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
文幼和连长的背包已经让下撤的士兵带下去了。现在，文幼横挎着冲锋枪，头上戴着钢盔，左手提着连长韩延庆的钢盔。现在，他在这个阵地上的唯一任务，就是保护连长安全地撤下去。可以走了，连长，小文心里想。苗青已经跟副连长、副指导员和部队先走了，这会儿可能已经到了半山腰。连长军容严整，站在山洞中央，右手扶着腰间的手枪，嘴唇紧闭，眉头紧锁，环顾着岩壁。岩壁凹凸不平，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文幼能够理解连长此刻的心情。这个“山洞连部”，给连长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感受。有些事，指导员反反复复告诫过。下山见到指导员，他怎么向指导员说？
“连长，我们下去吧。”文幼说。
韩延庆点了点头。在他原来的铺位那里，接防的姜续韬连长从枕下抽出笔记本，走向韩延庆。“这，还是交还给你。”
“这……”韩延庆迟疑着，没有伸手接。文幼知道，这是他连长韩延庆的《战场日记》，上面记录着这半年来每天发生的战况和韩延庆每天的想法和决定。这非常宝贵。昨天，在得知全连的伤亡总数后不到半小时，韩连长就向姜连长交出了这本《战场日记》。他对姜连长说，带着你到各个哨位实地侦察，向你介绍情况，都没有我在这《战场日记》中记录的那么翔实和真实。韩连长在这本《战场日记》的扉面上写下一句话（那是他向姜连长谈过的）：“弟之半年心血，皆录于此。成败对错，望兄殷鉴。切切！”
“今天下午，趁你睡着，我已读完了。”姜续韬说，“我在你的寄语下也写了一句话：‘感谢你的坦诚和信任。坦荡面世，可以无憾了。来日方长，我们一起共勉吧。’这对你更有用，你要带着！”
韩延庆凄迷地笑一下。“也行。小文，你看带着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把它丢了。”
那《战场日记》上套了一只塑料袋，不用怕雨淋。文幼接下，插在后背的腰带上，再塞好衣襟。
就听韩延庆在说：“我睡了一下午……”
“睡得很香！”姜连长说。
“居然还能睡着，睡了一下午。”韩延庆说。他走向姜连长的铺位，掀起床单和床垫的一角，拍了拍床板。又走向其他三张床，分别摸了摸床板角。“还是你们团领导想得周到，把铺板背上阵地了。我们是一直睡在地上的。”
“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吧。”姜连长笑了起来，“无论石洞哨位和烂泥洞哨位，我们都配了床板，宽六十公分，长一米八。把这些床板背上阵地是有点困难。可是，既然要和敌军在这一线长期对峙，不能不考虑战士的身体承受能力。不牺牲，在这里落下风湿病，也会影响他们的一生啊。”
“是啊。最好再给每个哨位配一口小锅，一把烧水壶，一个热水瓶。”韩延庆说，“就这些，让我们受了太多的煎熬。”
文幼想，你怎么到现在才想到？就听姜连长说：“很快都会配齐的。”
“太好了。”韩延庆直起腰来，向姜连长伸出手，“但愿我们还能见面。”
“别想那么多！”姜连长说。他抽出手，把韩连长左边的领章抚平，从文幼手中接去钢盔，套在韩连长头上，很仔细地把带子整理到韩连长的颌下。然后，强有力地向文幼伸出手。“小文，保护你们连长安全下阵地！明白没有？”
“明白！”文幼情不由己地并拢双腿，成立正姿态，“我们走吧，连长。”
韩连长大踏步向洞口走去，连一声“再见”也没说。
文幼跟了出去。
大雨泼在地上。而流水，又像山洪似的淌着。雨声夹着风声，组成一种混乱的嚣叫。离开“山洞连部”才几米，连长折回身，站到文幼面前。他摸了一下小文的脸，说：“小文……”在文幼的感觉中，连长平时对他不怎么样。可是在今天，连长还是要文幼跟着他。连长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一道白亮的电光当空劈下，从他们身边插入地下。夜不是那么黑。在疯狂地倾泻着大雨的天空深处，还是可以觅取一线微弱的亮光。雨猛烈地浇在他们的钢盔和衣服上。他们都没有穿雨衣，就像全连上阵地那样，穿着反而感觉不方便。
文幼把枪口往下按一点，以免雨水灌进枪管。连长走在前头，走得很快。文幼提醒连长：“慢一点。”路两边都是爆炸性障碍物。路很窄。连长的步幅很大，背影僵僵的，稍微向前倾，好像有点不耐烦，急于离开这个地方。风雨呜呜地呼啸，从山谷下面扫上来，他们向偏北的方向走，正好迎着风雨。在这战场上，两人以上走路，都要求拉开一段距离，以便应付不测。连长的右脚滑了一下。文幼跑上去，连长站稳了。文幼等着连长走。连长没有动，好像踩住了一个地雷似的。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五十多米，就要沿山坡慢慢拐弯了。文幼挨近连长。
“没事。”连长韩延庆说。他转过身来，把文幼拨在后面。“你别管。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了。”
突然，韩延庆返回去，和刚才走得一样快。许是他有什么事情忘掉同姜连长交代了。他没说，文幼一时不知道应该跟着他还是等着他。在没有弄清首长意图之前，不要自以为是地采取行动，这是当通信员的规矩。文幼站着。如果连长钻进连部的山洞，文幼就走过去。连长的脚步慢下来，似乎在为什么犹豫。这时文幼往南边望，瞥着一点夜视仪的蓝光，但它消失得很快，使他一时不能断定真假。在精神紧张的时候，人们都会在眼角里瞥见转瞬即逝的幻像。文幼模糊地看见连长左手抬起来扶住钢盔，把钢盔的前沿往上推了一点儿。连长韩延庆的身影直僵僵、硬梆梆的，想来决定怎么做了。他的身体正在左转，就是转向战场正面。可能他想望一眼战场？这时文幼又瞥见天空中飞来一道隐约的亮光，但是听到的只是风雨声。文幼刚意识到不妙，就在连长的身边闪现一道白光，发出一声爆炸。在这白光里，连长抖了一下，向左前方迅速卧倒。刚觉得一点轻松和安全，却看到连长向左边翻滚，滚落了头上的钢盔。文幼开始向连长那儿跑，但落在连长左方和前方的两发炮弹迫使文幼再次卧倒。向上望，电光闪烁不已，好像在那上面开启了阊阖。与此同时，文幼听到的不再是两发炮弹的爆炸声。那爆炸声有好几个，似乎有不少爆炸性障碍物引爆了。爆炸声过去，又只剩下风雨的喧嚣……
“连长！”文幼大叫一声冲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