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还亮着,灯火在风中微燃漾开,路上已少见行人。车开得很慢,前面有灯,后面又受了光,尹媛看得特别清楚,宽阔的林间大道,一对男女纠缠着吻在一起。
车灯搅乱了浪漫,男女迅速分开,竟是郁川和顺音。看两人的样子应是刚从舞场回来,小喝了几杯,微醺轻醉的模样。
郁枫飞摇下车窗,招呼:“大哥,上车吧!”
尹媛不解他的心思,恋爱男女最忌打扰,郁枫飞想干什么?
郁川有点不好意思,只问:“二弟要去哪儿?”
“回家,四人刚好一桌麻将。”郁枫飞探出车窗,“顺音小姐意下如何?”
“真是太好了!”顺音雀跃,打开车门顾自坐进来。
尹媛不喜她的骄纵,将脸低低地埋入领子里。眼神儿飘过,适才热情的郁枫飞,已换上一副阴鸷的面孔。
灯光泼洒下来,麻将桌上几双手忙碌着,哗啦啦响。顺音手上的钻戒闪着强光,她明亮的眼眸扫向尹媛,犹自三分倨傲。
这是郁家祖传的戒指,留给长孙的。
郁川知瞒不过,温和地,向弟弟弟媳宣告婚事:“我和顺音订婚了,订婚礼没办,是因为考虑到爷爷刚走没久,所以打算过段日子再说。”
“这是好事,恭喜大哥。”
时钟滑到下半夜,顺音站起身:“川,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会儿。”她拍拍尹媛的肩,热情提醒,“别忘了明天还要上课。”
郁枫飞留客:“太晚了,今晚就留下吧,我让顾嫂准备客房。”
尹媛会意,起身陪顺音上楼。偌大的客厅,只留下两兄弟。夜气深重,尹媛让人把窗帘都放下,门也锁好,昏黄的灯下,见一双手搭上她的肩,顺音凑近,送过清亮如水的声音:“你走路的样子真好看,怪不得他愿意娶你。”
酒气喷面,尹媛未放心上,却不愿随她入室了,让顾嫂照顾。顺音拉住她:“在学校里你就不愿意理我,难道我真有什么让你不得不防备的?我还不想睡,你多陪我一下,我们以后会是妯娌,难道你天天防着我?”
说着,哈哈笑。尹媛极其反感她的笑声,放纵的,听得人浑身起麻。这女人外在热情主动,眼里浮着阴气,尤其是看自己的时候,眼神落在身上,刀子般尖锐。
尹媛不想与她走得太近,客套几句:“你今晚睡这间房,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叫顾嫂送来。”
“你们的房间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顺音顾自闯入尹媛与郁枫飞的卧室。尹媛支开顾嫂,安静地跟在顺音身后,睡房没整理,凌乱的被褥非常暧昧,像是隐藏着一段云雨。梳妆台的春画也没来得及收拾入箱,平铺着,是诱惑人的一记香艳的暗号。
尹媛疾步上前,收好,动作快速轻柔,那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宝贝。
顺音缓步走来。
“你读过佛经吗?佛经里有个鹿女,每逢大地花开,她就出现。鹿女踏花,步步生莲,缓缓归来,缓缓归去。说的大抵就是你这样的。也许他娶你仅仅是为了家产,可是他现在入迷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一顿,眼神迷离:“你们做爱的时候,他是不是很喜欢把你的长发撩往一边……很温柔很体贴的模样?”
顺音抚过被面,指尖停在一只戏水鸳鸯的头翎上。尹媛等着她的下一句话。果然,她口吐真言:“我和枫飞交往过。”
“你和郁姝君是好朋友,现在是郁川的未婚妻,在学校里,也是你主动接近我,你对郁家很感兴趣?”
“你果然不蠢。我这么做,无非是想嫁个有钱人,现在,我做到了。”顺音扬了扬钻戒。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他又不只有你我两个女人。”
尹媛想到了那个日本女人,火红和服底下也是春色一片。顺音这么做,无非是想挑拨离间,让尹媛上心,让他们不幸福。
顺音按捺不住:“你果真不在意?”
