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总是被囚禁,走不出那扇真实的大门。月冷如霜的深夜,她在阁楼里追逐自己的脚步,偷听踩出的回音,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穿的是大红的嫁衣,一双绣鞋微露鞋尖,碎步优雅轻缓,分隔众人而去。郁枫飞抱她上车。即使很多年后,尹媛仍记得郁枫飞抱起她的第一个眼神,初见般,格外温柔。
也许,仅仅是幻觉吧……
15
红烛银缸半明半灭,朱屏覆着嫁衣,一层层的殷娆之色。尹媛只披了件薄纱,胴体朦胧而清晰,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取出一幅春宫图,回首问郁枫飞:“这幅如何?”
画中男女旁写有几枚大字:纵蝶寻芳之势。旁有几列小字,细如蝇脚,想必是解释其意,郁枫飞未曾在意。眼前女子万分迷人,他与她同坐镜前,看她取掉发髻,披落一头松散的乌发,衬得她媚眼如丝。
“那我们就来试一试这幅画。”镜中的男人有着热烈的目光。
那些带着热度的吻不断落到她的肌肤上,令尹媛陶醉,在孤冷的夜里,她幻想过,会有一个男人带她离开,给她自由,给她爱抚。
尹媛咬住唇,犹在清醒与迷离之间恍惚着,脸上渐渐显出一种报复的神色,要怎么放纵,才能弥补逝去的曼妙年华?
烛火灭了,什么都看不见。
郁枫飞靠了上来,一股剧痛使她身体冰凉,尹媛喘着气。
仅有的一点月色织了面薄纱,她的丈夫就在纱的另一头,近在咫尺,俊美的五官清晰可辨。
泪落了下来,心里反而出奇的平静,她的疯狂不见了,四周是安宁的黑暗。
原来,现实与画是不同的,画里女子笑靥如花,她却痛苦得落了泪。
母亲只留给她一箱春画,她没能亲眼看着自己出嫁。那是她的生母。尹媛连她是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是从老女佣的口里偶尔得知,尹氏是她的养母。
那年尹媛7岁,老女佣随即被辞退,年幼的她天真地说要寻亲生父母,尹氏绑了她的脚,威胁她不得走出尹家一步。
很多残酷,来自不安。
终于,郁枫飞静了下来,满意地,吻了她的唇。冬夜清寒,他抱紧她:“睡吧。”声音满足而疲累。
尹媛异常清醒。待眼睛适应了暗夜,见窗户未关严,挤进来几丝风,鼓起了纱帐。顾嫂准备的桂圆莲子汤早已冷透,烛台垂满冷硬的烛泪。
尹媛披衣而起,手把着窗往外看。路灯投下一片片明亮的光圈,这里是洋场出名的高级住宅区,洋房花园参差有序,不远处就是黄埔江,每逢晨曦,江水流金洒银,舒缓地汇入大海。
天欲亮未亮之时,几个黑衣人往郁家大宅走来。
16
尹媛晨起梳妆时,顾嫂捧着一叠孝服在旁候着。尹媛还穿着嫁衣,她脸也不抬:“要我怎么做?”
郁姝君接过孝服:“顾嫂,你先下去,让我来吧。”
“把孝服放着,我会穿的。西洋的婚宴上,不也是黑装白服,黑白无常似的。”尹媛盘起长发,回首笑道,“我不会把自己当外人的。”
郁姝君兀地哭了:“二嫂,你可以不穿的,你刚结婚。”
婚礼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仪式,起码,半夜不会再孤冷一人了。
尹媛安慰她:“这没什么……也是你爷爷的遗嘱吗?”
“是的,娶了你,也要让你送他一程。”
“也许他见过我,在我小的时候……”尹媛陷入沉思,可是,这又如何?尹媛抓过孝服,流水般套好。拈过一朵白花,插入发鬓,镜中的她,竟有着出尘的静美。
楼下人声鼎沸,来闹事的是乔家的人。事情的起因是犹太人沙同在郁家谋得一份账房伙计的活儿,跟老先生跑跑腿,打点杂事。前两天,沙同在郁家的一条小巷里,向摆摊的一位算命瞎子索求租金,瞎子大骂其混帐,声称这条巷子是乔家人的,自己在这里算了几十年的命,没见过郁家人来收什么租金。郁家账房记载的是“郁乔两家共用”,瞎子跑到乔家门前喊冤,乔家的地契上却清楚地记载:“此巷归乔家私有”。
“今天,我们就把这事儿说说明白了,重新立个契约!”
来者一脸横肉,手里的地契甩得哗啦啦响。郁枫飞接过地契,扫了眼,顺道点了火,幽蓝的火焰舔舐着,转眼飘地成灰。
来者没料到他会用这一招,吼道:“这算怎么回事!”
郁枫飞问:“怎么称呼?”
“姓王!”
“这是我们郁家与乔家的事,关王先生你什么事?”
“是乔家人叫我来的!”
“那我让你回去,告诉乔家,要真是一桩正事,请他们亲自过来。免得外界说三道四,说乔家的家财是姓王的管的,听上去就像是个笑话。”
来者愤愤而去。郁川问:“二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租界外战乱,哪里的混混都往洋场跑,四处敲诈。”郁枫飞想起什么,“那个沙同,别让他四处收取租金,要收的话让自己人去收。”
“可只有他才能收到租金。”
“这个以后再说,先把巷子的归属问题弄清楚,免得再起纷争。”
尹媛下得楼来,见两队和尚收了佛号,黄袈裟迎风猎猎,沙尘似的。郁老太爷今日入土,所有的郁家子孙都必须去送葬,算了算,郁泽卿去世已有半月余,今日是农历腊月初一,新历已是新年。
“我怕我走不了多远……”尹媛扶着郁枫飞的臂弯,低头看自己的脚。
“没事,送到半路也可以,我陪你。”
郁枫飞握住尹媛的手。他的手很烫,尹媛只觉心一跳,茫然地,半晌才回答:“是。”
郁泽卿的画像挂在大堂中央,请画师画的遗像。几缕烟朦胧浮起,飘过他毫无表情的脸。尹媛多看了一眼,这个人,她始终是感到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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