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湘江之中段,一艘扁舟顺流而下。
此时天气沉闷,难得有混合着江水气味的风迎面而来,也只是吹的人袖袍微微摆动。
黄衣女子怀抱琵琶站在舟头,面容犹如一仑明月皎洁,犹自挂着淡淡的笑意。
虽是在笑,神色里却有说不出得……说不出的无奈。
“吱嘎——吱嘎——”
耳边是船夫掌架撑舟的声音,荷雨揽了揽耳鬓发丝,抬眼望去乌压压的云海。
看这情形,莫约是快要起风了吧……
“黄伯,今夜不过江了,就近找个地方落脚便是,夜里避不了一场风雨。”
姓黄的船夫忽然面露喜色,捞起船桨又举肘大力划了好几下,小船立刻改变了驶向。
“荷雨姑娘,不瞒你说,老朽的破舍就在离这最近的赵家堂子里,要是不嫌弃的话,晚上你和梨公子就去我那住一晚吧,这好几个月湘江一代来去客人都特别多,嘿嘿……这不好久都没回去看看家里的老婆子和小崽子了么……想念的紧……”
荷雨听罢微微一笑,歪着头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定碎银,塞进老人手里:“正好我们也没落脚的地方,那就多多打扰了。”
“啧……姑娘别这么客气,”黄伯摇着双手推还银子:“破瓦盖地,平常都没什么人来,难得有客人上来热闹热闹,怎么好意思再收你们的银子,虽然老朽只是个船夫,但不收不义之财的道理还是懂的,这银子早够你们小两口在这穷乡僻壤里找更好的客栈住了,不能收,不能收……”
兀地,江上忽然传出第三个人的声音,一只白净的手拍上黄伯微微佝偻的背。
“哎呀,黄伯你就收下吧,你不收下她可搁不下面子哦……哈,你总不想我们晚上没地方睡吧——”
那人说话语气吊儿郎当又略带嘲弄,荷雨的面色却未见一丝不悦,仿佛是早已习惯了。
“呀……”黄伯掌浆的姿势一顿,扭过头去对上那张笑呵呵的脸,颇无奈道:“梨公子,老朽年级大了,可经受不起公子一惊一吓呀。”
“咳……”那人干笑了两声,见荷雨脸色不悦,连忙故作关怀的说:“这风寒露重的你站在外头那么久也不怕吹坏身子……”笑呵呵的白衣公子凑过去却被后者轻轻避开,他耸耸肩,自知讨不得趣,边伸出手又把碎银塞回老人的怀里:”黄伯哟,银子你就收下好了,咱花这小钱去住客栈,可不带上膳钱的,去您那的话还不得包吃包住包讲故事,要多划算有多划算,您说是不?”
“唉,梨公子嘴溜,老朽可说不过你。”黄伯见实在不好推脱,只好收下银子,顿时对这对年轻人的好感又升了一倍。
“油嘴滑舌……”一旁的荷雨瞥了那白衣公子一眼,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花纹独特的小羊毛毯子。
公子哥顺着她的眼看去,得意洋洋道:“好看不,这可不是中土的手艺……”
荷雨木然收回眼神,淡淡道:“奇丑无比。”
“哪里丑了?!”白衣公子哥脸部抽搐,忽然突发奇想的冷嘲道:“哎哟,你这不是嫉妒吧,恩——恩?”
荷雨翻了个白眼,抬手便赏了他一个爆栗子:“嫉妒你个鬼,现玉虚掌门千树梨雪阁下,请问您可以屈尊回你的船舱了么,这么小小的一个船头实在站不起您这么大一个人物呐……”
“啧啧,难得你也有尖嘴薄舌的时候!”被女子称玉虚掌门的梨雪忽然咧嘴一笑,两手一抬撑开毯子,右肘一勾,在荷雨的轻呼中揽住她的脖子,毯子落下时,正好严严实实的裹住两个人的身体。
“你——”
被人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却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我借毯子给你盖,作为交换你要弹那个给我听哦。”又指了指她怀里的琵琶,目光却飘向远处:“很久没听了,怪想念的。”
荷雨轻轻啐了一口,侧过的脸微微发热:“小人……要听什么?”
“嗯……”公子哥单手支腮,沉思道:“六幺如何?要不渭城……啊啊浔阳曲也不错——”
“闭嘴!”还没等他说完,近在咫尺的琵琶声如珠玉满盘“铮铮”响起,忽而清泠忽而低沉,纤纤十指在这清江之中,和着乐曲此起彼伏拍打着水面长久的沉闷。
此时已能看清前方的小镇的模样,一曲才歇,黄伯也被这动人天籁激处了兴致,不由随口哼出一曲近日才听得的小调,谁料还未哼出两句,就见自己船头上相依而坐的两人神情皆是一变,当下哼不出下一句来。
“这……”荷雨怔了一怔:“黄伯,这曲子……”
还不待她细细问来,黄伯便颇不好意思的挠头笑道:“我这粗野船夫哪懂这等东西,是半月前有一对贵客经过江时起兴弹奏,老朽觉得好听心里便暗暗记了几个调子……对了,”他忽然指着梨雪,语气也异常兴奋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老朽记性不好,记的混了,其中那姑娘虽然蒙着面纱,模样却……却与这位公子有几分相像,咳咳…那男客更是如天仙一般的人儿……”
黄伯越讲是越兴奋,回想起那两天的机遇,又看看眼前这对人儿和刚才的曲声……天下竟有如此美妙的人和曲子呐……
船头上。
“还是赶上了……他们没事。”荷雨苦涩一笑,半分安心,半分忧心,她侧过头望向身边的那个人——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位置,为何还是感觉那么遥远。
“你真的不后悔么……最后你还是想办法通知了那个人、以后入宫,没有丞相之女的地位,没有那人的千万宠爱,既然他已经知道周二小姐舍去一切离他而去,便不可能把你当作她,因此,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恐怕以后将是寸步难行。”
“呵——”他忽然双手抵在脑后就这么躺了下去,合上双目,脸上透出淡淡笑意,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忽然出声:“我当然有后悔了……以后本少爷不知道要上几次油锅还是刀山才能爬到那个位置……但是呀——有些事你若不去做,便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后悔,可还有些事,就算你不去做,你也知道你会后悔一辈子。如果他们无法平安,我和你,恐怕都会一直内疚的……更何况……他们本就不是虚派的人,没理由要去背负虚派的罪恶——”
“可是……”她仍旧心有不甘。
他忽然释怀一笑:“就算没有这些,周二小姐那性子……啧啧,若李煜对她是动了真感情的,不出几日就能识破我这赝品了吧,倒不如凭着这张脸重新开始,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兴许他念及旧情,我们还可以少走两步。”
“可他要是心怀恨意呢?”她不依不饶的泼他冷水。
“他放他们离开了……起码,从一点上看,他爱她一定甚于恨她。”
真是痴情呵,可惜,****一物,既不是先来后到说的算,也不是用情深浅来判断的!
他翻了个身,声音里已带上浓浓倦意;“再不然……还有你在呀……”
她微微一震,半晌终是一人傻傻笑了起来,扯过自己身上的羊毛毯盖到了梨雪身上,静静拨起了琵琶弦。
没错——就算全天人都想他死,她也要违抗权天下人让他活着。
这便是她的骄傲,只有她能办到的。
(全书完)