“在意,但很快就会忘掉,忘掉就不在意了。”尹媛卸了发簪,发辫如流水,与肌肤轻缠,“你可以走了。”
“你忘不掉的!”顺音低吼,一番挑拨,反撩起了自己的伤心事。这个体态妖娆的小脚女人,无辜的双眼竟不见一点尘埃,还是她根本没把她当一回事?
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浅白一片,照在床前地板上,也撩进帐子里。整个房间空了,夜极深,孤单的人有缥缈的心事,尹媛渐次入睡。
夜里的江水起了暗涌,风很冷。郁枫飞点了支烟,问郁川,语气已是杂乱:“大哥,我说过,在事情没有定下之前,不能公开爷爷的遗嘱。”
郁川甚急躁:“现在我们已经拿到遗产了,还有什么秘密可以隐瞒?顺音是我的未婚妻,以后会成为你的嫂子,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能说?”
“我不清楚为什么一夜之间,整个洋场的人都知道了!”
“知道又怎样,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我知道洋场的人对爷爷有偏见,就因为爷爷当年曾卖军火给洋人,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大家不是挺好的吗?”
“为什么爷爷一定要尹家养女嫁入郁家?事情没弄清楚之前……”
郁川松了口气,笑着拍拍郁枫飞的肩膀:“二弟,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是爷爷总不会害我们。或许弟妹的长辈是爷爷的至交,仅此而已。”
“用整个家产做赌注?”
“如果弟妹没嫁给你,遗产也未必会流到旁人手里,爷爷不在乎我们,也会在乎你。你不知道,爷爷去世前,念叨的都是你。”郁川显然没怎么上心,他早忘了当初的凶险。
郁枫飞睁大眼睛,这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幼时与他一起嬉耍的哥哥,兄弟中,郁枫飞与他的关系最好。不料郁川沉默的外表下也藏着不满与算计。谁都有城府,哪怕面对的是亲兄弟。
呼出的气成了霜花,郁川笑容稍显僵硬:“二弟,我知道顺音和你有一段过去,不过这都过去了。我真挺喜欢她的,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大哥不提,我倒都忘了。只要这女人不来找我,什么事都没有。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狭窄的巷子里,有人车夜水,想必太过疲累,轱辘声渐缓渐轻,最后没入黑暗。郁枫飞上了楼,尹媛已经睡着,她为他留了一只小烛,笼着朦胧的一团光。她的旗袍挂在紫木屏上,殷殷相覆,梳妆台上已收拾干净,墙角的樟木箱合着。
郁枫飞打开箱子。
掐金积银的袍子,几双小儿绣鞋,春宫图和一个玲珑镶红豆的骰子,都是极私密的女儿用物。尹氏说尹媛是从保婴堂里抱来的,亲生父母早死了,只留她一箱俗物做嫁妆,她根本不知情。
这显然是个谎言。
保婴堂里的孩子多为贫穷人家所弃,这一箱子奢靡考究,不是普通人家所用物品。不是养不起,又为何遗弃?
吹熄小烛,郁枫飞侧躺下,手探入尹媛的衣襟,她娇喘渐起。
“媛儿。”
尹媛清醒。
她闭眼静静等着,灯火如豆,听着在朦胧中那几乎无法分辨出来的呼吸。他总是这样,半夜,携着一身冷气,将她带进怀里。
今晚,他似乎有话要说。
他知道她醒了。
尹媛返身,将他紧紧抱住。什么都不用说,这样挺好。她太缺温暖了,一点小小的温情都可以让她的心事轰然坍塌,说原谅,不如说是自我妥协了,她只要他对她的好是真的。谁也无法预见明天的事。
小烛燃到尽头,吡吱一声灭了。
眼前,淹过黑暗。
郁枫飞抱紧她。不知何时起,他习惯了孤寂,习惯了暗藏明防的各类心计,戴上千个面具与人周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他深知父母去世后,兄弟也会离他远去,郁川的话把一切都揭示,他早已猜到,短促的怒气过后,竟是对世情的理解。怎能不理解?他郁枫飞多么熟悉洋场游戏的规则。
他是有野心的,这点可怕。
怀里的这个女人,就出于目的而娶的。她嫁给他,是因为别无选择。当然,她是美的,可以满足男人对女人身体的幻想。而且,他们那么年轻,很容易生出一些情愫。
今夜,忽然,郁枫飞想跟尹媛说些什么,撇去心里的杂乱。说什么呢?他还没准备好说心里话,尽管怀里的女人是他的妻。
有些话太动人,真不能乱说。
“枫,你说想带我去逛逛,那是什么地方?”
“哦,那几顷地,准备建花园的地方。”
“真要建花园吗?好像又要打战了。”
“这里很安全,不会打进来的。”
“那几顷地还在租界外。”
“很快就会被划进来……”
郁枫飞的声音很轻,把她的思绪抚得柔软,她听着他的心跳,恍然觉得那些不快都散去了。他的声音,像春风指过耳畔,动听极了。因包含了些情绪。
“如果可以,等风声过后,我们再举办一次婚礼,把你的亲生父母都请来,或许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一起过来。热热闹闹的,中国人的婚礼。”
脸上跌落几滴水,是他的泪。
夜浓浓不过情,他是想起了死去的父母了吧……心恍惚一下。
窗外漏进几缕光,足够视物,又掺了些迷离。尹媛始终没有看清郁枫飞的脸,小心翼翼地,她拂去他的泪,也就是刹那,她多么希望他快乐。
斗转星移,晨光扯破了夜幕,黑暗收尽。
女校生活平平淡淡,只因尹芝琪没来上课,说是身体不适请了几天假。有女生私下说尹芝琪要搬家了,不知要搬到哪里去。还能搬到哪里去,租界外战火那么乱。
风言风语的,搅了尹媛一天。
顺音还是那么热情,仿佛一点都不记得昨晚的话,当面“媛儿、媛儿”地叫,她高挑的身躯蓦然对尹媛就有了压力。
她的目光总落在她的脚上。笑靥如花的她,眼神掺杂了恨意。尹媛怎么会不明白,她太熟悉了,就像被关在阁楼里的自己,想说不能说的恨,是绝望到骨髓里的孽毒。
最后一堂家政课没上,尹媛收拾书笔独自回家。顺音是枚刺,藏在妖艳的花枝处。昨晚忽略的痛,在江边突然涌现,把她的心撑得窒息。
十字路口,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尹家花园。
门前有些冷清,暮色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稍滞,叩响大门,一阵风儿卷过,开门的是尹家的老女佣织姑。织姑的脸扭曲了下,即使在暮色里,也清晰可辨。
“老爷和太太都不在家,你什么事?”
她竟然怕门口这个年轻的女人。
“我有话要对他们说,说完就走,不会耽误你们太多事。”
“那稍等。”
许久,脚下的夕影越拉越长。门把凉凉的,尹媛伸手想握,落入掌心的风冷得瘆人,她回头离去。
没走几步,尹芝琪冲了出来,暴怒:“尹媛,你给我站住!”
尹媛不知道她会对自己做什么,一丝恐惧隐然飘过,她站住,回头已是一副轻薄的笑:“我不是找你。”
“知道你不是来找我,你也没那个胆子!”
“不是没胆子,是跟你无话可说。”
尹媛淡淡的,容颜却有着摄人的明艳,那仿佛伸手可及的美丽,尹芝琪觉得自己在千万里之外。看得出来,那个男人对她很好,她很幸福。
可郁枫飞的情话她也听过。尹芝琪兀地抖了下,感觉到了阴冷。心里有妒,她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说:“我的父母就在园里,你进来,谁也不会拦着你。”
园里漏下疏暖的灯,尹氏夫妇坐在暖气充溢的房内品着佳肴,见到尹媛,尹氏变了脸色,几条皱纹兀显,十分丑陋。她站起,伸出干枯的手:“你……你来干什么?”顿觉自己失态,看了眼丈夫,跌坐下来。
“我来问父亲母亲几句话。”
天极寒,呵气成霜。一脚踏入,房内已是春气,他们的生活有多惬意。
尹媛的话到底使尹氏安了心,遂假了面子说道:“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你能来看我们,我还是很开心的。这里是你的娘家,不必拘谨什么,有话直说。”
闲人散去,尹氏夫妇留在室内,尹芝琪挪了几步,终于在父亲斥责的目光下走出去。
尹媛单刀直入:“我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